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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59年 ( 2)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2 10:07:05      字数:5560

  
  
  黑山公社去年拖了全县大跃进的后腿,转眼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是吗?你看,现在的凤凰岭大炼钢铁热火朝天,卧龙山修水库轰轰烈烈。一下子变成飞机上放炮仗,响到天上了。每天前来参观学习的人像大军过江的,连续不断。
  别说张斌书记经常称自己嘴角上有颗福痣,是个有福气的人物,而他确实有些聪明过人。黑山公社从山外到山里,经过凤凰岭再到卧龙山,他把沿路的山边上支起十几个大炉子,每个炉子白天浓烟滚滚,黑了一片山,到了晚上烈火正旺,红了半边天。山路走到底,看到了正在修的大水库。这一路上看点多,场面大,哪位领导参观后,不伸出大拇疙瘩夸他是大跃进的好干部。
  可再平的路也有硌脚的石头。这天县长来通知说省城一位副省长明天上午要来检查。他不看卧龙山兴修水库,不看凤凰岭大炼钢铁,只看一个地方,那就是卧龙山长了千里眼,他就看出十里长冲没炉子。里面的小村子,他要走村串户、访贫问苦。张斌书记这下子傻了。他知道卧龙山里的村子散落在十里长冲,这是个鬼不生蛋的穷窝子,两边的山坡上没有一个炼钢的炉子。他反复的琢磨,这副省长好像
  虽然副省长不看大炼钢铁,可总得要让他感觉到我们在大炼钢铁吧。怎么办呢?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火在头顶上直冒,有火没处发,只有骂卧龙山的党支部书记肖贵根,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当初,张斌讲过,要卧龙山支起个把炉子,可肖贵根讲,山里交通背,山高皇帝远。后来没较真,精力集中到凤凰岭去了。现在没有后悔药吃。可骂过了,解气了,炉子骂不出来,还得想办法。什么办法呢?
  还是肖贵根有办法。他说,张书记,你空急呢,你不是讲副省长不看大炼钢铁,只让他感觉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好吧,你给我几十斤粮食,这事在我面前是脚下一块砖,一脚能踢飞了。张斌书记就给他从修水库的仓库里调来五十斤大米。肖贵根带了二十几个人,连夜进了卧龙山,选择了山坡,挖了三个山洞,洞的上方挖了一口眼,那是为了通风。好在山里树木砍了一大堆,准备往凤凰岭运的。现在就地在洞口架起来,像烧窑样的点着了火,等下面干柴烧着了,再放上活松树枝条这么一焐,好了,山洞后眼浓烟就冒出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斌书记跑来一看,那山坡上几口烟洞,大口地喷吐着浓烟,围着蜿蜒的山坡中摇曳,卧龙山成了一条腾云驾雾的游龙。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好,太好了。他又派人把凤凰岭上炼过的铁块子抬到卧龙山村前路口显眼的地方,村边还堆一些从各家收缴来的破锅、铁碗、秤砣、秤盘子、门扣子、铁锁等。一切准备就绪,只见远处的山边上来了两辆吉普车,像两只乌龟在爬行。这车多少年没见过了,还是大军过江那年月见过的。山边上的这条路,还是大军过江那年月修的土路。
  张斌听人说来了两辆车,他一阵风似地跑到山下,满头大汗地站到路边上,等了好长时间车子不见来,他只好往前迎接,一迎迎了四五里山路,原来山路有豁口,车子开不过来。张斌很后悔,真是智者千智也有一失啊。我怎么不派人修修这条路呢?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迎上前去,不知如何是好。
  那县长下了车,给后面的车子开了门,从车里钻出来的这人身材魁梧,头顶上光光的,两鬓短发有些花白,脸盘子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披着一件军大衣,看样子就是副省长了。只见他下了车没向两边看,也不问一下这路是怎么回事,只是抬腿就往山里走。县长和其他几个随行人员不敢怠慢,紧跟着他不放。
  到了龙头村,他还是不说话就往山里走,沿着十里长冲到了山洼村前,才开口问身边的县长:“彭家昌现在怎么样?”问得县长干瞪眼,半天讲不出话来,县长不知道彭家昌是谁,是哪个村子的,是劳动模范,还是英雄人物?要不那就一定是个不简单的角色,在这个上下十里村一定很有名,要不就是副省长的一个亲戚。看样子副省长是专程看望他的。县长转身问张斌:“首长问的彭家昌是谁?”这下可问到点子上去了,问对了路子了。张斌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首长面前,像当年的民兵营长那样,一个立正,再来一个像样的军礼:“报告首长,土匪彭家昌五零年已被镇压,是我带民兵抓到的。”
  那副省长站住了,看着张斌,眉头皱了皱,脸往下沉,好像发怒的样子,没说一句话。本来到了村头了,首长又不进村了,转身沿小路往山坡上走去,别看首长头发花白,登山像个小伙子,把山坡踩得咚咚咚的响,路边的小石头都被他踢飞了。县长急了,问张斌炼钢的炉子在什么地方,快带首长去参观。张斌傻了,山坡上只冒着浓烟,首长见不到炉子怎么办?他跑到首长身边,介绍着他们如何兴修水利、如何大炼钢铁,还说这边是小炉子,没得看头,凤凰岭才是大炉子,那边有很多成果。而奇怪的是,首长不往冒烟的地方去,而是向龙头山方向去,张斌暗地里高兴,县长也不敢拉他,只好随着首长的心意,往山上走。
  到了半山腰,首长站住了,转身向十里长冲看了又看,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痰,跟随的人知道首长要讲话了。首长的讲话不叫讲话,叫指示,是上级向下级下达命令,那么下级要记下来,照着首长的指示去做。于是,县长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跟随的人都掏出小本子,从上衣荷包抽下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子,套在笔尾上,一手托着本子,一手握着笔,木桩样的站在首长面前,注意力高度集中,好把首长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本子上,再传达到下级,落实到行动中去。
  果然不出所料,首长开口了,那声音像水库上工时,敲钟那般洪亮:“卧龙山,卧龙藏虎之地,好地方啊。山沟深洼,两边山势险峻,地形十分复杂。只要来个顺手牵羊,诱敌深入,把敌人引进来就算是装进了我们的口袋,等两边山头一起开火,再派一个小分队火速穿插到龙头山下,那可是三十六计中的第二十二计,叫切断后路,关门捉贼呢,哈哈哈……”
  首长这么一说,把提笔记录的人看傻了,不知是记好还是不记好,全部停下了笔,呆望着首长。有位长长脸戴眼镜的人来到首长面前,在他耳边咕嘟了几句,首长好像醒悟过来,哈哈笑了两声又说:“我是个军人,打了半辈子仗啊,从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到把蒋家王朝打退到台湾,我这个在战火中走过来的人,容易触景生情啊,看到有利的地形,就想到打仗上去了。好了,全国解放了嘛,应该一门心思搞建设了。你们兴修水库,好啊,大炼钢铁,对嘛,没有钢铁怎么能造枪炮子弹,没有枪炮子弹又怎么能打胜仗呢。”摇了摇头,挥了挥手又说:“不对不对,怎么又蹿到打仗上去了。”伸手在衣领上摸摸,算是调整了情绪,接着说:“这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对不对?这国家呢,好比一个人,这钢铁呢,就好比国家的粮食,如稻子、麦子、花生、鸡鸭鱼肉什么的,衣有三件不破,人有三餐不饿嘛,有了钢铁,国家就不饿肚子了,不饿肚子呢,那可就身强体壮了,那国家不就富强了嘛,什么样的敌人来犯都不怕他们了嘛,大家讲对不对呀?啊!”首长见每人都在记录,没有人回答。要是在部队做报告,那战士们会齐声喊“对!”可现在这些人像书呆子,屁都不放一个,他的情绪就减了一大半,转身就往山下走。在场的人都跟着走。
  张斌心想,首长真是首长,从他嘴里蹦出的话就是精彩,可惜只讲了这么几句。看到首长不看炼钢炉子,那么他一定有心思,这次来不一定是检查的,而是来看一个人的,是看刚才说的那个人。于是他低声问县长:“县长,这位首长叫什么名字?”县长说:“叫吴魁元,你问这个干什么?”张斌是个机灵人,记忆力还特别的好,他想起当年审问彭家昌时,听到有这么个名字,是大军过江中的一个政委,是他把彭家昌的手下带走的。想到这些,张斌眼睛一亮,立即跑到首长面前,又是一个立正:“报告首长,彭家昌虽然是土匪,但过去杀过日本人,现在家里还有个小老婆和一个孩子。”首长脸一下子黑了,骂了一句:“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快,快带我去看看。”
  是的,这位首长就是大军过江那年说服彭家昌,解散土匪,跟着队伍打过长江去的团政委吴魁元,他到县里检查工作,确实是专程顺便来看彭家昌的。
  现在,普通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杨荷花带着九岁的儿子,日子就更艰难了。虽然上面规定对她管制,但卧龙山人都晓得她也是穷苦人家的根,加之肖老大三天两头的偷偷送点吃的,孩子总算拉扯大了。
  杨荷花的工作由肖贵根分配在炼钢铁这个组。肖老大是组长,她跟着组长在后山砍树,今天照顾她,提前回到家,在杨树边的一个草棚子里烧点米糊野菜粥给孩子吃,没想到锅还没烧热,公社张斌就闯进来了,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哆嗦。这张书记没骂她,脸都没有黑,而是笑着说:“省里有位大首长要见你,是我带他来的。”说完转身出去了。
  杨荷花听了心里一震,这位当年带民兵抓走丈夫的人,成了剿匪的英雄,今天又红了半边天,是这块天的土皇帝,他带来的信肯定不是个好事情。她想自己大祸临头,又要拉出去批斗了。她拉回在院里玩耍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不知不觉地“扑簌扑簌”往下掉。就这么等了一小会,听到门口有了说话声,好像是一大帮子人的脚步声,可是进来的只有一个人。她没有抬头,看到那人脚上穿的是解放鞋,裤脚也是黄色的,心想,这人一定是穿着黄军装了。这些年来,她最怕的就是那些穿黄军装的人,今天进来的,又是穿黄军装的。她身子开始颤抖了,心跳加速,不知如何是好。见那人的脚步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轻声地叫了一声:“大嫂啊,别低头嘛,看看我是谁呀。”她听到来人讲话的声音是那么平和,还喊我大嫂,这可是多少年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难道是我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可我娘家婆家早就没有人了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放开胆子抬起头,看了看那人,见那人四方大脸,面带微笑,她感到这人十分面善,可就是想不出来他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见那人在屋里踱了几步,又说:“记不得了吧,大军过江那年……”她猛地记起来了,眼睛一亮,全身一震,吴政委,好人啊,这是自己经常想念的人啊,每次想到丈夫,就会联想到大军过江那年的事,她后悔呀,她替丈夫后悔呢,世间上路走错了能走回来再走,可事做错了就走不回来了,买不到后悔药啊。万万没想到当年的指路人,今天已经站到自己的面前。想到这些,她身子一软,弯下腰来,伸长脖子,张着嘴,下嘴唇抖着,眼泪从呆滞的眼眶里像泉水一样流过脸颊,滴在胸口。那哭声由开始的抽泣到嘶哑的号啕,她好像把多少年来堆积在心中的苦水一下子全部迸发出来,好像卧龙山发洪水一样,倾泻得那么猛烈。
  这下可把还不懂事的儿子哭傻了,抱着妈妈大声喊:“妈妈,妈妈!”也跟着哭起来。而这位老首长并没有马上去劝解,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点燃一支烟,他好像不大喜欢吸烟,动作不那么熟悉,烟叼在嘴上抖动着,洋火划了几次才划着。他吸着烟,在她身边踱着步,这步子也只能踱个三四步就要转身,因为草棚子太小了,他望望那要碰到头的房顶,四周挂着草叶子,叶子上沾着灰吊子,手一碰灰一撒,好像冒了烟。他想,这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等她的哭声渐渐的变成抽泣时,他才轻声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了,太可惜了呢。”他见她忍不住又要开始放声大哭,接着说:“想开些嘛,这一切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来想告诉你一些事呢。”她听了这一句,哭声渐止,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一手把儿子搂在怀里,孩子也很听话地望着母亲。
  他见她面前有只小凳子,就往前跨了一步,她忙伸出衣袖在凳子上抹了抹,他也没看是不是抹干净了,就坐在她的对面,伸手摸摸她怀里孩子的头,那孩子胆怯地往母亲怀里钻。他问:“孩子多大了?”她答:“九岁了。”他说:“哦,算来已经十年啰,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杨顺生。”他说:“顺利的成长,好,怎么不姓彭呢?”她说:“怕别人老讲他爸是土匪,也希望孩子忘了他爸。”他沉思片刻说:“可老百姓忘不了啊,当年我带走的几十条汉子,个个都是好样的,按彭家昌的话说,那可是一上了战场,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啊。唉,有几个牺牲了,活着的现在好了,有个‘二扁头’的……”她插嘴说:“他叫唐炳章,是个文化人。”他拍腿说:“对了,现在是省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呢。有个吴仁贵,还管我叫大叔呢,就在我手下。还有‘一只眼’、‘包大人’,头左边额上还有块弹片,还有……嗨,名字记不住,外号我清楚,打过长江的每次战斗,屡建奇功,次次受奖。一见到我就是老首长前、老首长后的,在一起谈的都是思念卧龙山啊。现在好了,下次叫他们寄点钱和粮票来。”她说:“不不,长官,不,首长,这日子苦我不怕,我怕的是低人一等啊,孩子九岁,该上学了,可一出门就受人欺啊,说他是小土匪,被人家打破了头,我都不敢吭一声。”说着又开始流泪,说:“首长,我几次都想死,可我死了,这孩子怎么办呢?这孩子大了,今后日子怎么过啊。”他安慰说:“要不我跟你们公社书记说一声,叫他……”她一个劲地摇头:“别别,千万不能说,这个张书记,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他是凭着剿匪英雄才上去的,你要一说,好了,背后叫人整起来,我还有日子过吗?”他低头不吭声,心里想着办法,只听她又说:“首长,你看山上冒着烟,炼个什么钢铁,那只不过是在烧火啊,他在您的眼皮底下都能骗,他们……”
  她的一番话,把他说呆了,一拍大腿,“呼”地一下站起来,又开始踱步了,摆在他面前的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场战斗。他想到了什么,把手头烟蒂一丢,一脚踩灭了,有力地说:“那你跟我走!”她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便站起身来,重复一句:“怎么,我跟你走?”他认真地说:“对呀!”她望着他的脸,说:“这话是真的?”他一转身子说:“我家那老婆子是城里长大的,早就吵着要找个服务员,你呢,先到我家住几个月,再叫吴仁贵找‘二扁头’,也就是那个唐炳章,他会有办法把你弄到工厂里去。”
  她一下子跪在他面前,额头在地连磕三下,这在农村里的就是连磕三个响头。
  杨荷花带着孩子跟着吴副省长坐着吉普车走了,留给县长、张斌的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可卧龙山的老百姓,特别是肖家两兄弟心里跟明镜似的。
  杨荷花啊,杨家老祖坟发了热,糠箩里跳到米箩里去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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