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病危回榆社

　　解放战争的形势，比原来预想的还要好，徐向前的部队已经进入山西作战了。山西各解放区的地方武装都层层升级，准备配合大部队解放山西。老解放区出人、出粮支前，要求二占区加强对敌打击力度，做好群众工作。
　　东山区委决定扩大游击大队，新补充了一大批民兵力量。将伤病的队员送到后方治疗。那次突围中常文华和王三货都跑得吐了血，又紧接着指挥参加了几次战斗，身体非常虚弱。区委让他俩也去治疗休养一段时间，但是他俩坚决不走，说现在正是打开局面的紧要时机，要求坚持战斗！后来区委也考虑到他俩在当地影响大，敌人提起他们的名字就胆战心惊，决定暂时留下工作，但要求他们少到前面去，让李三蛮副大队长多带人活动。
　　常文华和王三货这次都没听话，不但亲自带队行动，而且跑得更欢了。在保存力量，打击敌人方面又想出了不少新办法。他们吸取了庄则村被包围的教训，认识到二占区斗争的复杂残酷性，绝不能有一点麻痹大意和侥幸心理。游击大队行动时不在村庄宿营了，村里暗藏的敌人一时难于防备。他带队伍到野外青纱帐里去睡觉，并要求队员们都仰睡觉，眼便于左右观察情况，枪抱在怀中，一旦有敌情就能立即投入战斗。

　　那是晋中盆地的盛夏，闷热、地湿、雾重、蚊虫叮咬，时有阵雨，而更时时操心的还是敌情。那时敌人也学游击队的战术打起了游击，说是以游击战对付游击队，这些敌人都是挑出来的兵痞，奸猾得很。最难对付的还是还乡团地主武装，他们也人地熟悉，有暗藏的敌人给通风报信，要想占主动，就需要游得更快，击的准确。
　　游击队没睡过个囫囵觉，睡一会儿再倒个地方休息，这个办法虽累点还真起了作用。有一次晚上在北田村警告了伪村长，伪村长“献”出了十余支枪，游击队出村后黑夜在离村十余里的一片高粱地里休息，这块地的南面有片小树林。半夜时分听到远处有惊飞鸟的叫声，常文华立即让队员们转移到树林里。一会儿果然有一队敌人包围了高粱地，当他们发现扑空了，退出高粱地集中时，游击队突然开火，打倒二十多个敌人，其余的敌人还是利用青纱帐掩护而逃跑了。
　　敌人改变了战法，敌变我变。常文华根据变化了的敌情采取了相应的几项措施：以分队灵活活动，三个分队相距保持在能互相及时支援的范围内，使敌人难于钻空子；敌我相持，敌人有动摇反复性，吸取评估王大斗立场的教训，从最坏处设想做行动计划：不辞劳苦频繁转移，使敌人摸不清我们行踪，以防万一；做好侦察工作，与各村我方村长联系，依靠群众力量。尽管如此谨慎，毕竟人多目标大，因为敌人也在游，常打遭遇战。常文华后来回忆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艰苦的时期，每时每刻心崩得紧紧的，随时会发生战斗，真是九死一生！没想到还能活到现在。
　　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加之生活艰苦，经常吃不上饭，营养不良，不少人病了，得了可怕的疟疾。王三货先病了，毕竟年纪大了些又体质不好。常文华接着病了，他们那次突围跑得吐血后体质虚弱，又加之一夏天在野外睡觉。他们一会儿热的要命，一会儿冷的要死，浑身发抖，极为难受。
　　李三蛮派人将他们抬着送回东山区委驻地治疗。那时医药缺乏，又有一些队员病了送上山来，区委派人向上级有关部门去求药，年纪大的王三货先坚持不住了，没几天竟然病死了！
　　这位在二战区出生入死战斗了几年打鬼子的老游击队长、打国民党的武工队班长、游击分队队长，没死在战斗中，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在临终时一直喊：“快去救救常队长，他不能死……”对战友的深情挂念，对战争胜利的希望留恋。
　　终于拿回了一些普通药品，给常文华和病了的队员们服用后稍有缓解，但还是根治不了此病。常文华的病更重了，一天热一会儿冷一会儿折腾，几天下来，一个壮汉变的脱了形。赵书记下了命令：把常文华送回老根据地榆社治疗，不能再耽搁了！常文华知道后一直喊：
　　“我不回去！我死也要死在东山！和我游击队牺牲的战友们埋在一起！”
　　常文华第一次和赵书记翻脸了，老实人的倔脾气上来了。他想到了牺牲的武工队、游击队员，想到了战友王三货，想到了党员的责任，还想到了偷跑回去的三个榆社籍干部，不能给老区丢脸，杀敌英雄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但是这次他身不由己了，由李三蛮护送，跟了一名卫生员，八个民夫强行把他抬到了榆社，那是1947年的冬天了，常文华从1946年7月去了榆次东山，到这次病重被抬回榆社，一年半多的武工队、游击队战斗生活，几乎天天有战斗任务，远比在榆社几年打鬼子还艰难危险的多！在东山染得疟疾病几乎要了他的命，是他一生中最病重的一次，给他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

　　常文华被抬回了榆社，李三蛮向榆社县委递交了榆次四区区委对常文华在东山战斗的介绍，请求榆社全力救治常文华！李三蛮又详细讲说了常文华在榆次东山二占区艰苦战斗的经历，近乎恳求尽快治好常大队长的病，我们等他早日康复回游击大队。李三蛮急于归队了，与常文华告别，两人拉着手久久不放，常文华再三嘱咐：
　　“游击大队不能松劲，不能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要进一步扩展根据地。我病稍好就回去了！”
　　榆社县委极为重视，派出了当地最好的医生给常文华治病，又四处求好药。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护理下，他的病情由控制到逐步好转。他的妻子吴莲香从听说丈夫病危回来后，就将仅出生几个月的儿子托付给公、婆照看，她跑到县医院去帮助护理丈夫。
　　榆社医院当时只有几个人，真是缺医少药，而前方不断送来重伤员，人少任务重。常文华与妻子商量：想回家去养病，不要再给组织上添麻烦了，将床位让给重伤的同志们。医院把他的要求报县委同意了，但要求继续检查病情，不能中断治疗。在开始一段时间里，隔几天医生去南河底村给常文华检查病情和送药，后来就由吴莲香去城里医院汇报病情和取药。常文华的病在妻子和父母的精心照护下大有好转，能下地让人扶着慢慢迈步走路了，人也有了点精神，总算从病魔手里捡回了一条命！
　　
　　二十三、榆次兵站卫生院院长
　　
　　1948年的春天来了，常文华治病回榆社近3个月了。
　　有一天他听村支部书记常更福说榆次要打大仗了，区里又给村里派下了支前出民夫任务。常文华躺不住了，他虽然在家里、可无时不在惦记着游击大队，心里牵挂他舍生忘死开辟出来的东山革命根据地。他要急于归队！归心似箭！
　　常文华走路腿还软得打颤，妻子心疼啊，这怎么能上前线打仗？尤其是她听了丈夫在东山打游击时惊心动魄的往事，更是放心不下，人之常情！但共产党员吴莲香，还是把丈夫要求立即归队上前线的请求送到了榆社县委。县委理解常文华的急迫心情，又加之当时解放战争形势发展太快了，各地都急需干部，尤其是军事干部。县委同意常文华归队，但在介绍中说明了他的身体状况，病还未痊愈。要求榆次县委在安排他的工作时考虑。
　　常文华又踏上了去榆次东山的征途。这次他不能走远路了，县里给他一匹马，还跟了两个护送人员。他的父母以复杂的心情又一次送儿子远走出征，他的妻子含着苦涩的泪难舍难分。村里的乡亲们听说他又要走了，全村扶老携幼来送行，亲切的叮咛祝福话说了一回又一回……常文华心情激动，和乡亲们告别：
　　“乡亲们，咱们打走了日本鬼子，还得打倒蒋介石，才能过上好日子。快了，榆次也快解放了，全省全国解放也不远了。我不会给乡亲们丢脸的！咱村里的革命工作也一定要走在前面……”
　　常文华到了榆次东山区委，仅几个月时间，形势和人员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他的游击大队已升级为军分区的正规武装部队，以连的建制编入解放军序列，张文彬和李小毛升任了正副连长。李三蛮被调走了，据说是准备南下工作。李贵成主持区委工作，赵书记调榆次县任县委副书记。
　　徐向前指挥的晋中战役正在进行中，榆次城还没有解放，榆次县委也驻在东山革命根据地。新任区委书记李贵成见了常文华热情地又拉手又拥抱：
　　“你总算是回来了，真盼你早日回来！”但接下来说的就没好话了：“你真是捡了条命，我们还以为再见不着你了。可你这样病殃殃的就回来，再病爬下了谁负责？你一回来就说要工作，那次你在庄则村突围跑得吐了血，接着就骑上马去打仗。这次你病还没好就骑马来了。你真牛，再骑上马去前线打仗吧！”
　　常文华听了心里热乎乎的，知道是老战友的关心。老实人也难得开玩笑：“徐向前病得躺在担架上还指挥战斗呢，这回我也骑上马牛一牛吧。”
　　赵副书记专程来看望常文华，同时与他协商工作安排意见。赵副书记和常文华热情叙旧后探问他的病情，常文华满打保票说没问题。但他那病殃殃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看出问题，赵副书记犹犹豫豫：
　　“朝廷爷不使唤病人。但你硬要带病回来，这可是周瑜打黄盖，愿打的愿挨。现在到处要干部，你这角色早有军事部门盯上了。可病还是要养的，县委给你看了个既能治病又能工作的单位。晋中战役要开始了，榆次成立了个兵站，动员和组织兵力参战，有大批的伤病员退下来治疗，兵站新成立了一个医疗部门卫生院，想让你去负责领导，还能养你的病。咱可说好了，这是暂时的，等你病好利落了再回来重新安排你的工作，你有什么意见？”
　　“服从组织分配，我会尽心尽力干好一一可我对医疗是外行……”常文华第一句话是坚定的，是一个老党员的党性。可是在第二句工作表态时考虑到专业就卡壳了。
　　“我就知道你总是服从组织分配这句话，有具体困难尽管向组织提出来，这是征求意见，还不是决定。至于外行的话就别上桌面了，我们都是从山沟里农村出来干革命的，形势逼着我们干军事。现在马上要解放大城市了，军人们要放下枪管理国家了，外行工作多着呢，我们不干谁干？你也要有思想准备。我知道你干什么工作也会干好的，组织上放心！”
　　“没有困难！我们连死都不怕，那么艰难都过来了，再有困难也不怕！那我什么时候去？”
　　大家看着常文华急不可待的样子都笑了。李贵成书记说：“咱们三个老搭档好不容易会齐了，总得唠叨唠叨吧？今晚住下歇一天，明天送你去兵站。听说咱们的游击大队新编后正在兵站训练，说不定还能见见老队员们呢。”
　　这一夜三个老战友谈了个通宵。谈起二占区、还乡团、武工队、游击大队，谈起王三货、牺牲的队员们，谈起当前的大好形势、新的工作任务，想象未来的新中国……苦甜悲喜，感慨万分。他们互相勉励：干革命，打江山，为能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为党工作而自豪。常文华又想起了高粱地里的誓言……

　　第二天旭日东升时，赵副书记和常文华骑着马带了两个通讯员上路了。此时二占区敌人的兵力已经龟缩到榆次城了，只有些伪村长还在苦撑门面。常文华为之战斗开辟工作的东山到榆次城大片地区实际上已经成了新解放区。
　　他绕路去王三货的坟前呆了很久，流着热泪深深鞠躬，和烈士告别：“老战友，你安息吧，我要去搞卫生工作了，一定治好我们的战友！咱们病了时你能再坚持一下多好！我们快胜利了，人民会永远记着你的……”
　　他踏着曾经打游击走过的路，他看着曾经宿营过的青纱帐，每过一个村庄，就浮现出曾经在这里的战斗场面，他在庄则村王大斗原大院前下马站了很久，思绪万千，胜利来之不易！新的一天，新的一页，新的工作，新的江山……
　　兵站在榆次城东南面的山里，赵副书记安排了常文华的工作后走了。常文华乘刚来还没有接手新工作，急匆匆去兵站找他昔日的武工队、游击队员们。队员们正在进行正规训练，都换成了解放军军装。当看到他们的老队长来了，“哄”地一声包围了他，握手、拥抱，几乎把他抬起来。张文彬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
　　“二分队长老王病死了，实际上是累死了，我真怕你也……”说着眼里噙满泪水。
　　“老队长，还是回来带领我们干吧，我们大家真想你！”李小毛总带孩子气，边说边抹眼泪。出生入死的战友情深啊！
　　常文华看看这个，拍拍那个，心里酸酸的，他真舍不得离开这支由他带出来的队伍：
　　“我真想回来和你们一起干！可我这身体不争气，被组织上安排到后勤上了，说是暂时的，病好了我就回来！全国快解放了，仗看来没多的打了，可是越打越大，你们要给咱游击队争气！我们新中国见……”
　　然而，张文彬和不少队员没有看到新中国，他们在后来解放太原城的攻城战斗中牺牲了，长眠在了双塔寺革命烈士陵园。

　　常文华到了兵站卫生院，人倒不少，医护及保卫人员有百余人，但设备实在简陋，药品缺乏。大部分医疗器械和药品还都是战利品。卫生院刚成立就得面对繁重的医疗任务，晋中战役的很大一部分伤病员都送来了，重伤员居多，缺胳膊少腿的，伤重呻吟吼叫的。看着他们的痛苦，他感到了自己的担子并不轻松，党组织安排他院长的责任，阶级同志战友的情谊，何况他也刚经历了病痛折磨的感受，他立即投入了工作。
　　常院长走马上任就召集全院人员开会，布置任务，话还是不多，像是在做战斗动员。他不懂医务，要求医务人员以对待亲人的态度全力抢救伤病员，在人手少的情况下不分班次的工作，有伤病员就救护。他把打游击的经验搬来了，打游击是有机会就战斗，现在是有伤病员就不能休息！医疗器械和药品少，他跑有关部门收集，还多次跑到晋中战役的战斗前线和刚解放了的县区去讨要医药战利品。部队听说是兵站卫生院，就主动派人不断送来医疗器械和药品，缴获敌人的罐头食品也送来慰问伤病员。
　　常文华干什么工作都很热心，榆社土话说干什么有什么样子。他总爱泡在病房里，发现问题及时解决，经常安慰伤病员，就像过去和武工队、游击队员们一起摸爬滚打一样。他虚心向医护人员学医疗护理技术，想尽快懂行。他又看又问，跟着医生护士动手，很快学会了简单的换药打针，认识的药品也越来越多，他又找来医书学习药理，快成半个医生了。那时主要治疗的是枪炮伤和普通病，他很快在业务上插上了手。
　　卫生院的医护人员惊诧地看着这个不像官的官，和他们不分昼夜的一起干，干劲更足了，工作效率真就和战斗一样。说得好不如做得好，战斗中他在第一线就给队员们以力量。他的话还是不多，但总说在大家心坎上：
　　“这些伤病员都是我们的同志战友，他们流血，我们流汗。战争时期能不艰苦吗？比起在前线的同志们，我们这点辛苦算什么？”
　　医护人员后来听说他曾是杀敌英雄、武工队和游击大队队长，就让他讲战斗故事。他讲的总是别人，讲在青纱帐里睡觉，讲李小毛入虎穴镇压恶霸地主，讲王三货在病死前喊快去救救常队长……如果能把王三货这样的同志救活那该多好啊！是对革命的贡献。后来有文化的医生将常文华本来很少的话压缩成一句战斗口号：以医生的责任，以同志的情谊，力争救活、治好每一个伤病员，为革命做贡献！
　　常文华和伤病员们谈战斗，拉家长，说伤病情，像个探病的亲人。伤病员们听说他是院长，是从战场上病退下来的，是杀敌英雄，曾任武工队和游击大队队长，就与他更亲近了。在那战争年代，战斗英雄倍受人敬重，何况是同他们一样从战场上伤病下来的。他们的共同语言多，心拉得近，他们谈打敌人战斗，谈牺牲的战友们，谈急切归队的心情，谈他病痊愈后还要去部队，双方都是感同身受。常文华鼓励他们坚强面对伤残，主动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归队！伤病员们每看到常院长，心里就倍感亲切，充满了康复的信心和归队的希望。常文华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康复伤病员重返前线，正像他带病急切归队的心情一样。
　　常文华的卫生院工作受到了上级表扬，一个临时外行官干得如此出色！赵副书记对他的肯定是：党性、责任！有这种精神，放到那里也会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