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四十)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8-31 21:03:32 字数:5246
第四章筲箕湾的黄麂
云轩已二十多岁,该娶亲了。以前订的一门亲解约了,芙蓉村一个媒婆又为他说合一门亲,对象是梅坦谷氏。经媒人说合踏亲后,再经繁琐的互送生辰八字开合,到了商议启贴(小定)时,梅坦谷氏要求郑家在定亲时出3担米饼,120斤猪肉,120元财礼银,还有做家生(嫁妆家具)时出铜丝钱等。郑家一头牛卖了才大洋80多元,剩下的一头“黄牛娘鸡”都卖了也远远不足这订亲的花费。云轩说:“这亲就不娶了,打光棍算了。”
云轩闷着气,几天不吭一声,任雪燕姨怎么劝说,就是不肯再叫媒人另讲一门亲事。他说:“就算把牛娘再卖了做老婆本,今后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安排?”
云轩想起替自己抽壮丁当兵的弟弟云楼,越发不是滋味。一家人就看云楼这棵苗粗壮一点,他却短命死在军营中,自己还要变卖家产娶老婆,这怎么说也说不过去。他跟雪燕姨说自己要上横峻种山去。雪燕说:“你疯啦,今年年成刚好一点儿,人家都纷纷下山种田,你一个人却往山里钻,你种的番薯也会被猪野掏掉的,山里虎豹多,一两个人在山里咋成呢?”
“我就要造反。”云轩说。
雪燕怔了一怔说:“天啊,你千万别这样说啊,要断头送命的啊。”
“有出头之日我就娶妻,没有出头之日就打光棍了,”想起云横与春兰原先就指腹为婚的,就说,“云横念了书,以后续下郑家香火就行了。”
云轩竟想当草莽英雄,雪燕姨不知怎样劝说才更有效。第二天,云轩就拿起火药枪进山了,郑洞湾剩下云横、雪燕、春兰,成为三口之家。
此后春兰常在水坑塘边静静地坐上很长时间,雪燕想象她一定经常看水塘里她自己的倒影,知道女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云横与春兰有媒妁之言,现在想来,雪燕又不忍心春兰嫁给云横。她担心孩子们过早地做出越轨的事情,经常在春兰前面说云横的不是,说他丑。
云横在家过得别扭,看出雪燕对春兰好,看不起自己,有些想不通:为什么砖会恁厚,瓦会恁薄?雪燕姨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就这样好,对我就这样刻薄?我也故意与你拗脾气,你叫我打猪我偏打狗。云横五官虽然端正,个子瘦小,竹节鼻梁左侧有一道红色胎记,春兰常骂他“老鼠精”、“山老鼠”,无情相,还经常奚落这是他母亲怀他时,看戏里的某个花脸所犯的胎记。云横本来有意与春兰合不来,就直骂她是带胎来的贱货。这样,两人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雪燕姨则毫无顾忌地护着春兰。有一次雪燕气得跺脚骂云横,云横一气之下就到筲箕湾找猪都去。
云横起身走的时候,天已多云转阴,南风刮起,天上的云拔得很快。云呈铅灰色,云脚都生毛了。雪燕还是过意不去,劝说云横下雨天不要出门,会淋坏身体的。
云横想这点雨算得了什么呢?回雪燕的话说:“决心下来,落铁也要走。”云横迈下阶檐坎的时候,空气中可以闻到水气;天色阴暗,东南方白蒙蒙的一缭缭轻纱似的雨丝挂在远山。
云横出门走几步就下起雨来。他从未体会过山洪暴发会是什么景象,以为淋点雨算不了什么,到了下寮亭时,水坑里的山水比平时流得更响了。淋在头上的雨还不算十分大,却似乎是连绵不断,云横以最快的速度跑过馒头岩、百步峻,跑到筲箕湾猪都的茅棚厂。
茅棚厂里只有猪都一个人。云横进入棚内,叫他猪都。他只是傻笑,对云横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既不表示欢迎,也没有表示拒绝。
茅棚厂塌了只剩下一间,田螺壳里摆道场一样,镬灶、床铺都在里面。灶床之间勉强站得下人,一张小方桌紧挨着墙角,一边是兼做凳子的床头,外边是一张可以挪位的方凳头。从门口进来,平行柴仓的一小块位置就是起居休闲的空间了。
大雨瓢泼,雷电交加。也许,筲箕湾的雨原先就比山外的雨要大得多,山洪暴发了。洪水使云横感到害怕。他本不感到冷,慑于洪水满山坑翻滚的样子而哆嗦起来,蜷缩在猪都的身边。云横心想这下总算可以避一避风雨了,但猪都打着手势,意思是很大很大的什么东西,随即拉起他的手就往畚锸屯方向跑。云横不太明白猪都是什么意思,雨中呼喊着“猪都、猪都”。猪都却全然不顾,云横只得跟在他屁股后面颠颠撞撞地跑。两人冒着大雨跑到畚锸屯南面靠近小箬凹水坑边的一处瀑布,猪都拉着云横的手从边上钻到瀑布后面,里面竟是一个水帘洞。水帘洞洞口是湿漉漉的,里面却是燥糠糠的,洞里面的一个弯角处还有一个通风口,看起来像一线天。通风口处还有一眼镬灶,灶前石台上设了几尊香炉。
人钻进水帘洞后,水坑里隆隆的流水声被水帘截断,变得隐隐约约的,一时感觉平静多了。原先想来保护照顾猪都的云横却首先让猪都上了一堂紧急避险的逃生课。
透过水幕空隙往外看,雨开始转大,洪水雷鸣般地在山谷响起,几处山体在黄浊山洪的冲刷下陆续发生滑坡塌方形成的泥石流,几乎风卷残云般地将畚箕屯里的地表附着物一卷而光。一忽儿洞口的水帘带着哗哗巨响变得黄浊发暗,遮掩了视线。山洪也彻底冲刷了云横原先想在筲箕湾水坑里捉蟛蜞鱼虾的念头。
水帘洞很深,光线很弱,猪都却轻车熟路,动作非常敏捷。洞中暗得不行,猪都便生了火。水帘洞内,野果、砻碎的山黍粒子、盐钵、火柴、火篾、柴薪、碗镬,一应俱全,大概是猪都早就准备好的。猪都看上去像厚皮短毛的动物,身穿破布胡乱缝合的类似道士缁衣一样的衣裳,不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肮脏,只是泥巴多一点而已。他的头发、胡子乱七八糟地剪了,分明是尽量往短处剪,全不顾好看难看。他细眼上梢,嘴唇上翻,短圆身材,生得墩实,手脚骨节大得奇形,一副先天不足的呆相。原以为猪都像猪一样笨拙,现在看来却并不笨。
猪都拿铁镬到洞口瀑布接了小半镬子黄浊的泥水,放在三个石头搁成的灶窝上烧,倒了砻碎的黍粒,再加一撮盐。这一撮盐,勾起了云横无限的食欲,更勾起童年的记忆,那些枫林逃回来隐蔽在高岭殿的日子,也常是下着雨的情景,那时候对食盐的渴望记忆犹新。云横再叫一声猪都,猪都只是朝他傻笑。猪都憨态可掬,竟像日夜长肉的小猪一样可爱。
云横不断地向猪都大声问话:“我问你……”、“我想知道……”可猪都并不理会。云横估计猪都听懂自己的话,只是对自己说话的口气反感而已,就改用打手势与他对话。猪都果真对手势感兴趣,云横看他的表情竟也能看懂听懂他所表达的部分意思。“谈”到忘我之境,猪都嘶咕嘶咕地讲一些“兽语”。
吃了饭后,猪都要云横练习爬那些光滑有水渍的岩壁,要练技巧,还要练速度。云横试着爬岩壁,结果摔得全身都是青紫肿块,有几处还刮破皮浸出血,猪都却像一位严师,还狠狠地踢他的屁股。
夜里渐渐冷起来,大概洞中不能过多烤火,猪都把火灭了,躺在柴草堆里睡。云横冷得难受,想抱住猪都睡,怎奈猪都身上有股腥臊味,便放弃了。夜越深,猪都的呼噜打得越响。云横感到冷,伸手探一探猪都的身体,竟是冰冷的,而且还有点汗湿。听说身体冰冷的人倒反不怕冷的,猪都大概是这类人。他一定肖蛇的。基于对猪都肖蛇的判断,云横顺便推算一下他的真实年龄,想了一阵也想不出他到底有多大。渐渐地云横只有冷的念头。后来,冷得脑子也不听使唤了,忍不住用自己的后背紧挨过去,靠在猪都的后背睡,不一会从猪都身上传来一股暖流,暖氛氛的,便美美地睡着了。一觉醒来,自己竟然抱着猪都,只见猪都朝自己傻笑,笑得有点甜,云横赶紧翻身而起。
水帘洞里总体上还算冷热调匀,有吃有嬉,可以享受生活。这里跟孙悟空的花果山水帘洞一样,不归人王法律,不怕禽兽威胁,多好啊。早知有这么好的水帘洞,就叫福球、茂才、太守等几个弟兄在这里清静快活一段时间,也好彻底摆脱先生严酷的管教。
一天两夜雨歇后,水坑里的水流明显小了,原来这水坑也是一条蓑衣坑。猪都的茅棚总算未被泥石流冲刷走。他俩双双回到茅棚厂里住。
棚内除了那双事先放在灶膛里的鞋底,其它的都淋湿了。整理一番后,猪都竟又纳起鞋底来。云横还是喜欢看猪都坐在茅棚厂前的大松树下纳鞋底。一个柱磉般大的石头被他坐得油光乌亮,他的右手指戴了顶针箍,针涩了就用针头在前额头发缝里划一圈,揩点头发上的油脂润滑润滑。这让云横想起可爱可亲的星婆婆。
云横上代住横峻种山,下山住郑洞湾后种田,替人犁田,都算是“田鸠”。父亲一向希望他学文,火药枪连摸都不让他摸一下,因此平时他胆子小,不敢独自进山打猎。那些路过筲箕湾打猎的一班人马,看云横能够与猪都住在一起生活,都拿他当自己人看,相当友善,一见如故,无话不谈,却就是不让他跟队,因为打猎的分配规矩是猎物见者有份的。云横只好牢牢地跟着猪都,与猪都赶赶野兔,在坑边捉捉山蜷(石蛙)。
筲箕湾的山地被洪水冲得面目全非,山蜷却格外多。这可能是筲箕湾地形生得幽深的缘故。骄阳晒得筲箕湾几个山屯十分燠热,山蜷与蛇耐不住洞中的湿热,都倾巢外出乘凉。猪都教云横折了许多土名叫“牛脚蹄”的柴棒,把柴皮脱了后丢在水潭里。柴棒像秤杆一样光滑,被水冲动时山蜷误以为是蛇,纷纷扑上去死死咬住不放,他们便毫不费力地捏住柴棒的一端把山蜷捉住。
山蜷不像一般的蛙类,肉质鲜味,热性,人吃山蜷时如果把它的骨髓吮下去,就会连尿都撒不出。有蛙的地方往往就有蛇,特别是山蜷,常与斗角(五步蛇)相生相克。猪都倒是来者不拒,既吃蛙也吃蛇,蛇肉比蛙肉更鲜美,原来猪都还是美食家。云横跟猪都吃了蛙与蛇的肉,脚都轻快了,爬山也格外有劲,内心有一股力量冲动。这股力量感觉相当于传说中立春时从地下冲上来的春气,绵绵不绝,后劲强大。云横山蜷肉吃多了,鼻梁左侧的胎记却也越发红紫。尤其值得高兴的是,所见到的世界不再双影了,世界绚丽多彩起来了——原来世界如此绚丽多彩!视力正常的人真爽啊!
云横在筲箕湾住一个月后,能够比较顺畅地与猪都交流了,还学到许多爬山的本领。爬千游岗绝壁,第一次靠猪都背上去的,现在也能自己爬上来了。北望上寮、金子尖——这里翻山去金子尖是最便捷的,竟有了翻山过去的抱负。
早上,云横独自一人上山,看见两头黄麂抵角相斗,就近前看热闹。黄麂见有人过来,受到惊吓,要逃,却因角对角抵着拆不开,逃也逃不脱了。云横乐不可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猎物啊。想拿块适当的石头砸,身边没有现成的,显然,黄麂太大,自己一个人无法捉住,想了想转身往山下跑,打算叫猪都来收拾,跑了几步猛然想起一个问题:我回家叫人,来回要跑一里多路,黄麂的角还不自己拆开逃走吗?停下脚步,习惯地端了端裤子,猛然想到用裤带把它们的腿脚缚起来,便跑了回来。黄麂还在抵角不放,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用裤带把一头黄麂的两条后腿缚好,这头黄麂就倒下跑不了了。对付另一头黄麂他干脆就脱下裤子用裤脚把它缚起来。两头黄麂都逃不脱了,这才去叫猪都来收拾。两头黄麂一头背回郑洞湾家里,一头留筲箕湾用盐腌起来吃。一头黄麂差不多够云横与猪都吃一个月。这段时间里,云横吃黄麂的肉,做着再捉黄麂的梦。
云横不会打枪,也不想拿枪。他常常摸索黄麂经常喜欢走的老路,守候黄麂的到来,但总是空手而归。这种狩猎方式别人讥笑他为“守坦”。他倒不在乎:“别人都说我云横的手指纹五个脶,五个畚箕的,五脶背刀枪,我偏偏不接触刀枪,看你这‘五脶背刀枪’还准不准。”
他守株待兔一样死守着,终于有一头乌皮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秋雨绵绵的季节,乌皮猄脚蹄因长久浸水而变软,不适应走路奔跑了,见了人只盯着人看,站着不动。云横脱下衣服挂在树上,让乌皮猄盯着,自己抽身偷偷地摸到它背后,快近乌皮猄时,屏着呼吸猛扑过去,把它死死抱住。人与乌皮猄摔跤一样,草地给他们滚平了一大片。怎奈乌皮猄元气不济,敌不过云横那懒驴打滚的看家本领,最后动弹不得,乖乖地受擒。
这以后,他知道许多黄麂的习性,捉到了好几头黄麂。别人都叹说云横有法术,活麂怎么会常常落在他手里。这事也许只有筲箕湾猪都知道,毕竟云横是吃山蜷肉的人,体力与耐力特别好,又练过爬岩壁本领的。他一见黄麂就徒手空拳追过去。一开始黄麂跑得快,远远把云横抛在后头,但追了大半天,黄麂体温不断升高,体力渐渐不支,速度渐渐放慢,特别是落山,黄麂前脚短后脚长,跑不动,就很容易被他擒住。
云横活捉的几头黄麂,他自己都不敢宰杀;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连猪都他也不让动手杀,每次是请打猎的人杀牲的。他甚至用刀切肉的时候屁股臀都觉痒痒的不自在。杀牲半斤,这是规矩,央请别人杀牲,要送半斤上好的精肉给别人,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这期间,偶尔还有山贼在水帘洞里扔些吃剩的牛肉、猪肉给猪都,猪都也经常去水帘洞看看,有什么剩下来的只管吃,反正不吃也烂掉,或者给老鼠吃掉的,而山贼来无影去无踪,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够再来。
云横还结交了许多进山砍柴烧炭、采药种山、打猎捕蛇的朋友。这些人到猪都的棚里兜五合六地拿出各自好吃的东西,凑在一起吃。这叫“兜五”吃,大家合吃互享美味。猪都、云横他俩同时还要负责烧火、洗碗等下手工作。非止一日。
成了朋友以后,打猎的人一进山,便主动叫云横一起走。为了有效地打野兽,云横跟了几趟后,还是破了不拿枪的戒,学会用火药枪打猎了。不过,他又特别提醒自己,这枪口决不对准人类,决不。
云横继承了他父亲的优势,嗅觉非常灵敏。嗅觉加上独特的判断能力,他的嗅坦本领胜过猎狗,打猎的人分他一羹也不觉得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