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59年(4)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2 18:35:08 字数:3259
邵光龙在家睡了三天三夜没起床,肖光英守在身边三天三夜没离身,一口水一口糊的总算把他喂醒过来,能坐起身子了。
这天下午,肖家两兄弟闷坐在家中,两支旱烟袋,你一袋我一袋的“扑扑扑”的响着烟泡声,缭绕的烟雾飘在他们的忧愁的心头,唉,长根的要肥,长嘴的要吃,眼下的日子怎么过呢。
突然,外出要饭的肖老大老伴闯进来了,脸上挂着喜悦说:“老大老二,看哪个回来了?”
肖家兄弟收起烟袋,抬头看到门外一个高大的身躯挑着两只大箱子和鼓鼓的麻袋歇在门口,身边跟着穿花格子衣服的娘们,怀里抱着婴儿,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肖家兄弟一眼就认出,这是早年离乡在工厂当工人的马大黑子,大名马德山,这人长得个子高,骨架子大,宽肩厚胸膛,四方大脸,一脸黑皮子,却有一双非常有神的大眼珠子,乍一看是一脸的凶相。只见他披着一件中山装外衣,满头大汗,那爽朗洪钟般的声音,“哈哈,肖大爷、二爷,我回来啦。”肖家兄弟迎上前去,同他握手问长问短。肖老二拍着他的肩:“大黑子,怎么比原来更黑了?”马大黑哈哈大笑:“我黑不溜秋像泥鳅,转了一圈又回头了,对吧,来,我来介绍,这是我老婆,这是儿子,噢,儿子呢?”原来儿子同光雄、光虎玩去了。
马大黑老婆名叫水英子,年轻漂亮,脸皮子特别的白嫩,她坐在箱子上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向他们点头微笑着。肖老大拉马大黑说:“来,上屋坐吧。”马大黑从上衣口袋里陶出皱巴巴的飞马牌纸烟散着。肖老大接过烟看了牌子舍不得吸,放在耳朵上夹着,仍然吸着旱烟袋,说:“大黑子,算来你出去有些年头了吧?”马大黑说:“曾你老问,十一年啰。我这个孤儿吃村里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赶上了四九年大军过江,我那年十七岁,跟着部队后进了工厂。可现在工厂要精简人员,农村来的再回农村去,没混出个模样子,让您老见笑了。”肖老二说:“别这么讲,现在农村正需要人手呢。”这时,肖大婶端着一水瓢开水,光英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光英见马大黑一笑:“听讲这是马大哥。”马大黑看了光英一眼,“哦,这是光英吧,女大十八变,真的认不出了。听说光龙这次吃了不少苦啊。”肖老大叹了一口气:“算是捡回了一条命,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光英又端一碗水出门送到马大黑老婆面前。马大黑也跟着出门,打开另一只箱子,翻出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走进邵光龙的房里。
邵光龙虽然不记得过去马大黑走是什么样子,可晓得他在皖南一个工厂当工人,今天见他便要起身说:“马大哥!”马大黑按住他的肩说:“躺着吧,躺着吧。”光龙说:“马大哥,我身子软呢,像火烤的糯米粑粑,软塌塌的哟。”马大黑说:“你这是累过了头,又受了风寒。”说着把手中的报纸打开,把一瓶酒往床头柜上一放,又说,“这是一瓶虎骨酒。我离开工厂时,厂里送了我两瓶,临走几个哥们喝了一瓶,小兄弟,这瓶送给你吧。”光英看到酒瓶上有老虎的商标,眼泪都下来了。光龙十分感动地:“马大哥,这怎么好。”马大黑十分慷慨:“这算我们见面礼吧,每天中午晚上各一杯,保证有效。”
“大黑子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突然外面有人喊叫。马大黑眼疾手快,把酒瓶往光龙被窝里一塞,转身出房门。
原来是村里光棍汉石头。这石头个子不高,小鼻小眼,可身强力壮,两条哈巴狗样的罗圈腿,一走一扭的,他正欲一脚踏进房门里,被马大黑宽厚的身子挡到门外,大叫着:“哇,臭石头,好东西有啊,来,吸颗烟。”递给他一支飞马牌纸烟。石头点头哈腰双手接过:“乖,飞马烟,乖乖,我还没吸过呢。”“说明我马大黑飞出去又飞回来了,快吸吧。”马大黑划火柴给他点烟,扭头对肖老大:“我同石头是同年呢。”石头深深吸了一口烟,嘴巴咂咂:“真是好烟。当年我们上卧龙山掏鸟窝,偷桃子,你可比不了我,可今天,我是麻雀跟不了你大雁飞啰。我还是光棍条子,你呢,有福呢,黑狗卵子样怎么娶了这么白嫩的老婆,两个孩子了,我还以为是大姑娘呢。”马大黑给他胸口一拳头:“你小臭石头,行了,我回来了,是猫是狗什么时候给你介绍一个。”石头还缠着他:“大黑子,都十多年了才回来,一支烟打发不掉呢。”马德山一拍身子:“哦,我还有水果糖。”说着就出去开箱子,拿出一小袋水果糖来。
这时,村里人三三两两的都涌了过来,问长问短,问寒问暖的。马大黑高声地:“好,乡亲们,每人两颗水果糖。”妇女小孩们涌过去,年大的站在边上望着笑着。马德山就忙过去散纸烟,石头凑过去,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烟盒子说:“来,我帮你散。”还没散出两支就大叫着:“没有了,没有了。”将烟盒塞进荷包里溜走了。村里像办喜事一样拥着马大黑闹了好半天。
由于马德山家的两间破房子年久失修,无法住人,暂时就挤在肖老大的家中。当天晚上,肖家兄弟同马德山坐在一起,肖家兄弟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马德山人很爽快,性子也直,夺过肖老二手中的烟袋锅子(带的几盒烟早已散光)吸起来,不悦地说:“我说你们肖家也是厚道人家,不就住个几晚上嘛,怎么拉长着脸,不好看呢。”肖老大这才意识到,站起来:“哎哟,得罪得罪,大黑子,你能在我家住几天,那是天大的面子,我怎么会……唉,你初来乍到,不晓得我们心里苦啊。”马德山说:“农民种地,靠刨食吃饭。还有什么苦哟?”肖老二拍拍他肩:“小伙子,坐下坐下,听我讲……”于是,他把修水库,后水库破了,冲毁山外的田说了一遍。马德山听了,感到事情的严重,说:“那我们不是还有一点地嘛。”肖老二说:“山里那点地算个鸡巴子,山外红红火火吃大食堂了,奔共产主义了,我们每家每户拾不出三斤粮,你讲日子怎么过。”马德山一下子呆了,说:“乖,我老马这一回来就给了个下马威呢。”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思考着。
马德山毕竟是在外面闯荡过,见多识广,年轻人头脑灵活。他说:“要我讲呢,这事不难办!”肖家兄弟望着他:“你有什么好法子?”马德山坐到他们面前,比划着说:“你们讲炼钢垮了,水库破了,书记又被大水淌了,那么黑山公社现在是七处冒火八处冒烟,对不对?这新来的书记人生地不熟,山外的事情一时搞不好,哪有心思跑十五里山路顾卧龙山这个鬼不下蛋的地方,另外他也怕来,怕这里老百姓向他要粮吃。”
一句话,一下子打开了党支部书记肖贵根埋在心里的闷葫芦。跳起来拍拍马大黑的肩说:“我先长的眉毛还比不上你后长的胡子呢。对,这叫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趁这个节骨眼上发动每家每户上山开荒,想在哪开,就在哪开,谁开谁有,谁种谁吃,哈哈,只要山边多开一块荒,家中就存三天粮呢。”肖老大也连连点头说:“好好,山外田损失,山上地里补,房前屋后,种瓜点豆,山里人还让尿憋死。”马大黑又忙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一堆纸包说:“我们工厂也是在大山里,职工家属都喜欢在山上开小菜园,我带回不少菜种呢,看,有萝卜、白菜、黄瓜、冬瓜、豆角、芝麻,这可是上等的种子哟。”肖老二激动地拍着他的肩头:“大黑子,你真是救了全村人的性命呢!”转脸对老大:“老大,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我们说干就干吧!”肖老大高声地:“屁话,三月三,黄瓜瓠子都上山,已经迟了。”马大黑收拾好种子说:“哈哈,这叫三个臭皮匹,顶个诸葛亮呢。”肖老二望着他笑着:“大黑,是你启发了我呢。这几天,我跟老大愁呢,哎哟,愁得肠子打了结哟。”马大黑还是担心地说:“不过,山外都吃大食堂,奔共产主义了,我们躲在山沟里干这玩艺,上面查下来,你这个当书记的是吃不了兜着走呢。”肖老二低着头说:“别想那么多了,眼前是竹杆子通水沟,捅过一节是一节,还是先顾村里人的肚皮吧。”转过一想,“啪”的一拍桌子:“到最后,大不了砂锅子砸蒜,一槌子买卖,村里人都快要饿死了,我还要这个书记的帽子有什么用呢?”
这时的房门不晓得什么时候开了,邵光龙穿着大裤衩子站在门口。他们三人回头一看,都惊呆了。邵光龙笑笑说:“我起床撒尿呢,听到你们的话,我也睡不住了。”肖老大走过去说:“怎么,你能下地走了?”邵光龙望着马大黑子:“马大哥,你那虎骨酒真有效呢,晚上喝了两杯,睡了一大觉,起来就一身的汗。”他双手握拳头,咬着牙说:“看,我有劲了。”肖老大眼泪都下来了,拍拍他肩说:“我的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