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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59年(3)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2 14:31:14      字数:8595

  
  
  经过三个月的苦战,卧龙山水库准备在4月10日,也就是农历三月三胜利合拢。其实,在这之前,已经有不少人偷偷的回去,忙着准备春耕大生产了。三月三,黄瓜、瓠子都上山。
  要讲新来的公社书记张斌,这位嘴上长了颗黑痣的人,真的有福气,老天还真的帮了他的大忙。一连三个月没有下过大雨,飞过大雪。只是偶尔阴几天,小雨下几滴,猫尿样的;雪花飞几片,羊毛样的。卧龙山大小山沟里流下来的泉水,流进大坝边上的防洪道里,眼看着大坝一天天的堆成小山头,水库的成功就摆在眼前。邵光龙看着胜利在望的坝埂,想到肖贵根老爷的话不一定真实,有些假,不存在,丢到耳朵后面去了。他有时见到肖老爷总要冒出句把话:这土堆子,什么时候让大水冲垮呢?可肖老爷说:久晴就有久阴,雨在天上存着呢。
  在大坝合拢的前一天,张斌书记把邵光龙找到水库指挥部,也就是山边上搭的小棚里谈了话。张书记说:“光龙啊,我来工作有三个多月了吧,大炼钢铁我们拿了一面红旗,已经农历三月初了,春耕大生产了,明天大坝就合拢,大后天县里开兴修水利总结表彰大会,他们来人搞了材料,这面红旗又要到手了。”他喝了一口水又说:“怎么样?去年黑山拖了全县的后腿,所以啊,前天县长找我谈话,我可能要调走了,到县里去,有更多的工作要我去做,更重的担子要我去挑啊。临走前,我把你的事办好了。”邵光龙望着他,心想,我有什么事?也没叫你办事呀?张书记看他发呆的样子,说:“就是你的入党问题,昨天研究了,等大坝合拢开庆功大会,给你举行入党宣誓。这次修水库,你吃了不少苦,你小子真行,浑身是劲呢。真是了不起,在青年中树了榜样,带了个好头。你的成绩,不能干鱼埋在饭碗里吃掉了,我们要给你在大会上表彰,给你戴大红花。”
  张书记的一番话,说得邵光龙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他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他这时候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肖光英,张书记夸他全身是劲,这劲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背下里光英给他送了多少饭吃,别人是饿着肚子,我是饱肚子,饱汉不知饿汉饥呢,这劲就是她给的,是全家人给的,这党员批准了,党票的一半应该是她的。这戴大红花,这花心也有她的一半。想到这些,他就想看到光英,往山坡上看了几次,都没有看到人影子。他想这里离家不远,一泡牯牛尿的路,我为何不回去当面讲一下呢?于是,他提着裤子,像往山边撒尿的样子,在厕所边转了一圈,沿着山路跑回家去。
  肖光英在门口破柴,准备烧饭给他送去,看他回来了,觉得有些奇怪。三个月了,他有时回家,有时不回家,就连大年三十晚上都守在大坝工地上,战斗队的人,山边上有他们的工棚。今天大白天怎么回来了呢?她放下破柴的刀子望着他,冷冷地冒出一句:“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舍得回家了?”他没回声,往门里伸头看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问道:“家人呢?”她回答:“我不是人?”他望了她一眼,觉得这句问得不对味。她晓得他问的是谁,就说:“爸爸在山上炼铁呢,妈妈带小弟上山挖野菜了,晚上等着下锅呢!”他惊诧地呆望她,转身进门,揭开仅有的一口小锅的锅盖,里面是树皮子。大叫着:“你们在家就吃这个?”她含着泪说:“你以为我们吃山珍海味呢,这是爸的安排,好的都喂你老鼠嘴了。你有时晚上回家就睡,天不亮出门,哪晓得家里苦啊。”他好像现在感觉到,家里早已揭不开锅了。
  是啊,连肖老爷都偷集体的糠皮子呢,谁家还能有好果子吃?小缸里仅有的一点米,都送给他在水库上吃了。全家人啃树皮,吃野菜。他内心感到一阵愧疚,出门夺过她手上镰刀就破柴,本来家里有一把大斧头的,大炼钢铁送到山上去了,唯一的镰刀还是爸爸当初藏在床底下的。现在上山砍柴用它,做饭切菜也用它,镰刀是割稻子用的,破柴确实不顺手。她刚才破了一头的汗,只破了几小块。他破起来不一样了,小柴棒子树在地上,一刀子下去一劈两开。破了一会,他停下来揉着眼睛。
  她捡着破好的柴棒子抱回家,转身问他:“怎么了,木屑子碰着眼睛了。”他说:“不,我右眼皮老是跳呢!”她一惊说:“哎哟,这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回家有什么坏事吧?”他笑笑说:“还坏事呢?有好事哟。”她急着问:“有好事,还不快讲给我听?”他放下镰刀说:“水库明天上午合拢了,共产主义就要实现了。”她心想,这也不算什么好事情,抱柴进门里,说:“爸妈讲了,水库收工,就给我们贴红双喜字。”他回头对门里说:“你那也是好事情。还有呢,我入党了,张书记讲了,明天我上主席台,戴大红花。”她从门里出来,脸上没有喜悦的样子说:“入党,戴大红花,这不重要,重要的呢,水库完工,有没有餐饱饭吃?”他摇头说:“那我可不晓得。”她有气无力地捡着柴棒子,说:“没有一顿饱饭,戴大红花有什么用,入党又能填饱肚子吗?”
  他停往了手,眼睛呆望着她,脸上的喜气消失了。心想,这么光荣的事情,回来告诉你,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可你难道不晓得这光荣花来得多么不容易,我们挨了多少饿,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吗?水库修成了,共产主义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在乎一顿饭吗?唉,你真是的,老鼠眼睛一寸光,看着脚背走路的女人。想到这里,他高高地举起镰刀,用刀向一根粗柴棒子劈去,哪知这一刀劈的不是地方,砍到柴棒的节疤上了,刀口被柴棒子咬住了,怎么也拔不下来。他一脚踩着柴棒,双手一扳镰刀,只听“咔嚓”一声,镰刀缺了一个大口子。
  她听到响声,上前夺过镰刀,差点哭出来,说:“哎哟,这下怎么好,镰刀别坏了,家里就这么一把刀呢,还是爸爸藏在床底下才没交出去,家里一寸铁都没有了,你回来就报告好事情,真是好事情呢,坏了一把镰刀。”他这下可火了,大声说:“我好不容易回来告诉你好事情,你这么冷一句热一句的讲我,开口背口就是吃、吃,好像一百年没吃过了。”她没想到他砍坏了镰刀还发火,也就不饶人地回答他:“你以为我肚里还有什么汤水呀,你那什么狗屁好事情,你回来能给我带一根山芋,比那好事情要好一百倍。”他灰心了,摇摇头说:“唉,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跟你打锣都讲不开这个理。好了,我走,我回水库上去了。”他转身就走,她本想,他好不容易回来,天都晚了,怎么转身就走呢?真是火头上浇油,她跳起来大叫着:“家里锅盖你揭着看了,别指望我给你送吃的了,你走吧,水库是你的家,你就死在水库,永远别回来!”她望着他的背影,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也不晓得哭的什么东西。
  母亲拎着篮子牵着弟弟光雄回来了,见她眼边上挂着泪水,问她怎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讲自己破柴不小心,镰刀砍了个大口子,母亲先是一愣,接着劝她说:“算了算了,刀缺口子也能用,快做饭给光龙送去。”她呆呆地说:“不了,他刚回来,讲下午不要送饭,水库要收工了。”母亲心想这孩子,回来怎么不照面就走了呢。
  弟弟光雄坐在门坎上,指着天边上大叫着:“妈,姐,你们看天!”光英抹着眼角,看到西山头顶上的太阳还有几尺高,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了一团乌云,正好把太阳遮住,边上露出的晚霞,一会就变紫了,变灰了,变黑了。那乌云由圆圆的,变成了长条子。她感到奇怪,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天。母亲说:“这叫乌云接日,俗话说,乌云接日接得高,大雨就在明后朝。”光英有些想不开,这天空像抹布抹的晴朗,就这么一团乌云能带来大雨吗?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天真的出鬼了,满天的红云,大红大红的,云彩像大火在燃烧,天空像蒙了一块天大的红绸子,那红光从天上射到地下,眼前是一片火红的山,火红的房子,火红的地,连塘里的水也染红了。光英惊呆了,大叫着:“弟弟,快来看,红天了。”她没有把睡懒觉的弟弟喊出来,而是把父母喊出来了。肖老大望望天,惊叫着:“哦,火烧天。老人们讲过,早上火烧等不到中(有雨),晚上火烧一场空(无雨),天要下雨了,要下大雨了,水库要合拢时下大雨,坑死人了。”母亲说:“光英上午送饭去,顺便对光龙讲一声,叫他多长个心眼,大水来了不是玩的。”光英默默地把父母的话压在了心底。
  半上午的时候,光英出现在水库岸边的山坡上,光龙看见了,就装着上厕所的样子来到光英的面前。由于昨天下午的一点小摩擦,光龙没问话,端起大碗开始吃,吃了几口野菜饭,感觉有些不对劲,抬头望着她说:“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她说:“上午啊。”他说:“你不是下午才送饭吗?”她说:“是妈妈叫的,还要我给你带个信。”他一口菜饭含在嘴里,翻着眼望她,她蹲在他身边,说:“你不晓得呢,昨天下晚天黑得早,那是乌云把日头早早接走了。今早呢,天上红得像血块,爸爸讲,那是火烧天,天怎么能烧毁了呢,龙王要给它泼水,把天火浇灭了,天要下雨了,要下大雨,山里要发水,水库大埂要是保不住,你可要……”她话没讲完,他已把菜饭吃完了,瞪着大眼把空碗往地上一扔。她吓得站起来,感到这话又讲错了,连吐两口口水:“呸呸,大哥,对不起,我这臭嘴又讲坏话了。”他大声说:“谁希罕你讲,昨天的乌云接日,老爷看到就跟我讲了,我都向张书记汇报了,昨晚大坝就开始合拢”,指着山下大埂的人群又说:“你看看,你看看。”说着就往山下跑去。
  她看到水库大埂上好多好多的人,她可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人,这些人与过去的不一样,不是没精打采的,而是个个都有劲得很,在大埂上欢呼着,跳跃着,还呼喊着:“大坝合拢了,水库成功了!”这时锣鼓也跟着敲起来,鞭炮也响起来。那大埂边上还新添了高高的土台子,台子上喇叭在唱,唱了一会又开始讲。她听得清清楚楚,还讲了邵光龙的名字,她远远的看到一个人上了台,胸口有一大块红红的,她想这一定就是他了,这是他戴着大红花,下面有那么多人在给他鼓掌,她真的为他高兴呢。这就是他昨天向她讲的好事情,这真是一件好事情呢,可自己讲这好事情顶不了一顿饭吃。这话讲得多么不应该,就连刚才还讲了一句不吉利的话,她后悔了,后悔得流了泪,泪水从脸上滚下来,滴在了胸口,这时,她看到身上也滴了几滴,她想:“不对呀,我的眼水怎么这么多?滴在脸上,手上,衣服上。”她抬着看看天,这才看到天空早上那红色的云朵,变成了黑色的云块,一阵阵的山风吹得呼呼的鬼叫,把山上的树吹弯了腰,树叶子吹得满天飞,像谁家死了人撒上路钱一样。
  城里的雨,山里的风,这风越起越大,简直成了龙卷风了,把大埂台子上的红布都撕碎了,飘在天空转了一个圈,落到水库里去,台子上桌子刮倒了,台下人群吹乱了。
  这老天真的像长了眼睛,早不下雨迟不下雨,大坝刚刚合拢它就下雨。上午下的还是小雨,到下午就越下越来劲,山里人是少见过那么大的雨。天空中像落下千万条小溪,扯天扯地地垂落,铺天盖地地往下泼洒,把大坝蒙在一道银色的水帘中。到了晚抱西,当初肖贵根老爷的话得到了验证,那卧龙山、凤凰岭里沟沟汊汊的河水汇合而来,到水库里集中,水头从小到大,从平静到凶猛,拍打着刚刚合拢的大埂。大埂呢,像个病人支撑着肥大的身躯在呻吟,在颤抖,大埂上的人群在呼喊,在奔跑,他们好像早就有准备,扛着麻包、石头挡着水头。
  最讨厌的是风,水面上有风就有浪,风越刮越大,浪自然就越来越猛。大浪拍打着大埂,每打一次,埂上的土块就脱落一层,一来二去,没经几个回合,浪头像一只巨大的爪子,抓开了大埂的一条缺口。洪水像一条瀑布,从缺口流过去,大埂上人群向缺口涌来,人们把麻包甩下去,那麻包一个翻身就无踪无影了,几人抬的石头放下去,石头一个漩涡就滚走了,眼看着大埂缺口越来越大,怎么办?关键时刻,千桩有头,万桩有尾,人们的眼睛看着上级领导,那就是公社书记张斌。
  张书记真是文武双全,临危不乱,他指挥说,现在需要一个人带着长长的木板跳下去挡住水头,其他人用几十条麻包和石块同时放下去,缺口才能堵得住。可是谁有这个胆量带着木板跳下去呢?人们把眼睛看着张书记,而张书记把眼睛看着身边的邵光龙。邵光龙胸前的大红花还没来得及摘下来,被雨水淋湿了化成一道红水挂在胸前,像是一滩子血。他想,我是共产党员了,黄继光战斗队长,黄继光面对敌人的机枪眼都能用胸膛去堵,我连个水坑都不敢跳吗?他没等张书记的命令,就二话没说,上前一步推开人群,抱着一根长长的木板,“呼”的一下跳进水头,“扑”的一声推开水浪,挡住了水头。也就是好像在这同时,张书记大手一挥,“放!”麻包和石块雨点般的放在木板的后面,这下真的有效了,水头真的挡住了,石头不滚,麻包也不翻身了。可水库的英雄邵光龙感到脚底下水还在流,这样双脚像被蟒蛇样的死死缠住着,身子慢慢往下坠落,上面的浪头打在脸上睁不开眼,嘴上喘不过气来。这一切公社张书记看在眼里,知道他可能支撑不住了,应该派个人帮助他,谁下去呢?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他想到自己就要上调到新的岗位,县里兴修水利的大旗等着我拿,如果水库破了产,自己的前途也就跟着泡了汤。现在真正是到了风口浪尖上的时刻,大埂上人你看我,我看你,看来看去都是看自己,我不做点表率,怎能唤起大家救水库的决心。于是,他大声呼喊着:“不要怕,我来了!”话音未落,我们的张书记就跳下了下去。
  这一下邵光龙心里踏实了,心想,张书记来了,同自己在一起,他是个有福气的人,他来一定能顶住木板,保证大埂平安无事。可是,事情并不是光龙想像的那样,这个书记是个旱鸭子,下了水就乱了手脚,他不能挡住木板,只是死死地拉光龙的手。光龙想,这样可不行,你要挡木板。光龙推开他的手,可他没得抓了,只好抓住木板。水里的木板很滑溜,他只划了一次水翻了一个身,就坠入了水底。邵光龙转身去抓他,只好放松了木板,就这么一瞬间,一个浪头打来,他们被洪水卷走了。
  “张书记,光龙……”埂上男女在呼喊。紧接“哗啦啦”的一阵巨响,洪水像快刀切面包样的把大埂切断了一大节。站在埂边的男女倒下了十几个,人群一下子炸开了。
  雷声在轰响,洪水在吼叫,人群在呼喊。
  突然,那山坡上飞下一个疯子样的女人。因雨天,天色很暗,人们看不清她是谁。人们不认识她,没有人熟悉她。只见她直飞到大埂的缺口处,人们要拦住她,有人在呼喊危险,可她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推开了阻挡的人群,对着缺口飞身跳了下去,人群不知道她跳下去干什么?是自杀,还是救人?自杀为何事呢?救人又救谁呢?人们见她随洪水漂流而下,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跌到水底,似龙腾,像鱼跃,远远的不知了去向。
  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雨也渐渐地停止。黑色的云雾铺在潮湿的龙头山,朦胧的阴影爬上了静谧的村庄。大埂的缺口将存下的洪水流得见底,昔日雄伟的大埂,今天像个巨大的尸体,被苍天伸出的巨刀吹去了一颗头颅,留下残缺,静静地躺在那里。缺口冲下一条深深的壕沟,掀起的黄沙覆盖着河下两边嫩绿的稻田,人群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他们分别日久的村庄,他们没有怨言,没有泪水,只有沉闷和思考,今年的日子怎么过呢。
  深夜是那样的静,飞跑的云朵渐渐稀散,偶尔露出悬在夜空中残缺的鹅毛样的小月亮,显得有气无力的苍白。谁也没有见到水库下游远远的水湾里露出的几具尸体,沟岸的树杈上挂着几件泥衣服。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更遥远的沙滩上有两个泥块子在蠕动着,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泥块子变成了移动的身躯,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的是邵光龙,女人是肖光英。
  肖光英身子一动一动的,慢慢的翘起了头,她在呼喊着“大哥,大哥……”她平时就这么叫的,叫得那么亲亲热热。而邵光龙已经昏死过去,听不到她的呼喊。她没有放弃,而是爬到他的身边翻开他的身子,扫除他脸上的存沙和身上的杂草,伸手抚摸他的胸口,感到还有一点温热,她用嘴吻在他的鼻下,晓得还有一点喘气。她解开自己的上衣,露出雪白的胸怀,紧紧地拥抱着他,温暖着他冰凉的身躯,不停地呼喊:“大哥啊大哥,你醒醒啊,你的亲人在呼喊你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喊了多少声,才见他嘴微微颤抖,露出第一个字:“埂……埂……”她晓得他已活过来了,心里踏实了,身子一软,并排躺在他的身边,像躺在自家的床上。她像是新婚之夜同他说着悄悄话。她说:“埂垮了!”他又在说:“水……水……”她回答:“水没了。”他听到了声音,身子开始蠕动,说:“哦,我到哪里了?”她没好气地回答:“来到阴间地府了。”他一惊:“啊,你是谁?”她想想好笑地:“我是小鬼。”他说:“哦,小鬼呀,我求你了,放我回去吧,我还有事没......没做完呢。跟我的家......家人还没有说一声呢。”她侧身看他,见他眼还没有睁开,眼缝里淌出泪水。
  她感动了,坐起身来,把他的身子扳坐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说:“你讲胡话了。”他慢慢地醒来,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她:“你……你到底是谁?”她望着他说:“是我。”他惊讶:“你,女鬼?”她说:“我是人。”他说:“你是什么人?”她捋捋散在脸上的乱发:“我是你的爱人。”他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歪着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她说:“是你,光英。”她说:“总算看出来了。”他这才真正的醒来,“真是你……”她说:“难道是女鬼?”他有些不相信地:“你怎么来了?”她说:“看你戴大红花啊,雨下大了,一直没有走。”他望望胸口,什么也没有,仅有一块血印子。他晓得被水冲了。他深情地望着她:“是你捞上了我?”她说“应该的。”他又奇怪:“你怎么有这么好的水性?”她说“我也不晓得。”他流着泪:“哦,我不行了,身子散了架,你救了我一条命呢。”她抹着他的眼泪,“别说了,回家吧。”她站起身,躬着背,把他的双手搭在肩头,一用力把他背了起来。他说:“你能背得了我?”她一步一步地走着:“你瘦多了,身子不沉。”他叹着气:“是呢,我只有一把骨头了。”她说:“好了,别说了。”他不说了,头搭在她的肩上,她背着他,一步两步……她身子弱,撑不住了,腿一软,一下子摔倒了,把他摔昏了过去。她想再次背起他,可怎么也背不起来。她饿啊,一点力气也没有,怎么办?荒郊野外又找不到吃的。她咬着牙,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把他带回去。于是,她爬在地上,把他身子翻在自己的背上,她站不起来,就在地上爬,爬,像侦察兵去剪敌人的铁丝网,匍匐前进,用胳膊肘子和膝盖着地,肘子磨破了,膝盖冒出了血,肉露出来了,肉里揉进了沙子,泥沙里爬出一条深深的血沟,她再也爬不动了,她就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这时的天边泛起了白光,她晓得天就要亮了,可自己还是没有一点力,她想,要是喝上一口水,也许给自己添点力。于是,她放下了他,看左边就有个土坑,她爬过去准备喝一口水,可见到水里有个白白的东西,还有块红红的布包着,她不知道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当她晓得是什么时,“啊”的一声惨叫。
  她这一声惨叫,把他叫醒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呀呀半天讲不出来,他晓得她遇到鬼了,爬过去一看,水里躺着一个人,还是个女人,衣服被树枝石块划破了,掉了好几块,身子大部分露在了外面,他认识这个女人,他感到奇怪,她是什么时候掉到水里去的呢?她问:“她是谁?”他说:“刘胡兰。”她更不解了:“刘胡兰不早死了吗?”他解释说:“她是刘胡兰战斗队队长。”她说:“她怎么长得这么胖。”他望着那死尸身子,像一头肥猪,杀倒了刮了毛又吹了气样的,说:“那是水泡的。”她感到一阵恶心,要吐,可肚里什么也没有,怎么也吐不出来。她转过身子,感到身子下有个软块,她用手分开泥沙,摸上去肉糊糊,她晓得这里又是一条人命,她吓得全身发抖。他上前拨开泥沙,伸手去摸着,摸那身子冰凉冰凉的,摸到那人的脸,摸到那人嘴巴上,他大叫一声“啊!”。他晓得了,这个人就是他。她问:“他是哪个?”他说:“是我们的公社书记。”她说:“你怎么晓得?”他说:“我摸到了,他嘴边上有一颗痣,他常讲这是个福痣,可今天怎么的,这福气救不了他呢。”他哭,哭得很伤心,哭得惊天动地。
  天边已经一片大白,天亮了。他们看到远处山边上有一点点的,先是几个点,后来好多的点,听到有人在呼喊:“光龙,光英……”这声音他们听出来了,这是他们的爸——肖老大带着村里人寻找他们来了,他们一下子昏了过去。
  肖老大安排村里人,把他们俩放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这块木板是肖老大捡来的,抬着他们往家走去。
  当来到大埂上,邵光龙看到大埂,身子一翻,从木板上滚下来,他要看看大埂,想了解水是怎么把大埂冲垮的,这豁还能不能填上。可是他没有看到豁口,而是看到了两个人,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孩子。这两个人他再熟悉不过了,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小弟弟。母亲挎了一个竹篮子,弟弟拿着一根棍子,他扑向母亲:“妈,你要干什么去?”母亲拢了拢眼前花白的头发,含着泪说:“这山上野菜挖完了,能吃的树皮刮光了,开春外面的田也冲完了,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肖老大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唉,山外多么好的肥田,一碗泥巴一碗饭啊,现在大水冲毁了,成了满田的沙石,天啊,这算是人死无大病,要饭再不穷了。”上前扶着她又说:“我们在家慢慢熬,你们在外能要到多少算多少,万一糊不了口就回来,要死也得死在一起吧。”母亲说:“晓得,你们好好的呀。”肖光英也听到了,翻下身子扑在母亲怀里,大哭着:“妈……”
  断坝埂的山边上走下一个人来,手上提着一根空心钢管子,他就是肖贵根老爷。只见他来到肖老大面前,把钢管子往地上一戳,叹气道:“唉,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年哟。”望着大嫂又说:“官到尚书吏到部,人到讨饭尽了头呢。”说着迈着大步向村里走去。
  邵光龙望着老爷的背影,想到那天他拉屎时讲的话,又看到父母花白飘乱的头发,心像刀子割的难受,眼泪泉水般涌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全家人的面前,深深地低着头,两手向大坝的泥土里抓去,手指磨出了血,染红了坝上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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