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四十二)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9-05 19:30:44 字数:5968
第七章带胎做种的山羊
中午,雪燕特地烧了一盘豆腐鲞,一盘刀豆干,招呼云横、春兰吃饭。饭前,雪燕笑盈盈地筛了三杯黄酒,说要庆贺丰收,三人各自喝了。正要动箸吃饭,突然听到哈声猫沙哑的声音在外面跟别人打招呼,雪燕对孩子们说,你哈声猫叔叔来了,便起身出来招呼他吃饭。
哈声猫牵来一头纯白山羊。他像到了自家一样自然,把羊栓在灰寮边的杨梅树上,说:“这羊娘送你家啦。这年头你家大裕了,孩子长大了,光养一头牛娘、几只鸡,太少了。”
雪燕说:“那怎么行呢?这羊值不少钱呢。”
“咳,说这话就见外了。”哈声猫与云横、春兰打了招呼,进来吃饭。
云横与春兰非常喜欢这大肚子羊娘,显然羊娘肚子里怀上羊羔了。两人匆匆扒拉完碗里的饭,就去抚摸羊身,与它亲热。
哈声猫匆匆吃完饭后也就出来,眉飞色舞地称赞起这头纯白羊娘,乘兴还教孩子们唱歌:
一条扁担六枚钉哎,
六枚钉哎。
那边厮儿厮囡讲文明哎,
友好文明天天到,
相打相骂勿讲别人哎。
这童谣通俗易懂,春兰一番唱来就会了。雪燕听他们唱的内容健康,是首文明歌,心里也满意。
接着,哈声猫又教一首有情调的歌谣:
白布衫,水晶扣,
见了表妹单声嗽。
表妹勿捩转,
白白嗽。
待教了几番后,哈声猫瞟一眼雪燕,向春兰解释说:“这比如你云横哥穿了新衣裳,你春兰妹妹不转头看他,是他自作多情白白嗽了。哈哈。”
雪燕是个聪明的人,知道哈声猫打栋柱应板障,这歌谣是念给她听的。这种方式示爱不同于戏台上的浪荡子调情,又不同于白面书生手拿折扇题诗吟唱。她觉得哈声猫这人说话声音嘶哑,做人的品质还可以,肯热心帮助别人,比起震斋这伪君子已好百倍了,只是他与大姐有那么一点暧昧关系,想起来令人心里不舒服。明知不舒服却老是想起他。不过倒过来想想,从一个大男人的角度想想,他对大姐一往情深,可见还是个重感情的人。想想这感情婚姻的事犹如酿酒,自己头一缸酒已经酿酸了,第二缸酒也已经酿酸了,还指望第三缸酒酿得特别好么?
哈声猫瞟了雪燕一眼,见她粉腻的糯米脸上泛着一点红晕,有几分羞怯,两眼发光,却是非常好看。她与紫燕相比,文雅不足,却热情有余,美丽大方。她是一个介于文雅与泼辣之间的人,用戏剧人物的角度来说,她是介于武旦与小旦之间的人。当初眠梦思想要追求紫燕,紫燕去了,现在想起来雪燕也不错。雪燕性格大浪一点,体格也强壮,如果进山隐山,生儿育女,那比起紫燕来确是好多了。
哈声猫又想起一件小事暗自发笑:雪燕原来的绰号叫丐佬燕。紫燕、丐佬燕都是益虫——可不能在雪燕面前说这话,若说她是虫,是扁毛畜生,她一定大为光火,到时候自己怎么道歉讨好可能都无济于事,而场面不可收拾,自己一片苦心也付之东流。
哈声猫唱得欢,正好担灰过路的继刁便在东首山岭上拄下担子,居高驻足观看、凑趣,夸他的羊娘。哈声猫与他寒暄几句后又教孩子们唱《白布衫》的歌谣。云横与春兰很快也会唱了。看雪燕故意回避,哈声猫转身走近雪燕说:“燕,山羊是贱货,赶出去吃草时要用绳栓着才吃饱,放开的话它到处乱跑,像我一样顾不上吃了,一天到晚肚子反而都是瘪的。”
雪燕听他说山羊却扯上自己,故意不理睬。他又死皮赖脸地说:“这羊娘给你家做种,明年保你旺起一大群羊儿哩。”
“你这话……”雪燕不甚懂得他说的意思,听起来似乎有些侮辱倾向,这在众目睽睽之下岂不丢人?便恼怒起来。
哈声猫解释说:“这羊娘带胎的,不久就会生羊儿了。”
这哈声猫不就是有意要拿他这样的贱货与繁殖后代扯上关系?明知道春兰是养偷生带胎来的,你竟用这手段来取笑我?你这不是想占我便宜吗?我最恨想占人家便宜的男人。想占人家便宜的男人都是负心汉,是流氓!雪燕脸色大变,考虑片刻后气呼呼地说:“不要。”转身就往茅棚门口走。
哈声猫看她骤然变了脸色,也不知道什么话说错了,谨慎地说:“跟我不要客气吧?”
“谁跟你客气啦?你给我马上牵走。”雪燕说着,折回杨梅树下,作状要解羊绳。
她突然脸色变得如此难看,如此不顾面情地发火,哈声猫完全给她搞懵了。“喂喂,你怎么啦?你嫌单头羊娘不会旺,我再给你牵头羊牯来。”
雪燕一听这话,更是光火:“你给我死远点。”拿着羊绳没耐心解开,只一扽就把羊绳扽断,猛然把羊往外拉。
山羊这畜生,不拉它它满山满垅跑得欢,人拉它它偏不走。这下它前脚牮在地上就是避着丝纹不动。雪燕急得脸色绯红,额头流汗。流汗的额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哈声猫上前阻止她拉羊,推来搡去闹了好一阵,引起了继刁一阵哈哈大笑。哈声猫也被他笑难为情了,情急之下,用自己的双手捏住雪燕的双手,要将雪燕往茅棚里拉。一双大手钳住一双酥软的小手,双方都呆了。哈声猫看雪燕依然光彩照人,压抑已久的情欲像火山一样喷发,完全盖过长期笼罩在心头的佛光,不能自已。雪燕很久未有接触男性的肌肤,乍被哈声猫双手钳住,顿感呼吸困难,全身都要瘫软下去。哈声猫感到雪燕的微妙变化,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放开她的双手,雪燕赧然不能启口,快步跑回屋里,将门砰地一声关上,竟把云横、春兰也都撩在外面不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出于哈声猫意外,他像鸭子被雷声吓了一样,呆呆地站在茅棚前,不知如何是好。云横与春兰看不懂大人们这一套,也不再念“白衬衫,水晶扣”,只是怯生生地牵过羊娘,见没人反对——特别是雪燕也没有破门而出大加呵斥,就大着胆子将它牵到东边山坎上啃薜荔藤。
他们从心底喜欢这头雪白的山羊。山坎很陡,山羊却能轻易地爬上去啃草。坎上还有许多接近枯黄的草,山羊惟独喜欢啃薜荔藤。云横对春兰说:“看,薜荔藤里面有白色的奶汁哩。”
这时,继刁放下担子走近说话:“哈声猫哎,人家雪燕根本眙你勿牢你知道不?真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天鹅肉吃,竟来这里盯梢(调情)!都说你哈声猫是拖鸡(嫖女人)的高手,可我未见过你这般没本事的。我看你心太急了,一定冲撞着她什么了。什么羊娘带胎、再牵羊牯来,这些话分明就是揭她的伤疤。你年纪这么大了还犯浑?”
哈声猫被说得六神无主,满脸通红,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情场老手也有一败涂地的时候,他挪着沉重的脚步往冯家湾家里走,脑海里总有雪燕楚楚动人的影子。她的脸像糯米一样细腻,如桃花一样鲜艳,与紫燕相比健康有余,气质不足,但毕竟都是大家闺秀,两人姊妹一场,某些方面总有相似之处。哈声猫想入非非——让继刁鬼说对了,我怎么这么浑呢?雪燕是带胎来郑家的,我送一头带胎的羊娘,这不犯了她的大忌么?她家缺男人,我还说要送一头羊牯给她,这不明摆着耻笑她、想占便宜吗?
哈声猫在深深的自责中似乎走了一段漫长的路,终于到冯家湾自己的老家,推门进屋。就在推门进屋的这一刹那却闻到一股香气,细细体味,却是抓住雪燕双手时闻到的那一股体香。他躺在床上,直到天黑下来还在想,还在思念雪燕。回想她裸露的部分,糯米般的体表下面隐现细网状的青筋,无疑,她有股骚动的血液在体内奔流。由此,他日夜苦思冥想的女人理想的胴体,由朦胧变得清晰。那种无法抵挡的娇艳曾离自己那么近,而今想起来竟怀疑自己当时的自制力,以至有些后怕。这种后怕如盐溶于水一样,溶入所有的春梦之中,淡淡的,却使烟雾缭绕的春梦更加热烈,而铭心刻骨。
他又想起了上一次与雪燕见面时的情景:
替她耕田归来吃饭的时候,我问雪燕:“你真的就这么喜欢住在郑洞湾吗?”
她回答说:“住郑洞湾真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半死不活的。”
我不甚理解:“你说得对,郑洞湾是没芙蓉好。”
“芙蓉嬉爽,不过也如此。”
“娘家地嘛。”
雪燕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与娘家关系背晦,没意思得很哪。”
我斗胆说:“带你去横峻嬉好不好?”见雪燕没反应,又说,“横峻就是你芙蓉人说的云霓峻哪。那里的风光完全与垟下不同,另有一番天地,是另一个世界。”
雪燕说:“好是好,只是……”
“只是什么?”
“男女有别,孤男寡女的在荒郊野外、深山老林,成什么体统?”
这话明是拒绝,在我听来倒像是挑逗性的,我哈哈大笑。“那你嫁给我当老婆不就成了?哈哈。”
雪燕娇嗔道:“哈声猫,你下世还会破喉咙,老不正经。”
我瞟雪燕一眼,看得出来雪燕含情脉脉起来了,这更勾起了我这个大男人的欲望。
人到中年,人都快老啦,就看这最后一把火了。自从上次在她家吃饭以后,看见她总有些不自在,因此迫不及待地叫云横从筲箕湾出来。她家有了云横这个种田郎,与我的关系反而疏远了,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不甘心,才有今天送羊的行动。细想之下,雪燕今天的表现也算反常了,是不是她……不对不对,我把她想歪了。但不对又该是怎样呢?她就是缺个男人!天哪,她需要男人!
哈声猫有了色心,便来了灵感,当即填一首《水龙吟·双燕飞操》的词:
乍逢怎似老相识,前世姻缘今重塑。俯观芸芸,仰视惟君,倩影如故。愿留长昼,万里比翼,春光永驻。问天地何忍,分飞劳燕。愿君好,任天妒。
勿须杜撰名份,双飞燕、泥窝同筑。春风剪柳,细雨斜风,情归何处。茅棚露重,檐下酒醒,软语谁诉。已知断肠苦,今休再缔,来生同路。
哈声猫反复吟诵自己的大作,觉得一辈子从来没有填过这么好的词,欣然感到,真情所至,妙文自然唾手可得也,立即谱成《双燕飞操》的曲子,一厢情愿地日夜吹拉弹唱。
月色如水,流水叮咚,猫头鹰的怪叫声不时将天空划破,郑洞湾安然而睡。哈声猫从冯家湾潜入郑洞湾,准备见机行事,把雪燕搞定。他年轻时惯于采花,现在故态复萌,自然要复习采花之法。他将采花之法分为推门法、爬窗法、闷香法、色相法(也叫引诱法)、威逼法、拐骗法、引蛇出洞法、惊吓法等,惊吓法当中又分鬼神惊吓法与算命解厄惊吓法。
若用推门法、爬窗法,都会惊醒孩子们。云横住茅棚厂的西头,雪燕与春兰住茅棚厂东头,假设她是传统的扫帚拄门,白箬当门闩的,可是推门进去还是会弄出响声而吵醒云横。云横已是个会种两亩田的种田郎了,经过狩猎训练知觉又特别好,黑暗中万一被他打几犁冲,连命也搭上了。爬窗之法呢?万一雪燕把自己当贼喊,惊醒春兰,以后叫我哈声猫还怎么在孩子们的眼前做人哟。他考虑用闷香法,想起紫燕,觉得太对不住她了,为此终生后悔,不该再用了。色相法,自己太老了,没什么相道了。威逼法、拐骗法只对呆丫头用的,人家是大家闺秀不吃你这一套。惊吓法,不行,她经不起吓唬。看来还是用引蛇出洞法比较合适,万一弄砸了,她也会有所顾忌,不敢大肆声张。
他还预演了调情的场面:我玩深沉一边弹奏一边放声歌唱(当然是未被洋油呛坏以前的好嗓子)《水龙吟·双燕飞操》。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太理解词中深刻的涵义。我改唱通俗易懂的《打船对歌》:“张溪开船到兆潭,眙着姐姐门头纺棉纱。姐姐容貌实在好,水里映着一朵芙蓉花。”糯米人接过去唱:“难得老大聪明识好花,风顺流急难留茶。你上滩吃力赚银一百两,等你落滩回来再采芙蓉花。”我赶紧顺上去:“难为姐姐好言出圣口,今日欢心上滩赚银就成箩。只想姐姐终身许,许我郎君共一家。”见雪燕心动,就提出借样东西用一用。她一定会迷惑不解地问借什么东西,我就说,这东西你有。她还是不解,有的东西你只管拿。我说这还不是好拿走的东西,不过你放着也是空着。雪燕若有所悟,含羞说遭瘟病把你遭爻的。我就直截了当地说要与她干那事。她一定会推托不肯,忸怩作态。我就说,问你借谷米麦,你可以说没有。我今个问你借这东西,你也推托什么?说没有是根本说不过去的。她一定还会假正经地说,你说的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呀?我便故作愠怒地问她,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最后她赧然一笑说,你真坏。说到这份上,我就可以上手抱住她了。
精细一想显然漏洞百出,人家不吃你这一套,根本不买账呢?这尴尬场面怎么收拾呢?这以后在云横他们面前又怎么做人呢?
无计可施又担心别人先于自己到郑洞湾对雪燕骚扰,无可奈何之下哈声猫公开扬言雪燕是自己的女人了。别人只是笑笑,说他癞蛤蟆。他朝思暮想,尽管一日三秋,日子还是捱到了中秋节以后。
这天,哈声猫爬上冯家湾最大的一棵板栗树上打栗。他爬到高枝上,探出身子,手提篁竿尽力劈打下去,因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连人带篁竿摔了下来。他没哼一声就昏过去。当天晚上,冯家湾灯火憧憧,冯家湾的人正准备他的后事,说他后脑摔着了,可是他一时又断不了气。三天三夜未有醒过来,冯家湾的人都说看来好不起来了,他却顾自进入一个特殊的世界。
一个月色微明的夜晚,那个我摸到茅棚厂前,用小石子扔到窗口,没反应,不敢用大一点的石头扔,叫雪燕名字又怕孩子们听见,一路哼着歌进入郑家道坦,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凑近东头窗口,压低声音(估计以云横听不见为度)叫:“雪燕,雪燕,你家的生卵鸡被黄鼠狼骑走了。”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大到让所有的女人心痛,小到女孩子不屑一顾。那个我料想雪燕跟所有妇人一样最舍不得生卵的鸡,而春兰万一听见,认为这等小事与她无关,也不会因一只鸡而半夜起身外出寻找的,因为女孩子爱睡,除非天塌下来。
雪燕果然掌灯出来,那个我早有预谋,轻声对雪燕说:“往这边。”就把她引向东边灰寮,雪燕不知是计,竟抱着侥幸心理,或许鸡还在灰寮里,这得感谢你哈声猫了。往东边引,可以避开西首云横的耳目,免得自己动粗猥亵时,雪燕发出惊叫让他听见,也为了避开灯光从茅棚的漏洞漏进他的床头,引起警觉。雪燕在前端着台灯,那个我在后跟着,看她穿着肚兜,披挂薄绸睡衣,隐隐露着糯米一样雪白细腻的背,体香扑鼻而来,那个我按捺不住了,待到了雪燕探头打量灰寮,便探头把灯吹灭。未待雪燕反应过来,那个我就壮着胆子将她抱住。雪燕羞愧万分,却不敢声张,口中只念“鸡、鸡、鸡……”声音渐弱,呼吸渐粗,胸脯起伏幅度增大。凭经验,判断事情已得手了,便腾出双手去摸雪燕的奶,雪燕便一下子塌软在那个我的怀里。
那个我把雪燕抱到灰寮的稻草堆里,雪燕无力地反抗着……
“遭瘟的!你的胆子恁大。”雪燕无力地说。
“是吗?任他娘的脚。这是显绍说的。”那个我嬉皮笑脸地说。
雪燕靠在那个我的臂弯里,细听一下周围的动静,隔壁灰寮里牛娘在反刍,羊娘在嚼干草,除此之外就是两人透着粗气的声音。正美着呢,突然隔壁的牛拱塌了石墙,黄牛一脚踩在那个我的心头,那个我“啊”的大叫一声,醒了,眼前是几张亲人的脸和被烟熏得漆黑的楼板札与楼板,原来在做梦。
哈声猫意识到自己不在自家床上睡。这时昌福叔过来告诉他,说他已昏迷三天三夜了。哈声猫听罢觉得很累,复又闭目养神。回想起刚才的美梦,想再做一次,却似乎没元气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突然睁开眼睛唱起来,说自己是走阴公公,“我日间生活在阳间,夜里在阴间审案”。
从此,他夜里睡觉时就不停地讲梦话,嘴巴一张一合,还不时有猪母娘吃糠似的声音。一切迹象表明,他在阴间有事,正如他自己说的,还在阴间吃夜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