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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59年(1)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1 18:28:47      字数:10225

  
  
  俗话说,男人十八当家汉。邵光龙已经十九岁了。他确实是个男子汉了,一米七八个头,长型的脸庞,仪表堂堂,端正的五官配上魁梧的身材,看出他发育的均匀,那宽阔的肩膀和走路矫健的姿态,可见他体质如牛般的健壮。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有文化,上过识字班,认得很多打眼字。
  乡里干部说,自从枪打了土匪彭家昌,天下太平了。卧龙山穷苦人家的孩子,都该翻身进学堂。关帝庙里办起了小学校,肖老大让他同女儿上了学。本来他可以到外地读正规的学校,可小弟弟肖光雄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一家三个孩子背书包,这日子就有些架不住,肖老大就拴了女儿的手脚,让她退了学,邵光龙人大了,也懂事了,就跟着从学堂走进了田间。当时,肖老二任卧龙山村党支部书记,君子也顾本。考虑到他是烈士的后代,又是剿匪的英雄,不能让他捏泥头子,就叫他住到大队部当小鬼,跑腿送信兼会计,开会时读文件、念报纸,讲外面的新闻,国家的大事。队部设在关帝庙的门楼上,后面的大殿和厢房是识字班的教室。他以队部为家,报上有不懂的句子和不认识的字,就去请教识字班的老师。所以,语文水平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话说这年初,准确的讲是阳历年刚过,农历腊月初。上面来了一位干部,这人中等个子,魁梧的身材,穿着四个荷包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自来水笔,笔帽子白闪闪的很是耀眼。油黑的四方脸,最明显的是右嘴角上有个大黑痣。邵光龙多远就认出来,跑步上前高声喊:“张营长。”那人也高兴地向他伸出了手答:“哈哈,剿匪小英雄,多年没见,长成大人了。”
  邵光龙不知怎么的,一听到剿匪英雄四个字,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不是味。他忙把那人引进屋,端上宽凳子,还用衣袖在上面拖了一下,让客人坐,转身又去倒开水。他心想,昨天支书老爷讲,公社在兴修水利、大炼钢铁落了后,拖了全县大跃进的后腿,书记撤了职,新调一位张书记,是不是就是这位张营长呢?于是,把一碗热腾腾的开水递过去,说:“你是新来的公社书记吧?”那人笑着说,“是啊,不过嘛,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我有名,叫张斌,文武斌。”张斌书记看到桌上的文件和报纸,又说:“不错嘛,听讲你当会计了。还能学文件读报纸,进步不小啊。你晓得总路线吧?”他伸口就答:“晓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呢。”张斌书记点点头说:“好,那你也晓得三面红旗了。”他十分有把握地说:“那能不晓得,报上天天讲,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嘛。”张斌书记笑了笑,说:“不过嘛,人民公社是暂时的,眼前的,下一步就是共产主义了,所以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激动得站起来又说:“我今天来,就是代表黑山公社要干一件大事情,大跃进嘛,就是要像当年抓彭家昌那样的震动全县的事情。当然啰,我刚上任,狗咬刺蓬子,无处下牙,可我晓得卧龙山是块宝地,我的工作就从这里做起,走,到山边去看看。”他讲着抬屁股就走,一口水都顾不上喝。邵光龙哪敢怠慢,顺手从床上拿了件外衣边穿边跟着后面,屁颠屁颠的美,张书记又问了他的年龄、文化程度,他都一一作了回答,不知不觉上了龙头山。
  张书记这才看出,卧龙山地势确实像是一条卧龙,龙头就是龙头山,龙身弯曲着,龙尾山头跷得高。山沟里是一条小河。河水抱着龙身转,转了九道弯,流到山外去,山外是个广阔的平地,那里是全黑山公社的万亩良田,也是全县的粮仓。千百年来,这条河水白白地流到长江里去了,遇到大旱年月,山上的河流干了,下山的水就断了,万亩良田就渴了,禾苗也就枯了,粮仓也就空了。邵光龙自小很精明,张书记脑子也好使,俗话说:三个臭皮匹,顶个诸葛亮。他们两个聪明人,抱在一起成了智囊球。
  首先是光龙看穿了领导的心思。想到报上铺天盖地的讲兴修水利,领导是否想在这里修水库呢?但他的思想不好走在领导的前面,就带他到山下一座豁口处,他坐在山坡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山沟扔去,石头落在河水里,溅起了一朵水花。他望着河水说:“张书记,卧龙山下这条清水河,一年四季哗哗的流呢,春天河水贵如油,每年要流掉多少油啊。”张书记蹲在他的身边说:“要是在这里修座水库呢?”他紧接着说:“那下面的农田可就旱涝保收,我们可就吃不愁、穿不愁了。”张书记又问他:“就是修水库,在哪里最合适呢?”他来劲了,站起来指手划脚的说起来:“卧龙山从龙身到龙头,只有龙头山下是两山之间小峡口,像龙的嘴巴,龙的咽喉,咽喉就是荷包的口子,茶壶的嘴子,咽喉堵起来了,就是把荷包的口子扎起来了,茶壶的嘴子塞起来了,水就出不去了。春水贵如油,这油就存起来了,干旱的时候呢,慢慢的把茶壶嘴子放一点,像斟茶样的斟到田野去,不就是年年大丰收了吗?”
  他的一番话,把张书记讲呆了。张书记不出声,他思考着,张望着。然后站在半山腰,伸出拳头挠着大拇指,闭着一只眼,视线通过大拇指,指向对面的山头。然后跑到山脚下,从这边山脚走到那边山脚,也不顾中间一条河,冬天又很冷,他脱下黄球鞋,卷起裤脚,笔直从河里走过去,嘴里咕嘟着,是在数步子。邵光龙晓得他是在测量呢。看他又走过来,才穿上鞋子,又从荷包里拿出小本子,原来是本历书,翻开看了看,扳着手指头数了数,突然跳起来,大叫着说:“哈哈,共产主义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共产主义实现了!”
  邵光龙呆望着他,心想,刚才明明讲的修水库,怎么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了,一步登天了,一下就是共产主义了。张书记看他在发呆,就拉着他指手划脚地说开了:“你不知道吧,看不出来吧,黑山乡共产主义就在眼前了。来,我跟你说,先就讲水库吧。我刚才算好了,水库大坝长是五百米,宽呢,三百米,高呢,一百米就到山半腰了,这么一算,三五一十五,一五得五,一一得一,算来要一千五百万方土。再看时间”,翻开日历本,指着本子又说:“刚刚过了阳历年,今天是元月八号,明天是农历腊月初一,年内还有一个月。农民有俗话,正月好过年,二月好赌钱,三月好种田。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正月年不过了,二月的钱也不赌了,满打满算三个月九十天,全公社有三万五千多口人,我组织两万人修水库,二人抬,担子挑,小车推,大车拉,披星戴月苦干九十天。你算算,每人每天十方土,两万乘以十,再乘九十,那是多少?就是一千八百万方啊,哈哈!”邵光龙望着他:“水库成了就是共产主义了?”张书记又说:“不,那是下一步了。你再想,水库建成了。万亩良田旱涝保收,吃饭不用愁了,水库修座自来水厂,管子送到千家万户,那就是自来水,手一拧,清水哗哗流进锅里去。再建一座水电站,系一根纳鞋底样的绳子接到万户千家的小灯泡,一拉,满世界的亮,乖乖,共产主义是什么?那还就是吃饭不用愁,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嘛——啊嚏!”说到兴奋处,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放下裤脚卷,跺跺脚,说:“哎哟,不得了,光顾共产主义,凉了脚了,走吧,走走脚就热呼了。”
  于是,他们都很兴奋,沿着山边上的小路边走边谈着,张书记说:“不过嘛,共产主义不能一口吹出来,一锄头就能挖出来,要干出来,怎么干?大跃进般的干。水库修好了,要建水厂,建电站,可不是玩的,要用多少钢铁呢?这钢铁天上掉不下来,要靠自己的双手炼出来,这样山上支起炼铁炉子。全公社分两套人马,山上炼钢,山下修水库。”说着叹了一口气,又说:“唉,去年黑山公社落后了,拖了全县的后腿。”邵光龙说:“你一来就打翻身仗。”张书记拍拍他的肩说:“人家都讲我这个人有点福气,走到哪里,福就跟到哪里,这福就福在我嘴角上的这颗痣上。”伸了伸嘴巴又说:“这颗痣叫福痣。”邵光龙看看他的嘴角,又拍着腿说:“对,我看毛主席下巴上也有一颗痣,他能为全国人民谋幸福呢。”张书记说:“乖乖,那可不敢比,他那是天福,我可是小福。你回头想想,当年彭家昌,人家抓了一年多,连根人毛都没抓住,调我去当民兵营长,怎么样?没几天,他就落在我的手掌心。那年好险啊,他同小老婆正要出洞逃跑呢,我迟一步他就飞了。”
  一句话,讲得邵光龙低下了头。他心想,那还是我的头功。张书记又说:“就讲现在修水库吧,解放十年了,多少干部来过卧龙山,山边都踩出了一条路,就是想不出要修水库,我一来,一枪就打中了。”邵光龙心想,这不也是我想出的点子吗,倒变成他的福气了。
  俩人就这么走着谈着,邵光龙同他离了一大节,张书记没听到有人应他的声音,就回头说:“怎么,掉队了?”邵光龙加快了脚步,来到他的屁股后面。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哈巴狗。
  张书记边走边问他:“你是党员吗?”邵光龙说:“不是,老爷讲我嫩着呢。”张书记说:“你想入党吗?”邵光龙说:“想啊,做梦都在想。老爷讲,党是不能随便入的,不是菜园门,想进就进得去的,要有条件呢。”张书记说:“条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条件不成熟要争取嘛。你能跟我这个党委书记讲得来,想到一起去,你为我们走向共产主义提供方便的近路,你就为共产党脸上增了光,也为老百姓铺了幸福路,这就算向共产党的大门迈了一大步。”他说着看了他一眼,邵光龙心里跳跳的,身上热乎乎的,脸上火辣辣的。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能耐,没入党就为共产党做了这么好的事了。那张书记又说:“回去写个申请书,我跟你们党支书讲一声,还是你老爷呢,这么好的苗子不培养。马上修水库了,这是一场战斗,是打仗,枪林弹雨,战斗中最能考验一个人,最能锻炼一个人,也最能培养一个人,难道你不晓得火线中入党的故事吗?火线就是打仗的最关键时刻,拼刺刀,送炸药包的时刻,随时丢脑袋的时刻。修水库是场战斗,是培养党员的大熔炉,在这个炉子里,我有决心炼出几个共产党员来!”邵光龙这个跟屁虫一路走,一路听,差点把他送回公社去。
  几天以后,各大队党支部书记到公社开了三天三夜的会。会议一结束,卧龙山党支书肖贵根回来就把全村人员分成两套人马,一套人马带着家中的铁器上山去炼铁去,其他人全部到龙头山的山嘴边上,开两万人大会。临行前,肖贵根对邵光龙说:“老大我已安排上山炼铁了,你就去修水库吧,到时开大会你就坐在会场第一排。”光龙说:“老爷,这是为什么?”老爷讲:“不晓得,这是张书记安排的,你们心里有什么弯弯绕谁也摸不清。”
  黑山公社的地形是由山区和畈田组成。其山区有卧龙山、凤凰岭两个小山脉。消灭了土匪后,沉静了十年的黑山一下子沸腾起来。在凤凰山两翼的山头上,支起了十几个大炉子,那是大炼钢铁的场地,整日里山坡上随着黄黄跳动的火焰,一股股浓厚的烟雾,像一幅幅柔软的黑绸,飘摇在山间,覆盖在山头。
  卧龙山的龙头山下更是热闹非常,山嘴上插满了彩色的旗子,被山风刮得“啪啪”的嚎叫。山腰的平台上用树枝扎着彩门,那是开会的主席台。主席台上摆着四张接在一起的桌子,桌上的麦克风拉着一条长线,牵到树杈上的喇叭筒子。台上坐满了着中山装的男女干部,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多的人,他们都带着劳动工具,有畚箕,有镢头,有铁锹,有小推车,有打夯石。
  邵光龙早早的就来了,他穿得很整洁,脸洗得很干净,头也梳得光滑滑的,他坐在台下最前排的中间,在他身边两个人,一个瘦猴子样,一个胖女子,穿着红格子的褂子,这衣服在山里很少见。台上的张斌书记早就看到了他,向他点点头,还向身边的一位戴眼镜正写着的领导低声咕嘟了几句,不知道讲什么。那戴眼镜的低着头,眼睛从眼镜框子上面露出来看着他,他被看得很不好意思。
  主席台上一位女干部站起来,对着麦克风,叫各大队书记报人数。黑山公社有十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报了两千多一点,这样加起来确实有两万人。邵光龙站起来回头看了看,稀稀拉拉的站了半山坡,好像没有那么多。接着张斌书记讲话了,他讲了很多,很激动,有时站起来讲,有时坐下去讲,有时挥着手,有时握着拳头捶桌子,讲的内容同前几天跟他讲的差不了多少。首先是算了大坝长宽高和时间、人员的一笔账。最后他说:“大跃进是什么?大跃进就是跑步建设社会主义,我们不能像小脚女人,扭扭捏捏的前怕狼后怕虎,不能当共产主义金光大道的绊脚石,共产主义是干出来的,怎么干呢?从现在起,晴天大干,雪天小干,披星戴月的车轱辘转。早晨点灯上工,晚上点灯吃饭。只要水库成功了,钢铁炼成了,建了水电站,有了自来水,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达到了。我们还要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赶上美国,七年进入共产主义。我们黑山公社呢,要不了两三年就要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他的声音通过广播喇叭传出来,在山谷里回荡,好像几个人同时在讲话。他讲得精神抖擞,讲得唾沫星子满台飞,都飞到邵光龙的脸上来了。他开始以为树上知了撒的尿呢,抬头一望,头顶上没有树。他才知道是书记的口水了,他都舍不得抹。
  会议就要结束了,张书记又站起来,说:“水库就要开工了,我们分成三个战斗队:开山爆破的由‘董存瑞战斗队’,挑土运石的有‘刘胡兰战斗队’,垒埂筑坝的有‘黄继光战斗队’。首先,请‘董存瑞战斗队队长马大强接旗。”只见那个瘦猴子的青年,一个鹞子翻身上了主席台,从台中间那位戴眼镜领导手上接了一面红旗,跑回台下放下旗子跑走了。旗子上面有“董存瑞战斗队”的字样。接着张书记又喊:“‘刘胡兰战斗队’队长胡丫兰接旗!”邵光龙身边的那位不知是姑娘还是嫂子的上台了,因主席台子太高,她怎么也爬不上去,一个姑娘在她屁股上托了一把,她才像滚皮球样滚上去,接过旗子又滚下了台,还咯咯咯的笑了好半天,一点不严肃。张书记又说:“请‘黄继光战斗队’队长邵光龙接旗!”
  邵光龙想,这是自己的名字吗?是喊他接旗?这上万人的会场,同名同姓的人一定很多,他坐在那没动,台上张书记把眼睛看着他,坐在后一排的肖贵根老爷伸手拍他的肩,他晓得是自己了。不能再谦虚了,他不能像那女人一样滚上滚下的,而是挺直了身子,迈着大步跨上了台,从戴眼镜领导手中接过了旗子,抖开一看是有“黄继光战斗队”的字样。他太兴奋了,见张书记向他伸出了手,他晓得那叫握手。前几天他来大队也是这么握的。他一慌张,向他张开了手,双手紧紧握着张书记的手,手心里冒出许多汗。手中的旗子掉到了台上,台下出现了欢笑声。可台上的几位领导没有笑,一脸严肃得像菩萨一样。还是张书记指着旗子,他立即从地上捡起来,展开了旗子舞了舞,台上张书记给他鼓掌,台下的人跟着鼓掌,一时间掌声四起,像发大水样的哗哗响。
  紧接着张书记对着麦克风喊:“现在我宣布卧龙山水库工程开工!”
  他的话音刚落,山边上传来“轰隆隆”的一阵巨响,震得地动山摇,这主席台上也颤抖了几下。天空中出现麻雀飞样的石块。这是那个叫马大强的瘦猴子亲手放的炮,怪不得放下旗子就不见人影,这小子行,当年董存瑞能炸碉堡,他一定有能力把龙头山炸平了。还没等天空石块子落定,人群像潮水般向放炮的山边上涌去,挖土的、挑担的、抬筐的、搬石头的、推小车的,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
  上面有规定,凡是修水库或上山大炼钢铁的,公家再每人每天补助一斤粮食,不干的就不给粮。卧龙山村里办起了四座大食堂,定时间上工,定时间吃饭。过了十几天,不知什么原因,上面的粮食减了,每人每天八两粮,再过半个月,每人每天半斤粮,还不是大米,而是杂粮,是山芋片子、玉米、小米和麦面。早晚开饭时,每人一大碗汤汤水水的,好在天黑看不见,喝在嘴里麻麻的,只有中午还有一点像样子的米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饱饿得慌。加上这么重的体力活,怎么受得了?有人累倒了,睡在埂头上,等没了气,晚上由民兵悄悄埋起来。
  邵光龙晓得自己是黄继光战斗队长,不是简单的人物,是个带头人,是个经得起党考验的钢铁汉子。修水库是一场战斗,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水库上死了几个人不能算是奇怪,打仗还得靠勇敢、不怕苦、不怕饿,别人倒下了,自己不能倒,自己要是倒下了,这面旗子就倒下了,自己不但不能倒还得给别人树个榜样。所以,他推车跑在前,背石头比人大,挑土比人多。当然,饿得也比别人快。这一切回家同父母说过。
  肖老大心里有了数,同老婆商量说,光龙这么干,要不了几天,身子就会垮,我们不能让他垮,要全力支持他。于是就把家里存的老底子搬出来,煮上饭,熬上糊,叫光英偷偷的跑到修水库的山边上,向他招招手。他就一手放在裤腰上,像解裤子撒尿的样子,到山边上躲在草丛里打尖,每次一大碗,他都吃个尽光。光英望着他吃,心想这是他的丈夫,今后靠他过日子,她希望他能跟自己说说话,他能回答她累不累、饿不饿的问题,可是他没有话只顾吃,吃得呼噜噜的山响,像山风吹动树叶子一样。吃完了放下碗,用手指把嘴一抹,起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他忙啊,他要做表率啊,他要一门心思扑在工地上呢。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她理解这个没结婚就在一起过日子的丈夫。
  可是这些天光英越来越迟了,并且送的不是大米饭了,是面糊子,有时还是野菜山芋片子。邵光龙哪里知道这是母亲每天上午上山挖的野菜呢。
  这一天,太阳要下山了,邵光龙向山坡上看了好几次,没有见到光英的影子,他饿了,肚子像火蛇样的绞,不行,没得打尖那就系紧裤腰带子,火蛇绞动那就去喝河水,喝上游流下来的清泉,喝着喝着,这尿就多了,这下真的要撒尿了。他往山边上跑。
  山边有几块木板扎的厕所,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他撒了尿向四周看了看,看是否能见到光英,可他什么也没看到,没看到的,却听到了什么声音。这声音是前面草丛里传出来的,“哎哟,哎哟”的叫,像妇女生小孩子那样痛苦,怎么?是光英吗?她身子不舒服了?昏倒在草丛中了?可仔细一听,不对,是粗犷的声音,好像是男的。他想到又要死人了,前几天死了几个人,这个人可能又要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为共产主义而死是光荣的死。
  他再次系紧裤腰带。正准备下山去,可听到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他像很熟悉,就像是自己家里人,是谁呢?于是就走上前去,扒开了草棚子,见到雪白的两瓣屁股。原来那人脱下了裤子,头朝下,白屁股翘上了天,一只手在屁眼里抠,抠得屁眼鲜血直往下流。原来这人拉不下来屎,哪个呢?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那人抬头使他吓了一跳。
  这人不是别人,是他的老爷,大队党支部书记肖贵根。他脸色像屁股一样白,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子。没等自己问他,老爷首先开口了,说:“哦,侄儿,你来了,好,快,我拉不下来屎了,憋死了,你给我掏掏。”说着扳了一根细细的树枝子,摘了树叶递给他说:“求你了,我要憋死了。你做点好事,给我掏掏。”话没说完,又弯下身子,把屁股翘上了天,双手扒开两片屁股瓣子,屁眼鼓出来了。邵光龙接过树枝先伸手抹了他屁眼边上的血,树枝插进屁眼里往外掏着,掏得屎粒子往下掉。老爷大声地叫着:“哼哼,掏,快掏,哎哟,好舒服哟,你掏,掏……”光龙边掏边说:“老爷,这是怎么了?”老爷说:“唉,还不是吃多了,拉不下来了。”光龙心里想,别人没得吃,肚子饿得咕咕叫,一连几天没有屎,还饿死了好多人,你却吃多了,你这是什么共产党的干部?但他心里话,嘴上没有说,只是埋头掏着。他掏着掏着,感觉有些不对劲。人屎是黄黄的,长长的,硬的结成团,稀的像泥水,可这屎怎么像沙子,仔细看,又不像沙子,像黄色的灰碴子,他伸手捏了捏,原来是糠皮子,他掏了半天掏了一小堆粗糠皮子。
  大约掏得差不多了,老爷也不穿裤子,屁眼也不擦一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哎哟,我的妈,你救了我一条命了。”邵光龙也掏累了,坐在他的身边,望着他苍白的脸现在变得有点红润,一脸的汗水他也不擦。邵光龙心里想,老爷是共产党员,我的申请已在支部大会上通过上报了,马上也要入党了,在党员内部,有什么话都应敞开来讲,不能有什么隐瞒的,何况我们又是一家人呢。于是就问:“老爷,我有件事不明白。”老爷说:“什么事?”光龙望望眼前一堆糠皮子说:“你晓得刚才陶出来的是什么东西?”老爷低下头不吭声,伸手摘了手边的几片树叶子擦了屁股,站起来提上裤子,系紧裤腰带,重新换个地方坐下来,说:“光龙啊,讲来不怕你笑话,我偷了仓库里的糠皮子吃了。”邵光龙瞪大眼睛问:“那可是大队养猪的饲料啊!”老爷叹了一口气:“唉,光龙啊,你不晓得,我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你老婶子前些年给我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可都没留住。这年月日子苦啊,她身子虚,再也生不出孩子来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借当年你母亲给你们取名的福,把他排名为老二,你叫光龙,他叫光虎,这小子瘦成一把骨子了,他喊饿啊,我心里就刀割的难受啊,你猜我怎么着,我把我在水库上补助的那份粮食给儿子吃了,可我饿啊,我晓得我有罪,我是共产党员,不该去抢猪的口粮,可我不能死啊。”老爷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邵光龙看到老爷的眼泪,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是啊,老爷不容易啊,我不但吃了水库上的补助粮,还吃了家里的补贴,有一顿补不上来,就饿得不得了。老爷还反过来把补助粮送回家去。他想到这里,他有些同情老爷了,就安慰他说:“老爷,别难过了,度过了这个关口就好了,等水库修好了,上下旱涝保收,就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共产主义了。”可老爷抹着泪,开脸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说:“侄儿啊,你呢,盼入党,想进步,是个好事呢,可别逞能呢,你年轻,身子骨棒,现在累了觉察不出,今后等到春天梅雨季节,骨头眼里要发痛,为修这么个水库,把身子骨累垮了不值得呢。”老爷这一句话,让他真的生气了,站起来大声说:“怎么,不值得?为共产主义不值得?亏你还是共产党员。”
  老爷很平静,向他招招手说:“小青年,火气冲呢,坐下,听我讲给你听。”可光龙没有坐,而是站着听他讲,那是看他是党支部书记,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的面子,说:“你讲吧。”老爷说:“唉,说来话长呢,我们这黑山公社,可是卧龙山、凤凰岭组成,是块风水宝地,卧龙藏凤,那可是龙凤呈祥啊。古人讲这里出过九王十八相,也是有位王爷怕高山打鼓——名声在外,怕人家破坏了这里的风水,就在脸上抹了灰,起名叫黑山,现在开山修水库,牵动了藤子带动瓜,山脉炸断了,风水破坏了。”邵光龙更加生气了,说:“老爷,你是共产党人,到今天还迷信,什么山脉、风水的,难道你没听到张书记算的一笔账吧?水库修好了,山外万亩良田旱涝保收,那可是通往共会主义康庄大道的光明账啊,我不能再听你胡扯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老爷一股怒火往上冒,呼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光龙,你小子充什么大头虾,张斌那狗日的给你戴了高帽子,你就不认得家里人了?老爷的话没讲完,你就听不进了?到时哭了没眼水别来找老爷。”老爷一句话把他讲站住了。他确实平时很佩服老爷,认为老爷过的桥比自己走的路都多,看问题比谁都全面,今天就听他把话讲完吧。于是就回头望望他。老爷上前一步,一脸的严肃说:“后脑勺上的疙瘩,自己看不到以为别人看不到。听他讲,他棉花籽能讲出破棉袱来,听他算账,那是把红萝卜算在蜡烛的账上,放他妈的狗臭屁呢。来,让老爷跟你算算账。首先,算算人账。”扳手指头,指着工地上的人群说:“你看到的,这些挑土的、搬石头的、砌坝埂的、推小车的、打夯的,一个个哪像人样子,谁不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他们能做成什么事。所以呢,这大坝看起来有这么高了,其实是空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土堆子,大坝地基不牢靠,还不是等于盖房子没有下好墙脚,怎么能挡得住山里的洪水呢?当年国民党几十万大军怎么让共产党小米加步枪打垮的,干活不在人多,而在人精啰。”邵光龙有些发呆了,听他话还有道理,用眼睛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一样。老爷接着又扳着手指头说:“现在再给你算算水账吧,卧龙山、凤凰岭这两条山脉,三盘四绕,五进六出的八卦阵,大大小小七七四十九座山包子,山下弯弯曲曲九九八十一条河沟子,卧龙山下的清水河,一年四季为何山泉不断,还不是每座大山里有个水袋子,山高一丈,河高一寸,自打清明时节一过,春雨多起来怎么样?俗话讲,千万滴口水都成江湖,一条山沟里一只蛤蟆撒泡尿,九九合一就是一条蛟龙游下山,这么个土堆子,能起个鸡巴作用?”
  一席话把光龙像从睡梦中惊醒,站在那里像树桩样的望着老爷。老爷又说:“呆望我干什么?不相信吧。欺山不欺水,欺水变成鬼呀。我穿开裆裤时听老人讲,也不信,后来我可是见到了,那是五四年大水,长江破堤,我们山里该没事吧,可山洪暴发了,龙头山却铲除了一个山角,合抱粗的树连根拔起,黑山上下死了多少人?你再想想,这座土堆子能挡住洪水?那不是螳臂当车。退一步讲,就是不发水,春雨下了山,存在水库里,新坝干土水一泡,还不是一堆豆腐渣。有水就是浪推沙了。”光龙这下身子都软了,坐在地上低着头。老爷见说得有效果,越讲越来了劲。“唉,现在是什么时节了,五九尾六九头了吧,五九六九,河边插柳,就要到春分了,春打六九头,春水贵如油,这帮人不叫我们准备春耕,而是叫我们不是上山炼铁,就是下河修水库,春天不忙,秋天无粮啊。他们为了争先进,把季节干反了,春天干了冬天的事,这是反天啊。张斌这狗日的,多大人就有多大胆,讲大话瞒天过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吹牛皮不犯罪哟,反正哄死人不偿命呢。”
  邵光龙全身震撼,望着含着泪花的老爷。见老爷一屁股坐在地上,顺手却从草丛里抽出一根长长的铁管子。他很奇怪,现在人家都砸锅撬门扣子献铁上山,你怎么还藏一根铁管子?就问:“这铁管子哪来的?”老爷没出声,捡起一块石头在管子上敲敲,“咯咯”的作响,声音轻脆悦耳。老爷笑笑说:“听到了吧,这是一根钢管子,我是从凤凰岭废铁堆里偷来的,回去呢,可以造一支土枪呢,再买点硝药。我看现在社会乱了套,真的乱了大套,不成样子了。这年月多个心眼多条活路。不为自己也得为儿子。有一支土枪,生在卧龙山就饿不死呢。”
  这时肖光英拎着饭菜团子来了,邵光龙尽管饿得直不起腰,却一口也不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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