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三十八)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8-27 18:42:10 字数:5128
第八卷家有种田郎
第一章打阴枪
冯家湾接连发生不顺境的事,先是癞头昌福被山鬼魔去,接下去便是发人瘟。
一天晚上,冯昌福坐在自家门槛上抽烟,有人叫一声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就跟人家走了。直到半夜,山村里的人不见他回来,料定是被山鬼魔去了,便收拾了松明点起火篮灯,敲铜锣放鞭炮,一路往西在三房山、瓜山、下宅山各处山势凶险的地方分头搜寻,同时高喊:“黄头毛,黄头毛。”
这黄头毛是专骂山鬼妈妈的脏话,意思是黄头发的婊子。据说山鬼若是听到这骂声,就会放人的。他们一路还放了许多炮仗,最后有人在高岭殿下靠近郑家茅棚厂的番薯田坎底寻到了昌福。只见他头朝下,脚朝上,嘴、鼻、耳朵孔全被山鬼用黄泥塞着,快要憋死了。
时隔一月有余,在一个阴湿有风的黄昏,冯昌福突然从屋里跑了出去。他手里端着一盏洋油灯,飞快地往郑洞湾狂奔。冯家湾人看他尽管跑得很快,手中的洋油灯却始终没有被风吹灭,便知他又是被山鬼魔去了,随即一边叫喊,一边向他追去,有人不忘拿枚铜锣敲打着追了出来。大家看着昌福一直在前面跑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打了个眼花竟不见人影了。寻啊,寻啊,一直寻到猪娘洞,总算寻到了昌福。
冯家一个首先看到昌福的后生叫了一声:“在这儿呢。”这一叫,他的嘴却张着合不拢了。接着,洞中石子砂雨点般地往外掷出来,大家无法接近洞中的昌福。有人高声叫喊:“快拿火药枪来。”
这时,显绍听闻猪娘洞有驱鬼的场面,立即拿起火药枪赶来。他上了火药、铜帽,朝洞中扣了扳机,轰隆一声巨响,一切趋于平静。随后几个胆子稍大的蹑手蹑脚进去,把被硝烟熏黑的昌福抢了出来。
这以后,冯家湾有一童男一童女接连暴死。冯家湾不敢轻视这一系列的怪现象,请了灵姑僮,设坛讲灵姑。灵姑僮说:“从前有个讨饭人在冯家菜园里偷两段苞黍吃了,被揪住以后让昌福活活打死了,并埋在菜园边的灰寮前。现在那怨鬼要报冤了,要搅得冯家湾鸡犬不宁,让瘟疫传遍整个山村。”
冯家人在灰寮前挖下去,果然有一副人的白骨,便将白骨重新做坟殓葬。平静几天,冯家人心里还不踏实,又请道士做三日连宵道场。
趁做道场的时间,冯昌福对族众说,现在山鬼作乱,瘟鬼找上门要发人瘟了,冯家湾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大家必须行动起来,把所有害人的鬼精统统赶走。
道士也认为冯家人现在是该行动起来了,表示极力支持。他说,自“五四”学潮以来,社会发展了,楠溪人驱鬼的方式也相应跟上新风潮。以前是烧毛竹爆裂发出声音驱鬼,后来放炮仗,燃百子炮,到现在已经发展到要用火药枪驱鬼的历史全新阶段。反过来说,这些鬼魂看惯了用枪打的战争,不怕爆竹、百子炮之类的小玩意了。有人研究过,结果表明,对付鬼们起码也得用火药枪打了。
这火药枪威力大,即使打不着鬼怪,火药与铁砂子射出仇恨,心中也痛快。于是乎,道士驱鬼,一律改用火药枪。而用火药枪驱鬼还有了特定的名称,叫打阴枪。
念及上次猪娘洞显绍那至关重要的一枪,冯昌福亲自上门雇显绍去猪娘洞打阴枪。
雇人打阴枪花费开销也较大,火药、铁砂子不用说要打主家的,工钱一天三升米,管饭,外加一包土烟,一个红包,红包里面有小洋几角零碎铜钱。对牛客显绍来说,这比连牛带人替人家犁田所得的收入还多。昌福一提这事,他就马上满口答应。促使显绍爽快答应为癞头昌福打阴枪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猪娘洞离自家更近,猪娘洞的山鬼不除,自家也受到威胁,为冯家人除害,得益的可能首先是自己,谁知道山鬼下一个要魔去的对象会是谁呢?显绍还当场谈了打阴枪的门经:“阴枪打阴鬼,火药枪放在人的脚下,或者其它阴下的部位打出去效果最好。”
昌福拍了拍显绍的肩膀,齆声齆气地说:“看来你还真有一套,这回央你打阴枪算是对极了。”
夜里,显绍朝猪娘洞打阴枪。他将火药宝贝一样地盛在牛角里。牛角尖的位置开着一个小洞,洞口塞着软木缠着红绸布的栓。他将牛角尖对着枪口小小心心地倒进一撮火药,再抽出那条贴在枪杆下方的细铁杆插进枪杆里捅了捅,确认火药被推压到枪杆底下了,又将成把的铁砂子倒入枪杆。枪口朝洞口,扣动扳机,扳机撞击铜帽,铜帽里的黄药迅速燃烧,刹那间引燃了枪杆里的火药,轰隆,仇恨的铁砂子散开一个米筛大小的面积,射向魔鬼。这一枪枪,每枪都让人亢奋。对显绍来说,从来没有这么打痛快:打别人的火药、铁砂子,别人还用工钱雇自己打,除灭了害人的鬼怪自己也同样受益,这是从来未有碰到过的好事情。显绍打得兴起,打了一枪又一枪,枪杆都打烫起来了。打到第三十六枪,枪杆爆裂了,火药烧伤了显绍的肚皮,弹片、铁砂子伤着显绍的胸口,枪杆砸破了显绍的额角。
昌福认为显绍不该打这第三十六枪,三十六是个关口,他这样的人难过三十六关煞的。冯家湾一班人将显绍抬到郑洞湾口,扔下就走。
第二天早上,显绍身体发了高烧,几天后,伤口发炎变脓了。他感到情况很不妙,特地吩咐两个儿子,那枚失落的黄金印一定要设法找到,将来要凭这黄金印归宗认祖的。又强调说,哪怕是被闪魈闪走了,也要把它找到。弥留之际,他念叨的却是“猪都,猪都”。他抓着云横的手吃力地说:“当年我答应你碎公好好照顾他的。那女人是你碎公从龙河渡捡来的。我要走了,可就是猪都放心不下,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他。你要叫他……”他思索片刻,终于嘣出一个“叔”字,头向枕边一弯,便气绝身亡。
父亲死得很窝囊,家里又很穷,最后还是哈声猫雇了丧夫,并出面作保人借了一笔钱,草草地办了丧事。父亲与母亲合阱,葬凤凰山,坟朝横峻。
第二章猪都身世之谜
关于猪都的身世父亲至死未向云横透露。对此,大哥云轩似乎不管闲事,但云横早已从方池太的嘴里知道大概,再在猪都结结巴巴兽语般的话中得到一些印证。猪都差不多可以说无名无姓,从小就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郑岙底筲箕湾的茅棚厂里。
所谓的郑岙底是指郑岙村以西到小源山界一大片山场的总称。筲箕湾大体上由一条长而扭曲的坑垅和两个较大的山屯组成。从郑岙底下寮亭向西,沿山坑走完六七里路,先后途经馒头岩、百步峻和剑门,至坑垅西首渐见开阔。两个山屯分别是小筲箕与畚锸屯,周边有小箬凹、犁头额、花园、尖头、千游岗、戒刀岗等天险,前后山的石头峻峭得如房屋上的板壁。猪都的茅棚厂坐落小筲箕,再往西便是畚锸屯了。筲箕湾里外方圆20多里路的山场就猪都一人住。猪都的茅棚厂因被山洪冲了一个角头,被普遍认为是不吉利的。曾经有一个猎人不信邪,在厂棚里过夜,第二天回家就七孔流血而死。此后,他的茅棚厂绝少有外人留宿。
芙蓉邻村的人看他那副敦厚粗矮的身材,大嘴,外翻的大嘴唇,深眼窝、多眼白,见人就笑的怪脸,以及一双毛茸茸如棕榈一般的手,有叫他“山都”、“木客”、“闪魈爷”的,又因他一副猪相,别人叫他“猪都”。据说,猪都小时候还能讲几句带嗲声的话,至今他长到20多岁反而不能讲一句完整的人话,人们听他讲的多半是嘶嘶咕咕的兽语。
不知哪个多事的家伙用木炭在他的板门上写了“周猪都”三个字,砍柴的,打猎的,还有种苞黍的人都高声叫唤他为“周猪都”。人们把他当成看山佬,叫他“周猪都”可能已带点爱怜的情味,叫亲切了,就叫他“猪都佬”。路过筲箕湾的人似乎都喜欢与他打招呼,叫叫热闹,逗着他玩。“周猪都”的姓名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以为猪都姓周,理由是,不知是猪都还是他妈,是郑洞湾显绍的碎叔从龙河渡捡来的,有人还说亲眼看见龙河渡所捡的孩子是周家一个新孺人遗弃的。周姓是楠溪大姓,猪都他傍了大姓以后,谁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了。
这一年云横家运不好,山塌了石头也滚下来,祸不单行,他的外公、外婆也先后遽然而逝,舅舅又得了肺病,哮喘咳嗽非常厉害,有时痰中还嗽出血来。
云横与表弟表妹总凑不到一块,屡有分歧,渐渐地,舅舅、妗娘与他相处越来越像客人那样不自然了。云横听继刁说肺病是死症,没办法医的,还会传染。这一点云横是相信继刁的,他毕竟见多识广,况且在这事上犯不着骗自己,便向舅舅说自己受父亲之托要去照顾猪都,要离开芙蓉了。舅舅觉得家中有驱不走的晦气,房子、道坦、家具,所有的一切,满眼望去似乎都在霉烂,外甥要走也就不强留了。
云横从小去过两趟筲箕湾,见了猪都便打手势表示友好,表示是自己人——也不知为什么,爸爸总是惦记着他,把他当自家人看待,大概就是自己人——猪都见了自己却一味傻笑。两次看见猪都,他都在纳鞋底,也不知他在深山冷岙里怎么会有纳不完的鞋底。
父亲临终时这样放心不下猪都,总有个原因的,别的不说,光要自己叫他叔,就非同小可——父亲神秘兮兮地将猪都托付给自己,却不明他的身世,里面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猪都谜一样的身世有待自己去解密——当然,还有个非份之想:在破解他身世之谜后,最好能够顺便破解十八金带宝藏之谜——万事互相效应嘛。
关于猪都的身世,谁会给自己透露真实情况呢?舅舅、妗娘?他们不一定知晓;哈声猫?他远在横峻,再说他毕竟不是郑家嫡亲之人,郑家保密的事他也不一定知晓;震斋先生?他太一本正经,就是知道一点底细,也不肯或不屑说。要说继刁知道一点底细,还有可能,因为猪都一直生活在山林,继刁一直在做山货行的生意,而山面上的事他都能道出个一二三来。看来还是找继刁,他要是知道秘密的话,不愁他不开口说话。
借着夜色,云横摸到长丰堂的皮油坊。油坊里有一股混合的油臭,继刁叉着双脚高高地站在油车筒上,赤膊抡着大锤在打油。锤子太重,提升时由边上的继美助擎上来让继刁往下砸。看得出来,下面擎锤的人更吃力,继刁却是“咳嗬咳嗬”叫得欢。云横看得有趣,几乎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继刁却把大锤交给继栋,跳下来指着云横就问:“老鼠精,这么晚了还有生意做吗?”
云横想,我这事不妨也当作一笔生意跟他做,就说:“生意有的做,我这生意还不小呢。”
继刁再次打量云横,看他空双手来的,有些疑惑:“说吧。”并暗自告诫自己,可别上小鬼的当呵。他退一步坐在一张油光发亮的、蛮人用废木料钉起来的简易坐椅上。
云横并不打算找张凳子就坐,站在继刁前面单刀直入地说:“你告诉我筲箕湾猪都的来历,我给你偷10斤桕籽或者桐乌白。”
继刁转一下眼珠,说:“现在桕籽还在桕籽稃中,桐乌还在桐乌壳中,都还长在树上,未出呢。”
云横见他原则上同意成交,便不惜血本地说:“给你现钱。”
“三元。”
“现在没有。”
“现在没有也叫现钱?概不赊欠。”
“这笔生意你不做了?”
“等等,你家有两头黄牛。”继刁怕生意黄了,直接提示他,毕竟生意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落实本钱,千万不能空口讲白话。
牛是种田人的命根子,楠溪人一向对牛很重视,按规矩偷牛贼被人抓住了,就要剜脚筋的。继刁提到黄牛,云横心头着实一抖,半晌说:“我家靠牛生存的,”考虑一下又说,“你想打牛肉的主意,还是打……”
继刁倒显出生意人特有的耐性,解释说:“你家欠了那么多债,息滚息,利滚利,用不了多少年就会滚雪球一样滚大的,欠冯家湾冯昌福的陈租都未付完,你爸爸治伤、办丧后的花费又那么大,而且据我所知你家欠下的这一屁股债都是借高利的,要是不卖牛的话,就会永远坐账牢,不得翻身。”
云横望着继刁睁圆像灯笼一样的贼眼,心里暗骂继刁鬼啊继刁鬼,你真是三担皮油两担水。不过云横第一次听到“坐账牢”这个词,回味一下觉得他说得还真相当有道理,于是有了一些诸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创业容易守业难的莫名其妙而且互相矛盾的念头在脑海里萦绕。
继刁乘云横犹豫不决的时候加紧攻势:“守业硬守是守不住的,运气来了板门卸下来挡都挡不住,你不听运好瞎谷也可捣得米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说的是猪都的事。”云横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他的身世你也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云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了继刁,也不与舅舅、妗娘打招呼就径直到郑洞湾。第二天继刁找上门来,找云轩商量卖牛的事。云轩说:“家里为办爸爸的丧事前前后后欠了一笔债,但这卖牛的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问雪燕姨和云横。云横是个读书人,他有主张。”
继刁说:“说得也是,不过你贵为长子,长子为父嘛。你家现在负债在身,这债务要付利息的,这连本带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就算你有能力解账,你这一家几口吃饭怎么解决?你家两头黄牛,要是犁田,这‘牛娘鸡’也够了,牛娘还会生小牛儿,这黄牯就可以卖了解账。无债一身轻呵。再说,我替你牵到岭下牛市去卖,可以卖个好价钱。”
云轩无话可说。继刁又跟雪燕说,雪燕也被说得无话可说。云横也认为养两头牛反而是个负担,这牛似乎非卖不可了。
到了初五市日,继刁来牵牛,云轩叫云横跟继刁去卖牛。云横假装客气叫云轩去。云轩说:“还是你去吧,横,你是读书人,会算账。”
云横就不推托了,装作极不情愿地去牵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