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榆树花开香满坡
作品名称:九个女孩一只猫 作者:三月飞雪 发布时间:2015-04-23 11:20:41 字数:3496
草儿的头发终于还是在要开学之前减掉了,剪去了羊角辫儿的草儿,梳着比男孩头发稍长一点儿的五号头。剪完头发那个午后,她默默无语地收起了红裙子花衣服,拿来两个盆子都盛满了水,把海军衫儿洗得像蓝天白云一样透彻。她想,她现在是草,将来会是一棵参天大树。大树参天了,属于广阔无边的蓝天白云,她必须得学会收藏起许多童话。
开学以后的第一个课间大会,异常的庄严肃穆,这让草儿感觉到压抑。升国旗奏国歌之后,校长走上红旗下的主席台,他郑重的宣布了一件事:四年级有三个女生在要开学的前几天,结伴去北大河洗澡,全部淹死了。
整个操场上静极了,她们的呼吸,她们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就在身边,三个活蹦乱跳的花季女孩儿,说没就没了,这让孩子们怎么肯相信?短暂的沉寂之后,是惊恐不安的相互询问和应答,那掺杂着血腥味道的沉闷嘈杂里有低低的啜泣声陆续响起来。
生离死别原来每一个人都会经历,死亡与活着原来仅是一步之遥。草儿想,假如这个暑假自己也淹死在那个池塘,是不是此时也会被校长当作警示教材拿到主席台上讲?是不是也会有人为了她的突然离去而悲伤?也许不会吧?草儿知道有些同学是唯恐避她而不及,怎么会为她而流一滴眼泪。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每一个人死了的时候,都不是为了赚取谁的眼泪而死的,她们多么希望活着,就像自己一口一口被迫吞咽池塘里的水的时候,自己多么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活下去的愿望竟是那般迫切,即使自己活得如此艰难。
是啊!为什么要死呢?即使活得再艰难,能活着,也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死亡降临的时候,是谁都必须得接受的,活着,谁能想活着就活着?当天灾人祸降临,当病痛意外来到,老天让谁生,谁才能生,老天让谁死,谁就得死。草儿想,她会珍惜老天给自己活着的机会,老天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那就是她存在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一定要坚强勇敢地存在下去。
这个秋天,是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天。
金黄金黄的苞米穗子被大马车拉进了各家各户,一筐一筐上了房顶。醉红了脸的高粱依偎在一起,像一个个炮楼,伫立在各家各户用石头碾子碾压出来的新场院里;饱满圆润的大豆似乎早就不愿意安安静静地躺在豆荚里,它们前呼后拥,把豆荚挤开一条小缝,一个个好奇的小眼睛,争先恐后地偷偷窥视着这个丰腴的秋天。那个长得最胖的豆粒一不小心就被挤了出来,它蹦跳着触摸着脚下的这一片黑土,博大,柔软,像一床被子,于是豆粒安心地躺下来。它想,它要在这里生根发芽,它要参与到这场丰腴的轮回中。
这是一个色彩斑斓的秋天。
一车一车的谷子糜子拉回来,一垛一垛在场院里像一个个大蘑菇似的长出来。孩子们这下可有的忙了,看鸡打狗轰小鸟,“老鹰叼小鸡喽!啊逝!啊逝!吘!”撵鸡撵鸟声此起彼伏。小孩儿找小孩儿,场院里顿时沸腾了起来。孩子们围着谷子糜子垛玩丢手绢、玩捉迷藏、玩老鹰抓小鸡。鸡怕热闹鸟怕惊,夕阳西下,啄到食没啄到食的鸡鸟们都各自归巢。星月漫天,吃过了饭的孩子们还在追逐着。这个时节,场院比井沿儿和池塘要热闹千万倍。
草儿家前园子的篱笆墙外就是大兵家的场院,那里,不知道留下了草儿和小伙伴们多少欢快的笑声,不知道留下了她们多少追逐的足迹。这,可真是一个鲜活充实的秋天。
秋天,有收获有希望也有开始。这个秋天,大小学成了瓦匠,草儿姑卖了粮食,又卖了一个枣红马下的小马仔儿,给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来家,小两口暂住在草儿姑家新栅出来的后道厦子里。大小成了家,人更忙了;二小应招去了油田成了一名光荣的钻井工人;三孩儿还没长大,还是又懒又馋又贪玩,草儿家挑水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草儿姑父左老板子身上。
左老板子赶不上大小二小腿脚勤快,之前最少会有半缸水的大水缸,隔三岔五就见底。大小二小都是有心人,他们永远都保持水缸里至少有半缸水,否则草儿够不着把水舀出来。每一次草儿都快要够不着舀水的时候,他们就来了。左老板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草儿舀水得踩着凳子,把整个上半身都探进缸里才行。多数时候都是爷爷把缸里不多的水舀出来装在大盆子里,缸底的水是浑水,在盆子里沉淀下来的泥底子根本没法用。灶坑的柴火已经着起来,没水,没法刷锅做饭,草儿觉得自己得学着自食其力了。
其实自从草儿爸离开家,王老爷子的腿脚就一直不利索。那时开始,她就已经学着帮爷爷做饭。那个十二饮的大铁锅,草儿站在锅台边儿上,刷锅她够不着锅底。每次草儿刷锅都要蹲在锅台上,她先把一块抹布叠厚厚地搭在铁锅沿儿上,然后一只手按在抹布上,另一只手则拿着刷梳去刷锅,上半个身子就覆盖在大锅上。有一次在刷锅的时候,也不知怎么脚下一滑,两只胳膊都杵进了锅底半开的刷锅水里,两只手掌拄在了锅底上。当她迅速把上半个身子从十二饮的大锅里挣扎出来时,看见自己的两只手掌一直到胳膊肘,都被刷锅水烫红了,膝盖也被铁锅沿儿割破了皮。
草儿后来很后怕。她想,若是那锅里的水是滚开的,自己该会被烫成什么样子?若是自己整个人都张进锅里,又会是什么样子?打那后,草儿再刷锅就不蹲在锅台上了,她踩着自己之前常常抱着的那个小板凳,俩腿靠紧了锅台。她也不再用手去按铁锅沿儿来支撑自己,而是把支点放在了锅台上。
草儿握着水筲梁,扛在后背上,张大爷咪咪着细长的小眼睛,迎着夕阳仔细地端详那个渐行渐远的影子,他怎么看,看见的都是一只会移动的铁水筲。草儿来到大井沿儿,去摇那个大辘轳把,摇不起来。辘轳把在最高处的时候,跟草儿的身高加上伸直了胳膊在一个水平线上,草儿没有力气把它压下来。
井沿儿上每天都有饮马的汉子和洗衣服的妇女,只要有人看见草儿来井沿儿打水,怕她掉进井里去,就会帮她打上来一柳罐。这一柳罐水是大半筲,草儿拎不动,就倒出去一点。拎一拎,还是拎不动,再倒出一点。
好歹能拎起来了,必须得左一下把筲悠过去迈出右脚;右一下把筲荡回来,再迈出去左脚,这样天衣无缝的配合好了才能走起路来。即使这么一点儿水,也还是会被左右摆动的幅度给溅出来许多。偶尔草儿还会被摆动着的水筲绊一下没有配合好的步子,一个又一个的趔趄一个又一个的跟头。回到家,衣服湿了,水也没多少了。有点儿水,能凑合做一顿是一顿。在草儿心里,她的个子会长高,力气也会越来越大,水会越拎越多的。
春天来了的时候,前园子的蓖麻,后园子的旱烟,草儿拿着小铲子一个种子一个种子种上去。蓖麻成熟了,穿过北大河去供销社能卖够草儿的学费和书费,还够给爷爷打酒。旱烟爷爷得抽,没烟,爷爷就没故事了。没了故事,成长就变得及其漫长。
围成园子的墙头上,树枝已经残败不堪,草儿拿起镰刀爬到大杨树上去橇树杈子。杨树叶刚被风抽开的时候,树狗子、毛辣子都还没长出来,没有那些虫子,草儿就不害怕。她用小腿紧紧地盘住树干,小手挥舞着镰刀,一根根枝条在空中沿着垂直的轨道完成了它优美的降落。舒展着小绿叶的杨树枝插满了园子墙,余下的草儿就捞到房西摞到鸡架狗窝猪圈上,没几天枝条里的水分就会被春风抽干,用风干了的树枝当柴火做饭,可起火了,灰还少。
每次捞着杨树枝路过村口那几棵老榆树的时候,草儿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歇歇。参差不齐的枝条上已经生出了一片片嫩绿的小榆树叶,翠绿色的榆树钱儿迎着风像天女散花一样漫天飞扬。榆树钱儿盛开的时节,整个野外都是香甜的。草儿爱吃榆树钱儿,那香甜能让人忘记一切不愉快。围在树下的都是不敢爬树的女孩子,她们对着爬到树上去的男孩子扯着嗓子喊:给我扔一个!给我扔一个!
扔什么呀?扔开满了一串串榆树钱儿的小树枝。树上的男孩子现在就是英雄,英雄把会胜利的果实与谁共同分享呢?他们不愿意给的,你扯破了嗓子他也不给。一根根生着鲜花的枝条投下来,没抓到的女孩子就去满怀翠绿的女孩子们那里抢。嬉笑打闹声吵醒了山花野草,也吵醒了春雨春风。
草儿不用围着树,也不用扯着嗓子喊,更不用跟那些女孩子们去争抢。树上的大兵,总是会看准了草儿所在的方向,轻巧的让那一串串鲜花稳稳地飞进草儿的怀抱。有人顺着香甜延伸的踪迹看见一张粉红的笑脸,羡慕嫉妒恨让她们转过头来指责树上的大兵:你就知道向着她!
伴随着这一声声指责,从天而降的是开满了一串串榆树钱儿的枝条,那是大兵为了尽快堵住她们的嘴而胡乱丢下来的。草儿想,现在她也敢爬树了,等她以后再想吃榆树钱儿的时候就可以自己爬上去摘,这样,大兵就不会因为偏向她再受到大家的指责了。
邻居张大娘家在园子里打了一口井,下的水泥管子还没有草儿的一搂粗,辘轳把也比大井的那个矮小了许多。卖了粮留出了种地的钱用余钱打了井,自己吃水浇园子都方便了,张大娘眉开眼笑的跟围观的草儿说:
“草儿啊,以后没水别去大井了,上我家井打,我家井口小,你咋整都不能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