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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三十九)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8-29 22:47:43      字数:4380

一路上,继刁尽说些对牛行业的切口给云横听。“牛看年龄主要看它几牙,比如两牙、四牙,牙出齐了,说是牙撑了,再老一点说珠蹾起,根据蹾珠时间的长短说蹾方珠或是蹾圆珠……”
可云横对这些似乎听不进去。到了箬溪狮子岩,云横知道他有意回避正题,就故意耍赖说:“不走了,这牛也不卖了。”
继刁呵呵一笑说:“狗生的儿,这也勒别人吗?好吧,边走边讲,我讲你听。这事我是从方池太那里知道的,不过方池太是个冬烘老头,你不可全信,嗯?别人说猪都是你碎公从龙河渡捡来的,说是周家一个新孺人生的,这纯粹是鬼话。那一年你的碎公品绷赶溪南卢氏宗祠看戏,正本做《陈世美逼妻》,戏子是散兜班兜起来的,也算是最下三烂的草台班。台上秦香莲落难讨饭,做得很动情,很凄惨,台下的人感动了,铜钱、糖果、糕饼甚至甘蔗像雨点一般丢给她。这时,品绷却猛然跳上戏台,牵起秦香莲的手对着台下的人说,大家看哪,她戴着金戒指讨饭呐,一边伸手就要捋她的戒指。台下的人意识到感情被戏弄了,怒潮骤涌,一齐朝品绷叫好,大叫该捋该捋。
“品绷捏着秦香莲的手,竟是软绵绵的,细皮白嫩,还有一股脂粉味直透过来。秦香莲并不挣扎,也不说话,品绷感到自己被电击了一样,竟然捋不动她手指上的戒指。抬目一看,秦香莲一双幽怨而又雪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看,这更使心头一震,他隐隐听见自己‘蓬蓬’的心跳,终于还是认出秦香莲就是董仓董寿炮的老婆,便撒手不捋,一步一步退到后台。台下的戏迷们更起哄了,‘品绷你真没用,该捋的为什么不捋啊?’台上,秦香莲呆呆地站着,后台的人知道她演塌台了,跑出两个人把她牵下台。秦香莲还是盯着品绷看,倒是希望他能够捋走戒子,而且强烈希望他有别的更多的动作,比如狠命地揍自己一顿。
“经了解,寿炮新婚不久,就出山做生意了。他妻子是个戏迷,该晚被当作散兜班的票友临时请来演秦香莲的。寿炮的丈人在溪南也算富裕大户人家,他家小姐自然养在高楼,看起来特别纯真、白净。小姐下嫁到寿炮家的第二天,三个娘舅斗富使寿炮发了横财。新娘端茶给娘舅喝,喝完茶后,新娘茶盆端回去时,做娘舅的都要将‘彩礼’放在盆内给新娘‘回盂’的。这天,大舅爷给了两枚银元,算是双全。三舅爷给她十枚银元,算是十团圆。三舅爷还得意洋洋地看了其它两个兄弟一眼。那个衣衫褴褛的二舅爷慢吞吞喝完茶,低声低气地说,把我那个挂在楼梯上的衫网袋挈来。衫网袋放在茶盆上发出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原来一袋子竟有几十枚银元,大舅爷、三舅爷当场羞愧而去,二舅爷好不得意。有了钱,寿炮想买村边芙蓉人的几亩腴田,想摆脱世世代代替芙蓉人做佃户的命运。芙蓉财主知道他手头真的有钱,故意欺他,‘要买田你这点钱还太少,要买你跟我先做几注生意,多攒点钱,这董仓附近的十几亩田全卖给你。’寿炮狠狠心将所有的银元当作生意本,跟财主到山外做生意去了。他想好好发一发大财,将来好当个大财主。
“品绷本想在后台与她互诉衷肠,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悻悻地出来。戏未做团圆,他就在卢氏宗祠门口等。村巷里偶尔有人拿着火篾灯走动,他走开装作撒尿。对着石墙岩洞窟撒了七八注尿,滴了六七次尿丁,还不见戏团圆,也不见她出来,品绷考虑自己这样夜游神似的踱来踱去总是不妥:散场时人多,别人看见打起招呼来,不好回话;如果在门口或者路巷里就对寿炮的老婆表示什么,只怕会倒大霉;要是人少或她单独一人过来时向好表示什么又怕吓着她,弄不好本已上钩的鱼儿又跑了。算了,还是等到溪南做完戏再说吧,她准会回董仓来的。戏班拉走的第二天,寿炮的老婆果然回到董仓来了。天色向晚,天下着细雨,屋里已早早地暗下来,寿炮老婆把洋油灯点亮。品绷用舔湿的手指捅花窗上的花纸,贴面朝里面看,只见她一声不响,对着灯花出神,一会儿又取下那枚差一点在戏台上被人捋去的金戒指摆弄。金戒指在洋油灯的照耀下反射着金黄色的辉光,摆弄一阵后她叹了口气,重新把戒指套回细嫩修长的手指上。房间横边朝游廊的门半掩着,品绷闪了进去。她吃了一惊,想不到眼前出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一个原本形象模糊的大男人,现在变得清晰而真实了,简直是想什么就得到什么。她站了起来,眼中放出异常的光芒。品绷看她的肚皮有点鼓,知道她已怀上孩子了,便平静地说,看你的肚子有孩子了是不是?她羞红了脸,回答说是的。品绷故作惊讶地说那就糟了。她问怎么了?品绷煞有介事地说,新郎倌只生了几天的孩子就出去了是不是?她知道情况不妙,不敢说话。品绷说,这麻烦就大啦,孩子生了一半未生完全,新郎倌就出去了,以后孩子生下来准会瞎眼缺耳朵缺鼻子的,后脑勺也少一瓣。寿炮的老婆睁大眼看着他,吓得哆哆嗦嗦,双手不由自主地搓自己的耳朵。品绷哄她说,不过不要紧,幸亏我发现得早,我可以继续为你生孩子,生到孩子十周全为止。她任他摆弄,只要孩子生来周全就行,因为她从小就怕父母骂自己十不周全,豆腐渣的脑。
“得知老婆生了个女孩,董寿炮欢天喜地地回家。他说自己一世没出息,就是因为名字起得古怪难听的缘故,这回要给女孩取个文雅的名字,有出息的名字。就叫阿竹吧,董阿竹,这比自己寿炮的名字好听多了。阿竹的母亲自然高兴,娇嗔说,看你高兴的,没有郑洞湾的品绷叔,你孩子还有这么好吗?寿炮不解了,问这话怎么说?她说,你把孩子生了一半就扔下我们做生意去了,还是品绷叔接下去把孩子生全的。董寿炮骤闻此言,如五雷轰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继刁说到这里,云横忍不住问:“你编这么一个故事,跟猪都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嘛。品绷和你爷爷兄弟俩住在郑洞湾,他住现在的三间碓后面一处单间的茅棚。茅棚厂看起来木墩墩的,却也实用,兄弟俩互相照应着,比横峻条件已然好多了。等到品绷娶亲那天,临到酒席散了新郎要入洞房的时候,寿炮一把火放起屋后的稻草堆和灰寮。新郎打完火匆匆归来,三下五除二脱下身上的湿漉漉的脏衣服,三箸夹勿着肉般地要与新娘上床。新娘娇滴滴地说,你这人怎这么贪,刚搞了就要搞。品绷见了红,一阵眩晕,待他稍微清醒后新娘对他百般温存,他竟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看见寿炮朝自己得意地怪笑,才知道昨晚上是他搞的鬼。
“第二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新娘生了个女孩。冤生孽结,品绷看孩子越看越像寿炮,认定她是寿炮生的野种,不用说,这个时节生的女孩可能还会犯桃花,便恨不得把她掐死,悔不该当时生落地时没有把她捺在尿盆里呛死。随着女孩的日渐长大,品绷对孩子与老婆的仇恨也逐渐加深。孩子两岁时,品绷把老婆孩子一起卖了,还了赌债。这时,董仓寿炮对自己的老婆也看不顺眼,也就把老婆和孩子卖了。买主不要孩子,你阿婆娘家也是董仓的,就白捡似的把阿竹带到郑洞湾养。按你阿婆娘家的辈份,她比你爸爸小一辈,你阿婆就当孙女养着。星移斗转,转眼女孩已是十五岁,长得婷婷玉立。有一天,后面单间茅棚的品绷叔与阿竹都不见了。直到六七年以后,有人在与仙居县交界的聋儿朵坑发现他们的行踪,你爸爸得到消息后立即动身去找他们。翻过深龙村后面的山梁,再沿着溪坑走了几十里羊肠小道,一路寻找他们的踪迹。那是一条长长的坑垅,这坑垅叫聋儿朵坑也有它的道理的,两边山梁很窄,他走着走着耳朵气都闷起来,到后来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他走完聋儿朵坑,翻过大青冈,在缙云县界内一山坪的一间茅棚厂里找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看着怯生生的男孩,他尽量压低声音和气地说,你爸爸妈妈呢?男孩憨笑着说,呣呣呣,呵呵呵……他再问,你爸爸妈妈呢?男孩横抽着袖子揩了一把鼻涕回答说,在在在山上……种种种……黍黍呢。你爸爸对男孩说,你去叫你爸爸妈妈来,就说外公来了。男孩念叨着,外东(公),呣呣呣,呵呵呵,外东外东……直往后山跑。你爸爸等了半天未见人影,上山找人,发现叔叔品绷与名义上给你爸当女儿的阿竹双双吊在大松树上。小男孩呆呆地站在一边仰头看着。你爸爸草草地埋了两个死人,然后带小男孩回来,并把他安排在筲箕湾的茅棚厂里住。小男孩吓得更呆了,从此极少出言讲话。”
继刁讲完故事,看云横的反应。云横说:“你骗人,都是你瞎编的。怎么说的比唱词先生唱的还溜顺呢?”
继刁说:“天在头上讲话的,信不信由你。”
云横心里想着猪都的悲苦,却故作轻松地说:“哈,继刁继刁鬼,三担皮油两担水。你绰号‘九斗瞎’,一石稻谷有九斗瞎,十句话有一句话是真的就不错了。”

第三章对牛
黄牯蹒跚到了岭下牛市,已是午时。牛市设在溪边滩林中。牛市非常大,外面太阳晒得很猛,树下倒还荫凉,只见滩林里人牛拥挤,馄饨摊、麦饼摊、香烟摊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忙碌着,还有一些高声叫卖、以卖吃为主的流动小商贩更把热闹搅成嘈杂。这里是楠溪大、小两源交汇的地方,农历逢五、逢十,楠溪各地的牛贩,买卖牛的农户都赶到这里来交易对牛。有人需要牛娘旺小牛,有人需要牛牯犁田,通过牛牛调换,添头多少钱,互通有无,皆大欢喜。当然也有现金买卖。这里的牛不论是买卖还是对换,统称对牛。
继刁讲得眉飞色舞,说自己的牛怎样怎样好,比别人的牛“起码好十八倍”,周围马上围了一圈人。有人看上继刁牵着的黄牯,故意对他说:“表兄,丐佬也都许自己的米白哩,你这牛真好的话你还舍得卖?”
继刁牵着牛绳,在牛牯身上猛抽一竹枝,让牛牯绕他转一圈,然后说:“看哪,是不是会犁田的牛,让它转一圈就晓得。你看这走相,脚力,嗯?”然后,拍拍牛屁股,捏捏牛腿,再将牛嘴唇翻起来让别人看,“看,这牛才几牙,正当势。你看它的前胛那么宽,犁田极好的。”
那人心动了,“这牛多少钱出手?”
继刁看他谈到实质性问题上来,就出价:“嫩闷(三百大洋)。”
那人马上杀价说:“只能给绷(八十元)。”
继刁说:“至少得一炮(一百大洋)。”
那人又看了看牛,心底喜欢,要求继刁:“削一点儿(便宜一点),削一点儿。”
继刁问:“你最多出多少?”
那人坚持说:“最多只能出八十四元。”
继刁说:“这四字不好听,就定八十五吧。”
那人同意,付了钱,继刁又说:“要给我三元钱的伢郎钱,这买卖都有规定的。”
“这,这事先未讲嘛。”
“介绍你将买卖做成哪能不给一点好处呢?这伢郎钱不能少。”
那人付了三元钱伢郎钱,继刁又说:“你看这牛卖了,这牛绳未卖,按规矩你得付小洋伍角的牛绳钱,这牛绳钱也不是给我伢郎的,”继刁指着云横说,“是给这赶牛的,你看他赶牛赶一世,辛苦一世了,总有点感情,总是舍不得的,给伍角番钱也是人之常情,安慰安慰。”
云横听继刁这一说,看着黄牛已牵在陌生人的手上,还真有点舍不得,眼圈都红了。那人无奈,嘟哝着说:“水牛都被大水冲走了,还在乎箬笠么?”又递给云横伍角钱,云横接来钞票时却在想,刚才买牛人这个比方打得不够准确。
继刁已得三元钱的伢郎钱,自然不能再向云横要那约定的三元信息咨询费。这八十多元钱解了父亲的丧葬费以及他在世时欠别人的债,所剩无几了,剩下的钱如数买了点粮食,但对冯家湾冯昌福的陈租旧欠还是理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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