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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960年(3)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4 08:23:23      字数:12716

  
  
  
  冬天的卧龙山,只是光秃秃灰黑色的树木,枝头偶尔几片黄叶被寒风吹得摇晃了几下,飘落到山下的小溪里。溪水断断续续的流淌,像病人的血脉,有时剧烈有时微弱。一阵阵的北风呼啸着,一团团阴冷的乌云在天空中缓缓地移动,几只乌鸦时而盘旋,时而颤抖地落在村前的老槐树的枝头,大约也是因为饥饿,头对着关帝庙里的食堂,发出凄凉的尖叫。有人说,树上乌鸦叫,这是不祥之兆。人们的身子已经麻木,不晓得有哪些不祥之兆,只晓得大地像死了一般的苍白。
  卧龙山村的食堂,虽然每天两顿伙食,可每顿每人仅一勺山芋干子加几粒米汤。村里年长的连走路都得用棍棒撑着,出门被风刮倒,倒下了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好多人整天缩着颈子,双手筒在袖子里,躲在家中懒得出门。但是上级有要求,寒冬腊月,是兴修水利的大好时机,特别是卧龙山村,水库大坝已破,就地深挖水塘,以防来年干旱。这项艰苦的任务,只有马德山带领一帮青年去完成了。
  马德山真是个冰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汉子。这么大冬天,仅有两条破裤子和一件空心的、棉絮都露在外面的破棉袄。袖口的棉花脱落,半条胳膊露在外面,全身上下沾满了泥水。干草样的灰头发乱得像鸡窝,多皱的脸皮比过去更黑了,眉头短须上挂着水珠子。一双大手又红又肿,有几个指头都烂了化了脓水。这是他多少天来双手握着铁锹挖塘泥被寒风吹的啊。
  这天半下午,早早的收了工,他的双手实在是受不了了,痛得钻心,进了关帝庙的大门就喊:“石头,有温水吗?泡泡手,妈的,手真的要冻掉了。”石头师傅在锅下,正向锅洞里架柴没听到。门边村里李瓜蛋的儿子李常有正在等着食堂开伙,指着中间冒着热气的大锅说:“马叔,大锅里有热水。”马德山手实在是太痛了,听了小孩的话,左手揭开大锅盖,一股热气迷住了他的双眼,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右手一下子向大锅里插进去,只感到大锅里像一把老虎钳子,剪去了他的手指,接着他“啊”的一声惨叫,人像一块门板倒在锅前,左手的锅盖扔到门外。可怜的右手除大拇指外,那本来就受伤的四个指头不知去向。
  正在锅下架柴烧火的白大褂子变成黑色的褂子的石头,也是因热气没看清是谁,嘴里还念着:“喂,一九二九冰上走,三九四九不出手,怎么出手往大锅里了。”他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真有人把手伸到大锅里,那可是滚滚翻腾的一锅米汤啊。那个叫李常有的孩子也吓呆了,大叫着:“不好啦,死人啦!”外面的人进来了,扶起马德山,只见他那只残缺的大手血肉模糊,这手指头哪去了呢。石头抬头见沸腾着的米汤中漂浮着两个手指甲。也就不敢怠慢,首先熄灭了大锅洞的大火,再站到锅前双手抓着大锅铲子在锅里搅拌,搅得哗哗的响,那本来就小的眼睛被热气熏得眯成了一条缝,脸上沾着刚刚从锅底下带上的一条条黑灰,眉头上、胡子上的水蒸汽、汗水和清鼻涕一滴一滴地往大锅里掉着,也来不及用黑大褂子抹一下。就这么捞搅了半天,总算搅上四根缺少指甲的手指头,拿手上一捏,皮像烧烂的红枣皮一样软化了,只剩下硬硬的骨节。还是邵光龙当机立断,叫来四个民兵,每人多喝一碗稀糊子,下了一块门板,抬着马德山上公社医院。石头又给大锅里加了四瓢水,也就在这时,马德山那漂亮的老婆水莲子发疯样的跑来,大叫着:“天啊,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大约是她那一岁多点大的女儿死了。邵光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叫民兵扶着一同去了医院。
  北风越刮越紧,天空乌云越来越低,天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
  邵光龙正准备陪马德山去医院,可刚走几步,见卧龙山下的路边上走来四个人,他不觉得打了一个冷颤。那走在前头的矮个子正是公社书记方正刚。现在食堂正要开饭,看来他们是来混饭吃的了。
  自从食堂开张以来,邵光龙同石头师傅背地里有个暗号:每顿大锅里熬一锅山芋片子加一把米,大锅浅浅一锅,正好够村子里几十号人每人一勺,如果上级或别的队来人,多几个人就多加几瓢水,不加山芋片子和米粒。又不能让别人晓得,只好暗地里操作。比方讲,上级来了三个人,邵光龙在门口迎接,只是高声喊一句:“来了三位啊。”石头在厨房里听到了,就从水缸里舀三瓢水放到锅里。要是来了五位,邵光龙就在前面喊:哦,五位啊,请后面坐。同样,石头就加五瓢水。到开饭时,主客一视同仁,每人得一勺,不多不少,人人都有了,锅也见了底。
  邵光龙想:今天的事难办了,一下子来了四位顶头上司,大锅里还有马德山的四个手指头肉和指甲,如果领导吃出来了,那可是自己的死罪。如果倒掉重新开伙,可已到了开饭的时间,门口已经排成了长队,天又要下雪了,有人已经冷得站不住了。没办法,只好把眼睛瞪得像牛眼样的望着石头,希望他能拿主意。可石头不知他什么意思,反过来问他:“怎么,这么好的一锅山芋糊子不能倒呀,哎哟,不就是几个指头嘛,我已经捞干净了,你没听人讲啊,枫岭村的食堂把小孩子放锅里煮吃了,那乱坟岗上,哪天晚上没有人挖坟,干什么?割肉吃呗。这么几个手指头算个鸡巴毛。”邵光龙打断他的话说:“别说了,是公社方书记带的三个人呢。”石头说:“呀,上级领导可不能得罪,从你家拎来的米缸里还有半缸米,给方书记吃不白吃,说不定能拨点粮来呢。”邵光龙没有时间同他解释,严肃地说:“那点米天王老子都不能动,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我是留着大年三十晚上大家能喝一碗正规的稀饭呢。”石头说:“那就没说的了,再加四瓢水。”说着正要找水瓢,邵光龙拦住他:“刚才四个民兵已加了四瓢,再加,这稀糊也太稀了,领导来了样子不好看。”一想又说:“要不这样,我迎着他们去,想办法把他们支走,你呢,现在就开饭,一定要看清锅里的手指头皮子。”跑出门又回头说:“每人一勺,天王老子也不能加,万一支不走他们,刷锅水里加把米,重新熬。”石头咬咬牙,说:“你放心,我的心比石头还硬,谁家死了人的就得减一勺,说不定够了。”邵光龙这才往村头跑去。
  这鬼天,说下就下了。像梅花瓣子样的雪片,满天飞舞,一小会功夫,地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邵光龙刚出村口,就看到一个妇女拿着要饭的棍子,一条黑色的头巾把头包着,看不清她的面目,一手挎着小竹篮,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他知道这是叫花子。这几天叫花子特别多,像大军过江一样。有些人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见全国都一样,穷人太多了,谁也顾不了谁了。所以,他看到像没看到一样,一直往前小跑着。
  当他到了四位领导面前了,见他们都低着头,顶着飞雪,没有看到他。他只好迎面用胳膊有意一闯,把那矮矮的方正刚书记差点闯倒,忙又上前扶住,显得十分惊讶的样子说:“哟,是方书记呀,领导又来检查工作了。”那方书记抹了一下脸上的飞雪,额头上冒着热气,小红鼻子尖像熟透的山里红。说:“哦,光龙啊,听讲你们的食堂还在办呢。”邵光龙点点头。书记拍拍他的肩又说:“好呢,好样儿。走,看看去啊!”邵光龙见他正要迈步,大声说:“哎哟,食堂中饭已开过了,关门了呢。今天下雪,放半天假。找不到人呢。”方书记望着他:“不是讲每天两顿饭,应该正是时候啊。”邵光龙说:“吃稀一点,改三顿了。哎,方书记,你上次布置的兴修水利,我们在破了的水库下修了一口大塘,去,看看去。”说着自己上前走了。方书记十分无奈地带着其他三位,跟着他后面检查工作去了。
  再说食堂里的石头师傅正要宣布开饭,有个小孩子飞样的往食堂这边边跑边喊:“爸,爸!”村里人都认识,这是肖老二的儿子叫肖光虎。肖贵根四十岁了,就这么一个儿子,长得鼠头鼠脑,身子骨瘦得只有一把干柴,颈子没有擀面杖粗,灯草胳膊桔秆腿,前面剃了阴阳头,后脑勺扎了小辫子,跑起来小辫子飘着像条小尾巴。因肖老二前面两个孩子没长两岁就病死了,这孩子一出生,算命的叫他留个长辫子,这叫长命绳,能把他的命拴住。肖老二见到他,忙迎上前去,见他的鼻子下挂着两条鼻涕,吸溜一下,鼻涕上去了,一会又下来。就伸手拧了他鼻子下的鼻涕虫说:“怎不陪你妈,跑来干什么?”光虎大叫着:“爸,妈死了,妈躺着几天了,不吃也不喝。今天你不在家,我喊妈来打饭,喊她不答,摇头不动,摇脚也不动。我就问:妈,你死了吗?她也不作声。”说着就哭了起来。肖老二把他搂在怀里低声地说:“别哭了,爸晓得。”有意大声地:“你妈没死,睡得太沉了。走,开饭了。”
  开饭了,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有人拎着木桶,有人端着瓷盆子,有人抱着瓦罐子。他们的脸上像贴着一层黄纸,眼睛凹到骨子里,衣服破烂得只能遮得住身子。石头师傅站在大锅边上,用铁勺子向每个伸来的东西里浇着几勺黑黄色的稀糊子。别看他眼睛小得只有两条缝,可给谁家几勺子,心里十分清楚。见到一位小女孩端着大碗跟着队伍走上来,这孩子用黑布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石头正欲往她大碗里舀糊,左手撕开那姑娘的脸,原来是外来要饭的,一脚把她踢到门外,“滚!打老子马虎眼!滚出去!”到了肖老大家里,可肖老大今天自己没来,是肖光英同弟弟光雄来的,石头给她舀了四勺子。肖光英说:“我家五口人,光龙不是人?”石头说:“邵书记在食堂里吃,你家只有四勺子,快走。下一个。”肖光英不常来打饭,不晓得这些事,只好瞪他一眼退了出来。
  下一个就是肖老二了。石头给他瓦盆子里放了两勺子又叫下一个。这时肖老二说:“石头,我家明明三口人,老婆孩子和我,怎么就给两勺子?”石头没理他,又叫:“下一个!”肖老二站着没让开,说:“快,加一勺!”石头大声说:“别扯淡!你儿子刚才讲的,他妈死了,你以为我是聋子,是哑巴?”又大叫“下一个!”肖老二大声地说:“我儿子讲错了,他妈是睡着了,没有死,你加一勺吧。”石头望着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这气也就冒起来,伸手一勺子打在他头上。石头自己没想到,这可是铁勺子啊,一下把肖老二头上打了一个血口子,鲜血直流。石头大声地也算是为自己过分行为的解释吧:“老书记啊,邵书记说的天王老子也不能搞特殊,对不起了,你可是共产党的干部啊。”这一句话出来,肖老二也无话可讲,只好牵着痛哭的儿子走出食堂。人们都知道,肖老二把这两勺子全部给儿子吃,自己又去河边喝凉水去了。
  下午的雪越来越大,风刮得越来越紧。主持食堂和派工干活的主人都没见了,下午破天荒的自动放了假。
  邵光龙打发了方书记又去了公社医院。那医院里也没有任何的医疗条件,只给马德山断了手指处擦了一点酒精和紫药水,包扎完了就没事了。马德山从此丢了一只手。到了天黑,邵光龙才回来喝了一勺刷锅水,钻进关帝庙楼上自己的房间。他很累,头脑也迷糊了,办食堂的几个月来,是牵瞎子过独木桥,踱一步是一节。没想到今天是身子抵到墙了,这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啊。他想到食堂仅剩下从自己家中搜来的唯一的半缸米了,再过些天就要过年,到开春接上新还有两、三个月,这粮食哪里来呢?再想到下午陪方正刚书记看水利兴修,方书记也不跟你呢呀啊了,不谈人民公社,不谈共产主义,就连眼下食堂怎么办下去也不谈了,像个木头人样的转了一圈就走了。他万万没想到食堂会办成这个窝囊样子。他愁啊,愁得眉毛都能拧出水来。他想着愁着,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他太累了呢。
  风越刮越紧,雪越下越大。外面是一片银白的世界。
  关帝庙大门楼上的房间里有两面窗户,面对着门里的四合院,一面对着外面,尽管用报纸糊得严严的,但冬天的北风仍像针样的通过窗边的隙缝钻进来,刺到邵光龙的被窝里。他身子蜷成了一团,像只睡着的猫,可寒气还是咬他的肉皮子,钻着他的骨头缝。冷得他哆哆嗦嗦的,牙齿打得咯咯响。外面的风刮得呼呼地叫,他像睡在小船上、摇篮里,就这么又冷又饿的摇晃着,摇啊摇的把他摇醒了。他晓得天还没亮,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时间。这里没有鸡叫,没有钟鸣。只看到窗户上灰白的一片,那是雪片。他不想看到白光,就翻了身子,面朝床里面,奇怪的是,通向食堂里面的窗户也是白白的,怎么回事呢?难道大雪飞到屋里来了?这面窗户边上有个小洞,洞口是一块小木板遮盖的,掀开木板就能清楚地看到左边厢房食堂里的一切。这是专门用来监督石头师傅夜里是否偷吃偷喝。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可几个月来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他对石头非常信任。可今天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就扳开小木板,伸头往里一看,使他大吃一惊。
  这食堂里亮着灯,一个白影子在晃动,那是石头师傅怕冷戴上了白帽子。他在偷吃吗?光龙揉揉眼睛仔细地看。哦,天啊,有四个人正围在大锅前的小桌上吃饭,大碗的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他呆掉了,他感到这是在做梦,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这真正是千真万确啊,坐在上方的正是公社书记方正刚,下方三个人,一共四个人,就是下午支走的那四位前来参观食堂的人。站在一边点头哈腰的正是石头呢。天啊,这是年把年没见过的大米饭呀。这米哪来的,还不是从我家中搜出的那一小缸米呀。我发过誓,就是饿死也得留着让大家过年呢。今天,给这些官老爷吃掉了,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吃得那么香甜,这可是吃的我们全家人的生命粮啊。那是把我的心都嚼碎了呀。他妈的,你们也穷急了眼来刮我们食堂里的油水。这方正刚书记,你口口声声三面红旗、人民公社、共产主义,讲得头头是道,讲得我鬼迷心窍。我当初怎么就走进了你这个糊涂庙里的糊涂神,烧了糊涂香,求了糊涂签呢。想到自己经常吃洗锅水,费心扒骨的省,省下的大米给你们这些龟儿子吃。他气坏了,他再也受不了了,身子要爆炸了,他要下去扇他们的耳刮子,掀他们的桌子。
  邵光龙正欲穿衣,只听得大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这声音方正刚书记听到了,一口吹灭了桌上的小灯,低声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东西。可能是害怕了,怕民兵们检查。外面的敲门声很有可能是民兵们来了,不可能半夜里来了叫花子吧。这民兵公社有,大队也有,查到谁多吃多占,就要关起来,甚至送大牢。这规矩都是上级定的,方正刚在大会上讲的。有些民兵不一定认得你是公社书记,他们不会想到公社书记也偷吃,如果抓到方正刚,你讲你是公社书记,那民兵会认为你偷吃了还冒充公社书记,罪加一等,说不定把你用细绳子捆起来,以后上级晓得了,群众看到了,再传出去,你这个公社书记的椅子还能坐吗?方正刚是个聪明人,当然晓得这些厉害处,所以就咕嘟几句,打开用于拉柴进出的后门不见了。像魂一样悄然离去,像烟一样不见了踪影。
  他看到这一切,转过来一想,这些干部也很可怜。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们下午就想来混一顿而被我支走了,大雪天半夜三更杀回马枪只为了一顿饭。可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听不到动静了,大约都走了,连石头也回家了,说不定胆都吓破了。他想好好的睡一觉。他本来肚子就在咕咕地叫,加上刚才看到了他们在吃大米饭,一股米饭的香味从大锅里升腾上来,升到窗户上,被他吸进鼻子里,传到肚子里,这下肚子受不了了,要造反了。他想我能不能起来也搞点吃的呢?不能,因为食堂里有规定。可转过来一想,为什么不能呢?你公社书记能破坏这个规定,我难道就不能跟着耍个小心眼,大锅里说不定还有他们剩下的锅底子。他妈的,官家能放火,百姓不能点灯?当官的能做夜猫子偷吃,我难道不能跟后面吃点锅底子?吃,吃他妈的个肚子圆。
  想到这些,他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起了床,摸黑穿上鞋,那被窝里的热脚碰到冰凉的鞋底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大气不敢出,踮着脚尖慢慢走下楼,厅院里一股冷风吹来,他脊梁骨嗖嗖的冒着凉气,上牙磕着下牙咯咯地响,腿肚开始发抖了,好不容易摸到锅边摸到了洋火,划了一支点亮了锅梁上的小油灯,揭开了锅盖,哇,一股香喷喷的大米饭,热气腾腾的漂在脸上。也许是他们煮得匆忙,猴急得要吃,大火烧得急了一点,锅底的锅粑有些烧焦了,锅上面米饭夹着生,他也顾不得这些,伸手抓了一把还热乎乎的半生的米饭放进嘴里,哦,太好吃了,好像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米饭。他用锅铲子铲了锅底,感到还有点烫手。他就这么抓着吃,吃得很起劲,吃着吃着就流下了眼泪。这顿饭吃过了,这可是最后的大米啊,吃过以后明天就要停火了,全村人就要把老颈脖子扎起来了啊。俗话说,猫九天,狗八日,人不吃不喝三天就没有了。看来村里人都要死绝了。有了食堂虽饿点,可全村人还有点盼头啊。就拿自己来讲吧,吃住在食堂里,近水楼台先得月呢。比方讲,每顿稀糊子打完以后,锅底下锅沿边,总沾那么一点,兑上一点水,烧一把火,顺着锅沿铲一铲,拿木刷子擦一擦,也有一两碗的刷锅汤,是汤比水总要好,喝下去能充饥,每天心不慌饿不死,不像村里人剥树皮、挖草根熬水喝吧。
  他想到村里人,自然就想到了父母,未婚妻和小弟弟,这么四张嘴,每天仅两顿,每顿从食堂里打回四勺子,家里一点补贴都没有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这个百十来人的村子里,每天都要死人,今天老婶子死了,马德山的女儿死了,天寒地冻,又下了这么大的雪,明天又要死谁呢?我们家里情况又怎么样呢?自从两个多月前从家里搜来了一小缸米,就没有回去看了,真的无脸见父母啊。听说下午是光英同小弟弟来打的饭,父母为何没有来?上次回去就听讲母亲病了。是不是躺下了起不来了呢?村里好多人死了以后瞒着食堂,因为还能多一勺糊子啊。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吃惊,父母不能死,我不是你们生的,可是是你们一手养大的,光英、光雄不能死啊,你们是我妻子和小兄弟呢。你们现在饿成什么样子了呢?这大米本来就是你们的口粮啊,我又怎么能只顾自己吃饱不顾你们死活呢?对,我要带点回去给你们尝尝鲜,也许能救你们几条命呢。
  想到这,他把双手湿了水,把锅里锅粑饭捏成饭团子,家里四口人,他就捏成四个大饭团子,每个有碗口那么大。他又想到,这四个饭团子他们四个人吃,我在边上看他们吃,那父母会难过的,因为他们老夫妻是多么的厚道啊,不如捏成五个饭团子,每人一份,我同他们一起吃,快过年了,提前吃顿团圆饭,半年多没有在一起吃过了。想到这里,他很兴奋。把四个饭团子重新放进锅里,再分成五等份,手再湿湿水,捏成五个一样大的饭团子,每个饭团子只有小碗那般大了。这时他又想到了老爷肖贵根,这可是亲叔啊,一家人呢,听讲下午打饭时,那么要面子的人,只想多要一勺子,被石头打破了头。他为什么?为了儿子多喝一口啊,他把唯一的儿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要重啊。现在老婶子都死了,儿子再出问题,那他还有什么活头,应该给他们带两个饭团子啊。这么一算就是七个人了。他把捏好的五个饭团子放进锅里,分成七等份,捏成七个饭团子,每人饭团子只有拳头那么大了。好了,不多想了,君子顾本,再想也顾不到了。他拿了锅边洗脸架上自己洗脸、洗澡和洗脚通用的老土布大手巾,把七个饭团子放进去,扎成小包裹拎在手上,吹灭了小油灯,悄悄地摸着左厢房的门,进了院子,转了个弯,来到大门口。
  他一手拎着小包裹,一手去拉门闩,可怎么也拉不开。怎么回事?一定是外面的雪下得太大,加上风一刮,把雪刮到了门口,把门冻住了。于是他抬起一条腿,用膝盖顶着门,再用力抽门闩,还是抽不动,这下奇怪了。他只好放下小包袱,用肩膀抵着门,这才把门闩拨开。转身去捡小包裹。只听“哗啦”一声响,两扇门突然大开,一个重重的东西随着门开倒在他的身上,把他吓了一跳,脚下一滑,仰倒在地,那东西也跟着压在他的身上。与此同时,一阵狂风卷着飞雪扑了过来。他吓得全身哆嗦,半天才睁开眼,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像一个树段子。他只得用手去摸,那东西被雪片结成硬棒棒的像刺猬一样。再往上一摸,像是长长的头发,是一张脸,有耳朵,有鼻子,嘴,那脸上冰凉冰凉的。他这才想到是一具死尸,还是具女尸呢。
  这年月死人见得多,村里谁家死了人,都是他安排别人去埋,其报酬是中午多加一勺子稀糊汤。因为埋人也很简单,不要装棺材,也没有棺材可装,只用草席子一卷,在山边挖一个小坑,用土盖得看不见了就完事。所以山坡上一到下雨天,好多尸首都露了出来。今天压在身上的死尸又是谁?她怎么会靠在大门上站着死呢?他慢慢侧过身,把那尸体翻在地,这才发现尸体很轻,个子也不高,倒在身上只有齐胸口那么长,是个小女孩子。他摸摸她的胸口感觉还有一点热气,可能还没有死过清,不然就不会靠在门上了。哦,想起来了,刚才方正刚他们吃饭时有人敲门,这个敲门人就是她了。这么一会功夫,说明这人肯定没有死。
  他想看清楚到底是谁家的女孩子。他把女孩向门口移了移,借着门外白雪的反光,分开她脸上的头发,看到这女孩长得匀称,可面孔总是那么陌生,村里百十号人口,谁家孩子都能叫出名字,每天食堂打饭,能看出他们长的模样。这女孩不认识,起码不是本村人。那这孩子又是谁呢?当他把手摸到她的鼻下时,那女孩的嘴巴自然的张开了。他这才确定这孩子不但活着,还在想吃呢。他也就很自然地解开了小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饭团子,扳开一小块米饭放在她嘴边,她的嘴张大了,他把饭粒放进她嘴里,好像她没有嚼就咽下去了。他再扳一小块米饭放她嘴里,转眼就不见了。可嘴又张开了,他没有再放进米饭,而是看了看她那嘴长得很美,细细的牙齿,薄薄的嘴唇。那嘴张了半天没见食物,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睁开了。哦,好大的眼睛,好漂亮的眼睛呢。她看到他手上的饭团子,呼啦地坐起身来,双手抱着他的手就啃,大口大口的差点把他的手指头都啃了下去。他一手拍着她的背说:“姑娘,慢点吃,别噎着。”
  他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她真的噎着了,打着嗝儿瞪着眼,张着嘴一动也不动。这下可把他吓呆了,忙说:“我说不是,噎着了吧。”他把她扶直了身子,在她背后猛拍,见她嗝也不打了,人也发呆了,好像饭团子在胸口堵住了。天,这样会死人的,这孩子没冻死、饿死,别让米饭给噎死了啊。他立即解开了她系在腰里的草绳子,拉开了衣扣,胸口敞开了,他伸手从她的喉咙口往下抹着,好像抹着搓衣板,那排骨一根一根的。胸口还有两个小疙瘩,长在排骨的两边,像杏子一般大小,很匀称地排在两边。他知道这是女孩子应该有的。她已发育了,她是多么需要一口饭啊。就这样折腾了半天,还是不起作用。她嘴张得更大了,甚至听不到呼吸的声音。他急中生智,伸手在门口抓了一把雪,在手中紧紧地捏着,捏出了水。他举起拳头,对准她的嘴,手缝中流出的水向她的嘴里滴着,一滴、两滴……她的嘴动了,干枯的嘴唇开始潮湿,只听到喉咙眼里“咕嘟”一声响,接着“啊”的一声出了一口气,一下子回过了神。她发现自己胸口敞开着,忙推开他,双手紧紧捂着胸口,惊呆地望着他,眼睛里放着凶光,说:“大哥,你咋解开俺怀了呢。”说着站起来要逃跑,大步跨过门口,被高门坎子绊倒了,敞开的胸口推在雪地里昏过去了。他惊呆了,这样她还是要冻死的啊,他把她重新抱进门里,搂在怀中,呼喊着:“小姑娘,你醒醒。”
  一阵狂风吹进门来,扫着地上的雪花,迷住了他的双眼,也给她打了一个冷颤醒了过来,惊慌地裹了裹身子,低着头说:“大哥,你救了俺苦命呢,过两年俺再报答你,行不?”他说:“你说什么呀!”她哀求地说:“大哥,真的,俺才十二岁呢,俺娘说了,俺还没成熟呢。”他听出了她话的意思,也慌了说:“不,小姑娘,我没那意思。”她说:“大哥说谎了吧,你把俺怀都解开了,摸了俺的胸口了。大哥,俺娘说了,俺像青柿子,吃了会涩嘴呢。”他摇摇头,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想想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岔开话题说:“姑娘,你是哪儿人?”她抬头望他一眼,眼眨巴眨巴的说:“俺哪知道,俺娘说是北方人。”他想她可能是北方人,公社有个干部是北方人,讲话就是这个味道。
  这时的小姑娘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跳起来,伸手抓住他还没来得及系好的大手巾的饭团子,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儿,大步跨过门坎,飞一样的奔跑,跑了几步,滑跌倒了,爬起来又跑。他喊她:“有什么急事?慢点走。”他捡起大手巾,系成小包袱拎在手上,锁好大门,追上她往村里走去。
  到了村口,她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好像迷失了方向。他问她:“你要干什么?”她像结巴一样叫着,“树,大树!”他明白了,她要找村东头的老槐树,他不知她找大树干什么,看她急成那样子,一定有什么大事。于是他就带她往村东头走去。她见到大槐树的影子了,就没命地向大树边跑去,边跑边喊:“娘,娘,俺要到吃的了!”可是大树下不见人影,她大声地喊:“娘,娘!”他问她:“你娘在哪里?”她说:“娘讲在大树下等俺的啊。”她绕着大树转了一圈,又喊:“娘,你在哪?”
  他看到老槐树下露在外的两个大树根,有一尺多高,中间凹的地方铺着稻草,草上已经结了雪片。她急得哭了起来,他朝大树根的两边看了看,这转身,像是什么东西碰了头,他以为是大风雪把树枝刮断落了下来,手一摸,心里一惊,是一个人的脚,抬头一望,是一个人吊在树上了。全身挂着雪,冻硬得像一块木料,挂着像一条干鱼。他站到鼓起的树根上,把上面黑色的带子解开,那人像木块倒在雪地上,砸得雪片子四溅。她一眼就认出,扑上去大哭大叫着:“娘,娘啊,我苦命的娘啊!”
  他看到手头上那块长长的黑头巾,想起今天下午迎方正刚书记在村头上见过的母女俩,可怜的母亲转眼就成了村里的鬼魂。他看到这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他用手背在眼边抹了抹,低头欲劝小姑娘,看到那吊死的女人眼睛瞪得很大,舌头伸得很长,她是饿的呀,她是多么想得到一点吃的呀。小姑娘把那饭团子往她娘嘴里塞着,哭着说:“娘啊,你是饿的呢,俺有吃的了,你就吃一口吧,娘啊,这可是大米饭,你可是年把年没见过了呀。你醒醒啊!娘!”可这米饭怎么也塞不进去。他看到这女人的眼在看着自己,好像在说,我走了,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他用手双哈哈热气,捂着那女人瞪大的眼睛,好像放在冰块上,过了一会,冰化了,眼也就闭上了。他这才去劝小姑娘说:“小姑娘,别哭了,这年月死人太多了,你死一个娘,不奇怪呢。你娘也不怪你,你娘一定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小姑娘很听劝,伸出衣袖抹抹眼泪,抓着树根边上的稻草,盖在母亲身上。他问姑娘:“你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她向他叙说着:“本来有俺娘,俺爹,还有一个小哥哥。我们那里也吃食堂,没有几个月就停了火,村里人一阵风的都外出要饭了,听人讲,宁翻南方千座山,不往北方挪块砖,只要过了长江就能有饭吃了,哪知道逃荒逃荒,越逃越荒。爹爹累死了,弟弟饿死了。俺跟娘下午来到这个村,在食堂里没有要上饭,天又下大雪,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卧在大树下。晚上俺娘看到食堂亮着灯,是俺娘叫俺去要口吃的。”他又问:“你敲了食堂的门,门没开,你就冻昏过去了是吧。”她望着他,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又哭着说:“大哥哥,你带了俺吧,俺只有跟你走了,别人喝不到一口稀糊子,可你能吃上饭团子,求你带了俺吧。过几年俺跟你做老婆。”他把她搂在怀里,心想这真是流泪眼遇到眼泪流,断肠人见到肠断人。这孩子多可怜啊,孤苦伶仃,没有了任何亲人,也就失去了依靠,我要救她。可怎么能救她呢?我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把她带进食堂里,明天食堂要关门了,只能带回家。可回家又怎么办?家里四口人本来就难活了,再增加一张嘴,日子怎么过?光英又怎么看我?
  他想到此,还是咬咬牙,这个时候心不能软,硬一硬就过去了,救一个人也许要死一家人。他推开了她,抓住小包袱,里面仅有四个饭团子了,不能再给她了。他抬腿就走。她没命似的扑过去,双手紧紧抱着他的一条腿,哭叫着:“大哥,带我吧,要不你要了我吧,没成熟你别嫌弃呢。”他用劲挣脱她,迈开了大步。
  她跪在雪地里,双腿移动着,敞开了胸怀大叫着:“大哥呀,俺错了,俺已经成熟了,你回头看看俺,俺的两个奶子已长出来了,有红杏子大了,不,有桃子那么大了呀,你不要我,我可就没命了呀。”她头碰在地上,把雪地砸了一个大坑。
  他震撼了,他呆了,他站在那里,没有回头,他仰望着黑色的苍天,心在颤抖。天哪,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只为了一口饭啊。现在下半夜了,再冷也冷不到五更寒啊。她这么在雪地里不到两个时辰就会冻死,这棵古老的槐树下死了多少人?当年我的母亲就在这棵大树下死的。如果她的英魂在望着我,她的儿子有这般的狠心吗?可是,我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能告诉我呀?
  只听那小姑娘又在呼喊:“大哥哥,你不要了我,那你是有老婆了,那你有儿子吗?我做你儿媳妇吧,你要是没儿子,难道没有小弟弟和其他的亲人吗……”下面的话没讲完,她就昏倒在了雪地里。
  小姑娘的这句话真的提醒了他。对呀,我家有个小弟弟光雄,同他差不多大了。我要是带他回去,把这个想法同父母说一声,算是给小弟弟带了一个童养媳,父母是个厚道人,这个家是个根本人家,说不定真的能救下这条命呢。想到这里,他转过身去拉她,可她昏过去了。他扣好了她的衣服,用那块黑色的头巾包着她的头,把她背在身上,走过了大槐树。
  好大的风,好大的雪啊。呼呼叫叫,嘶嘶咬咬,搅得天地难分,人间模糊。
  他背着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两步。一阵狂风卷来,把地上硬梆梆的雪块刮飞起来,打在他的脸上,像刀子在割着他的脸皮子。他打了一个冷颤,背上的小姑娘渐渐地变得那么沉重,步子迈得那般的艰难。两步三步……他想起未婚妻肖光英,那是在一年前,自己这般身子骨,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她那么瘦弱的身子,把我从滚滚洪水中捞上来,从沙滩背起我。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呢?唉,当年她背着我这个未婚夫,今天我背着她弟弟的未婚妻,对,我一定要背回去。
  他打起精神,迈稳了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眼前是一个小下坡,他顺势而下,放快了脚步。这下坡的雪面上结了一层冰。他脚下一滑,“咝”的一下摔倒了,接着咕噜咕噜翻了两个跟头,滚掉在堆着积雪的水沟里,沟边的树枝撕烂了他的上衣,划破了他的脸,腿也跌痛了。一摸手上的小包裹还在,里面的饭团子也在。可背上的小姑娘被扔出去了。
  那小姑娘被摔醒了。她在呼喊着:“娘,娘啊!”他想这姑娘还在做梦,梦中同她的娘在一起。他就喊:“小姑娘,我是大哥哥呢。”那小姑娘好像从梦中醒来,对了,这不是娘,娘已经上吊死了,遇到大哥哥带我回家呢。她抬头,没见到大哥哥,就高声喊:“大哥哥,你咋的啦,你在哪?”他喘着气答道:“小姑娘,我掉在沟里了,爬不上来,你来拉我呀。”她回答:“大哥哥,俺来了。”小姑娘爬起来,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跑到小沟边,伸出自己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手上一用力,可脚下一滑,自己差点掉下去。他告诉她说:“你一手拉着沟上的小树,一手拉着我。”于是小姑娘就一手拉着小树,这样果然有效,他一脚踏在沟沿,身子一跃,就上来了,那聪明的小姑娘一下子抱住他,身子往后一闪。他人是上来了,可倒在了小姑娘的身上,压得小姑娘“哎哟”一声叫,他吓得翻了个身站起来,连说:“对不起,压痛你了。”再伸手去拉小姑娘,小姑娘说:“不痛不痛的,大哥哥,你带俺到哪里呀?”他说:“回家!”她抬头望了望,好像十分熟悉的样子,说:“那大哥你走错了,你家在山边上,有个大门楼子,好高好高呢。”原来她把食堂当成他的家了。他摇头说:“不是,那是食堂,我有家,家里有父母,有我未婚妻。哦,对了,还有个小兄弟,同你差不多大。”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立即低下了头,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好像在抹眼泪,马上抬起头说:“大哥呀,快走,你家在哪儿呀?”
  是啊,家在哪儿呢?他也迷糊了。他站住脚四下张望。眼前一片白茫茫。
  路在哪里?我要回家,家在何方?这么烂熟的路,天天要走过的村,怎么辨不清方向了呢?他呆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只有呼呼的风声。全村人像睡过去了,像全死了一样,又都变成了鬼,让他鬼打仗了呢。他只好又重新站到滑下去的高坡上,踮脚往村里望去,他看到了一点亮光,这是谁家晚上还点着灯呢?这灯光前印着一棵小树。他想起来了,那亮光就是自己的家,窗前是一棵枣子树,那缸米就是从枣子树下挖出来的。他从坡上跑下来,对小姑娘说:“小姑娘,我找到家了。走,我背你走吧。”小姑娘说:“大哥哥,俺已经回过劲来了,俺能走了。”她上前牵着他的手,他也拉着她的手,他们手拉手,肩并肩,向村里走去,向他们的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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