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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50年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1 14:58:07      字数:15940

  
  
  
  转眼邵光龙已经十岁了。
  邵光龙早饭后跟往常一样去放羊。其实家里仅有一只羊,早上牵上山,羊吃饱了就会自己转回来,哪要烦这个神。但他还是每天要放羊。他要打着放羊的幌子,干大事情。那就是民兵张营长开会布置过,为抓大土匪彭家昌,村头布岗,山中有哨。他想自己是烈士邵菊花的儿子,好种子就该有好苗子,革命后代又是小民兵,捉土匪是分内的事,说不定运气好,土匪让他碰上了,还能戴上大红花,得个剿匪英雄的奖章。
  于是,他早饭碗一放,袖子把嘴一抹,向肖老大吱一声:“爸,我放羊去了。”话没落音,转身出门进了羊棚,开了栏门。早已急得两头蹿的山羊见主人来了,抖抖身上厚厚的绒毛,“咩咩”的叫着,舔着他的小手。他见羊腰间圈的绳子都抖散了,便弯腰系好后,在它肥嘟嘟的屁股上一拍,羊像一朵白云向山里飘去。
  太阳已经从山顶上像火球样的冒出来了,烧干了林子中的雾气,给山坡镀上了一层红光。邵光龙跟着羊屁股,屁颠屁颠地钻进红光里。他听到小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便抬头看了看树顶上,可没看到小鸟,有一只老鹰在晴空中自由自在的打旋旋,有时还长唤一两声,吓得枝头小鸟四处乱蹿。
  他就这么分了一下神,山羊不见了,这家伙一上山就撒野,一见青草就撒欢,一转眼就摸不到影子,不晓得是钻到哪个山沟里喝水,还是到哪个山坡上吃草去了。他明明晓得它跑不掉,可他还是要找到它,放羊的身边不能不见羊。他穿过树林,爬上一个小坎子,感到有什么东西拉了他的衣服。回头一瞧,不得了,是一大垛刺蓬子,有一枝刺条子钩住了他的褂子。他不敢动了,他认得是榨树条,刺有一寸多长,针尖样的,只要一动步,褂子就划一个洞,这可是过年才穿的新褂子,自己穿过了还要给妹妹、弟弟穿呢。他只好回过身子,伸出两个小指头,轻轻的像筷子夹菜样的夹住刺条子,从褂子上摘下来,再一放手。哪晓得这刺条子一弹,划着了大拇指,还出了一点血。他把大拇指放嘴里吸吮着,吐出嘴里带血的痰,发现手指不冒血了,他很高兴,便绕过刺蓬子继续找他的羊。
  他上了一个山坡,听坡下有哗哗的流水样的声音。他想这下总算找到了。伸头往山沟里看,可看到的并不是山羊,而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和树叶颜色差不了多少,不注意还看不清楚。他仔细地看这女人,哦,他认识她,还是本村的,名叫杨荷花。他想问问她可看到了山羊,可转过来一想,不能问,她是什么人?坏人,土匪彭家昌的小老婆,村里人叫她土匪婆子。
  听讲彭家昌有几个老婆,算这个小老婆最年轻最漂亮,像山里的一朵鲜花。她皮子白,比山羊的绒毛还要白,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嘴唇薄薄的,个子不高也不矮,长得不胖也不瘦,胸口鼓鼓的。
  他看着看着,看到她有点不对劲,别的地方都一样,就是她胸口不对劲,他晓得那地方长着两个奶子,是女人都这么长着,可她平时奶子没有这么大,胸口没有这么鼓呀,只是有点儿鼓,没有今天鼓得这么厉害,也太鼓了,像个脸盆子。再一个呢,她到山上是砍柴的,这柴满山都是,干吗要跑到这么老远山里来砍?现在已经砍了一堆了,也该捆起来背回去了,可她还在砍。砍就砍吧,还伸头这里张张、那里望望,有时还在胸口摸摸。他想去问问她,你在望什么东西?可望到了我的羊,可看她不对一个地方望,四面八方的望,望了一会,大概没望到什么东西,就弯下了身子,往山里走,柴都不要了。他更奇怪了,她要去哪里呢?她怎么不往回走,而是顺着山沟往里走,难道迷了路?他正有些疑惑,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一个硬棒棒的东西顶着自己的屁股,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转身一看,原来是要找的山羊,是羊角顶着他的屁股,嘴还舔他的身子呢。他没找到山羊,可山羊找到了他,山羊要逗他玩。他想没有功夫同它玩,他有重要任务,他要看着她,看她要到哪里去,玩什么鬼花样,他看她都走远了,急得直跺脚,急中生智,顺手解开山羊脖子上的绳子,把它拴在一棵松树干上,树边上有很多的青草,他摸摸山羊的头,好像对它说:听话,我有重要任务呢,等我回来。
  他也学着那女人的样子,躬着身子,弯着腰,像她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她后面,离那么一节路。一直跟着她穿过了一片树林,跨过了一条山沟,翻过了一面山坡。发现她现在不弯腰了,也不东张西望了,而是加快了步子,她像变戏法样的,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布包。怪了,这布包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事先就在什么地方藏好的吗?不对,他看到她现在的胸口不那么鼓了,没有刚才那样像洗脸盆子那么大了。哦,他明白了,原来蓝布包藏在胸口,这布包里装了什么呢?她要到哪里去呢?是跟谁见面吗?而这个人是谁呢?难道是彭家昌?彭家昌多少天没伸头了,民兵们把这座山搜了好几次,连个影子都看不见,难道今天彭家昌回来了,他们是约好在哪里接头吗?
  他紧跟着她终于爬上了一座山顶。他感到这山顶好像有些面熟,他抬起小手挡着眉头的阳光,向山下远远的看了看,更怪了,那不是自己住的村子吗?村头有棵老槐树,山边有座关帝庙。哇,他想起来了,这座山就是龙头山,村子到这边是阳面山,今天爬上来的是阴面山,原来跟了她转了一个圈,爬得吃亏死了。
  他在山顶上看到两块大石头,知道叫龙角石,两石中间有一条缝,只能一个人走得过去,到里面的龙王洞,洞里就是土匪的老窝,当年彭家昌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他想这里无路可走了,她一定从这条石缝中走过去了,他准备跟着进去,里面一定是她同彭家昌在约会。他又想,我这么赤手空拳的进去,不是要讨亏吃吗?让他们抓住了怎么办?看瓜的让偷瓜的打着,那可就划不来了。我是革命烈士后代,是一个有头脑又勇敢的人,我要想办法对付他们,想什么办法呢?哦,有了,我会砸石头,一砸一个准,他们是两个人,我捡两块石头,进去见了面,我就一人一石头把他们砸倒。对了,这办法太好了。
  他在山边找到了两块尖尖的石头,拳头那么大,正好一手抓,他紧紧地握在手里,满怀信心地来到龙角石中间一看,他傻掉了,石缝被堵住了,是一大捆细长的树刺,这是榨树刺,互相缠绕着像蜘蛛网,网上的刺,像钢针一样厉害,刚才找山羊时就遇到了,还划破了大拇指,这是进不去了。他左看右瞧,发现刺棵下面有碗口大的小洞,他想钻进去,可头伸进了一半,脖子上被刺扎了一下,痛得钻心,他只好退了回来。他放下手中的石头,呆呆地望着刺蓬子,抓着后脑勺。这下没办法了,进不去了,抓不着土匪了,太可惜了。他很后悔,山边路口就有站岗放哨的民兵,刚才怎么不喊两个来。现在回去叫民兵,恐怕来不及了,假如他们跑掉了,民兵来了抓不到人,还以为我小孩子撒谎呢。这下怎么办呢?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太丧气了。他坐在那又想了一会,他们不会在里面过日子,总要出来的,他就守在石缝门口,用这两块石头,等他们出门就砸。对,这真是好办法,于是,他又爬起来,重新抓着两块石头,眼睛死盯着石缝,一转也不转,可等了好一会,手上石头捏出了汗,把石头都汗湿了,就是不见人出来。
  这时的太阳越升越高,像天空中挂个大火盆,把他的脸烤得发烫,身子烤得发烧,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全身被汗湿透了,嘴里渴得难受,嗓子眼里冒着青烟,眼睛泛着金针花,头有点发昏,身子没有力,手中的石头捏不住了。他再一想,这样下去可不行,这样我砸不了他们,他们伸手就把我抓住了。他们是大人,我是小孩子,彭家昌是土匪头子,听讲见了日本鬼子都一摸不挡手,说不定个子有两人高,看到我,还不是像老鹰抓小鸡样的抓去了,那可就惨了。不行,还要想办法。再有什么办法呢?要想不让他抓到,那就得离他远一点。
  于是他来到石缝前面的一棵大松树下,树下有一片阴凉,他解开上衣,一阵微风吹来,身上凉丝丝的,舒服极了。这下他劲头又来了,他捡了一堆石头片子,哈哈,这下有办法了,再好不过的办法了,只要他们一伸头,我的石头像雨点一样砸过去,不,像射箭,像子弹一样,砸得他们头破血流,抱头向我求饶,然后叫他们乖乖地举起双手往回走,还不准他们往后看,一看我就用石头砸,那样就把这两个坏蛋抓住了。他为自己有这样周密的设想而感到很高兴。
  他蹲在树下,双眼盯着石缝,又看了好长时间不见动静,他有些急了。怎么还不出来让我抓呢,再等下去可支撑不住了。肚子饿得咕咕的叫,身子又没劲了,还有点犯困,眼皮子在打架。他几次咬着牙,瞪大眼,警告自己,千万别犯困,可眼就不听他的话,不知不觉合上了,一会功夫就睡着了。
  大约头脑想得太多,一睡着就做梦。梦见张营长带领民兵们上山来了,他们冲进了龙王洞,反复搜查没有发现人,而是洞里有两个山神,舞刀弄枪,民兵们也变成了天兵天将,跟山神打斗起来。他们从洞里打到洞外,从山顶打到天空,打得落花流水,眼花缭乱。最后,民兵们不行了,渐渐退到大树下,是他捡起树下的一堆石头,向山神砸去,这石头也太神了,用手挥挥,石头就像长了翅膀飞到山神头上,打得山神东倒西歪,人仰马翻,民兵们上前把山神压倒了,这山神变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彭家昌,女的是杨荷花。他被戴上大红花,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一乐,他醒来了。
  这一醒不要紧,真的吓死了。他发现自己躺在石床上,下面铺着厚厚的树叶,身上还盖着被子。怪了,这是什么地方?他抬头张望,是一座山洞,四面是石壁,顶上奇形怪状的石块,两边有几根石柱子,洞顶上有一个小洞,把一线亮光接了进来,照得里面清清楚楚。山洞很大,有好几间屋子那么大,有很多石桌、石凳子和石床,这是哪里呢?还是在做梦吗?他用力掐自己大腿,很痛,再掐,钻心的痛。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想,我明明是睡在大松树下,大松树怎么变成山洞了呢?真的遇到鬼了,还是山神?这鬼地方不能再睡了,他起身掀起被子想往洞外跑。可听到洞里面有声音,有女人的声音,也有男人的声音,而这女人声音很熟悉的,就在床边石壁的里面,石壁不高,站床上就能看到里面,这声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于是,他慢慢起身站在床上,伸头往里面看,里面一个小洞,就像住家外间和里间一样。小洞里也有石床,床上还垫着老虎样的皮子,毛绒绒的,上面有光着身子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直身子坐在床头靠在石壁上,跷着脚丫子,嘴里含着大烟袋锅子,大口大口的吸着烟,吐着一团一团的浓雾。这女的也光着上身靠在他的腿弯里,伸手摸着他的胸口,像在“呜呜”的哭着。他看不清这女人的脸,听声音好像就是杨荷花,床边的石桌上摊开一块蓝色大手布,上面有鸡蛋壳、花生壳和板栗子壳,这壳许多,洒到地上都是。哦,这下他想起来了,这蓝布是杨荷花的,原来她用这块布扎成包送吃的上来,那这个男的是谁?难道是彭家昌吗?他突然想起来,好像见过彭家昌,那是在去年,他来过他家里,可现在记不清他长得什么怪样子了。只记得小时候,村里有小孩子哭,大人就说,哭,再哭叫彭家昌带你走,这小孩就不敢哭了。可想到彭家昌一定是长了三头六臂,比山里大老虎还厉害。可今天看到的,这人并不那么可怕,只不过是个大老头子,杨荷花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跟这个大老头子在一起呢?
  这时,他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先听那女的说:“你这次要去哪里啊?”男的说:“放心,我不会占山为寇,也不会入湖为盗的。”女的说:“你呀,去年大军过江的那位吴政委找你,你是错过了庙门无处躲雨,才落到一身精湿的。”男的说:“嗨,别说了,男人不吃后悔药,我这辈子遇到的好人都是共产党人,今天共产党就是抓了我,谅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女的说:“现在人心难讲啊。”那男的放下烟袋锅子,亲吻着她的额头说:“强盗喜欢天黑,豺狼喜欢雨夜,我打算沿长江而上,进三峡原始森林,只要能落脚就回来接你。”那女的胳膊勾住男人的脖子,带着哭音说:“那你现在带我走吧。”二人紧紧扭在一起。
  他看得不好意思就蹲下去了。听到里面有咝咝的响声,像山羊在槽里吃食样的声音。过了一会,那女人又说话了,“看你衣服脏成这样,也没功夫洗洗。”男人说,“我过惯了,这‘飘章’(上衣)还是很干净的,只是‘桃子’(扣子)掉了一颗。哦,对了,‘衩章’(裤子)的‘天窗’(口袋)里有……”他正想着这男人讲的什么东西,再次伸头时脚下一滑,发出了响声,那女人打断男人的话,“嘘——好像他醒了。”
  邵光龙听到了这句话,心里一惊,跳下床就往外面跑,可没跑三四步,只听耳边一阵风吹来,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像铁钳子一样,夹得他一点也不能动。他回头一看,是那位光着身子的男人像抓小鸡样的把他拎到里面去了。放下他边穿衣边说:“好小子,怎么能跑呢,还没跟老子讲话呢,我以为这辈子见不上你了,谁想你妈的送上门来了。”
  他抬起头,这才看清那女的确实是杨荷花,她正在穿衣服,也看清那男的高大壮实的身躯像一堵山墙一样,头顶上有点秃,两边络腮胡子一直长到下巴上,就连宽宽的胸脯上还有黑乎乎的一大块。听老人讲过,胸口一撮毛,杀人不用刀,这人一定不是好人。那男人穿好灰色粗布衣服,盘腿坐在他的面前,拿起石桌上的烟袋锅子,也没有点火,含在嘴里一口就吸出了烟来,眯着眼,脸带微笑,这样子一点也不可怕,好像自己的亲人一样,还伸出他粗大宽厚的手摸摸他的小手,拍拍他的肩说:“说来你有十岁了吧?”已穿好衣服的杨荷花回答:“可不是,虚岁十一了。”那男人说:“肖老大真够哥们的,当初没有看走眼。”男人说着,把烟袋锅子往石桌上磕磕,磕去了上面的一层灰,又拿到嘴里吸着,还能吸出烟来。他看得很好玩,屁股往那人身边移了移,想看清这是怎么样的大烟袋锅子。听那人又说:“小子,你认识我吗?”他抬头望那人一眼,摇摇头没出声,还是看烟袋锅子,听那人说:“不认识我?好嘛,可小子,我可知道你呀,你只有妈,没有爸,对吧?可你不是天上掉的,地上冒的,山沟沟里大水淌的,你妈肚里也不是随便就能生出你来的,你也有个爸。”坐那人身边的杨荷花拉了拉他的衣角说:“你现在不能跟他说这些不着调的话。”那人说:“是啊,也许他这辈子也不晓呢,不过今天在我就要出山的时候,送到我手上来,也算是缘分吧。”说着仰头哈哈大笑。这笑的样子有点吓人。他有些害怕,再无心看他的烟袋锅子了,躬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见那人脸色严肃起来,说:“你小子想逃,孙猴子能逃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吗?哈哈哈!”
  他这下吓坏了,不敢后退了。看这人这般高大,一手能把自己捏死,想到这些身子一软,坐在地上。还是杨荷花拉着他说:“你别吓着他了。”那人望他一眼说:“小子,我可以放你,但有个条件。”他抬头望那人,心想,有什么条件呢?那人又说:“你喊老子一声。”他又想,喊你什么?是喊你土匪,还是喊彭家昌?想想这些话都不能喊,也就不知喊什么好了。就问:“喊你什么?”那人说:“今儿老子高兴,喊我一声爸就放你走!”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下愣住了,心想:怎么啦,你要我喊你爸?爸是什么?是父亲,你怎么会是我的父亲呢?你没讲你是谁?可我心里清楚,你一定就是彭家昌,你是土匪头子,我妈是共产党人,打日本鬼子牺牲的英雄,我是英雄人的儿子,共产党人与土匪是水火不相容的,我怎么能喊你爸呢?不喊,死也不能喊。可我不喊呢,他不会放我走,那我怎么办?看能不能有办法在他身边溜走。他有意是考虑考虑的样子,抬头对左右望望,望到石壁上还挂着一支盒子枪,这枪在关帝庙里见过,那是张营长背在身上的,还拖着长长的红绳子,这枪同张营长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他真怕了,怕不喊他爸,他拿起枪来怎么办?这时只听那男人眼一瞪大声一叫:“快喊老子!”他就顺着那人的话顺口一声:“老子!”那人眼瞪得又圆又大,眼珠子鼓起来像电筒的光刺到他的身上,他打了一个冷颤,低下了头。
  还是杨荷花打了圆场说:“好了好了,他已经喊了你一声老子了,老子和爸也是茶壶酒壶,差不离的。”他趁他们讲话的机会,身子再次开始往后退。只听那男人又叫了一声:“你等等。”他只好又停了脚步。那男人从裤子荷包里边掏边说:“来,坐到我身边来。”又转脸对杨荷花说:“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这里还有两件东西,你俩一人一个吧。”说着把掏出的东西先放在杨荷花面前。杨荷花惊讶地说:“怎么,你还有龙头玉佩?”那男人说:“仅剩这两块了,拿去吧。”说着把一枚玉佩放在杨荷花的手中,拎起另一枚玉佩上的红带子,挂在他的脖子上,还说:“小子,这是护身符,有了这块玉佩,东海龙王就会保佑你一生平安。”杨荷花望了他一眼,把手中的那块玉佩递过去说:“那一块你送给他,这块你留着。这次逃难,可不能没有护身物啊。”
  那人哈哈大笑说:“英雄好汉都有落难的时候。杨志卖过刀,秦琼卖过马,刘备还编过草鞋卖呢,想我闯荡江湖,出生入死,当年同小日本战斗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全国解放了,难道阴沟里还翻了船。昨天我去了龙尾山,请赖大姑给我卜了一卦了。”杨荷花立即说:“她怎么讲?”那人道:“她讲这次是我人生一劫,为躲避劫难,我要沿江岸而上,走我前妻的老路,有寺庙和尚帮忙,那还有事?过了这个劫难就一马平川了。还是送给你吧。”那人重新把玉佩放在杨荷花的手中。杨荷花眼里含着泪说:“我真的很怕呢!”那人站起来,把胸脯拍得“咚咚”地响,说:“你看我,白天山坡上滚,晚上石板上睡,身子板可是铁打的金刚啊,怕?老子这辈子什么都晓得,就不晓得‘怕’字,这‘怕’字让我放在嘴里嚼碎了咽下去,变成了一泡屎拉掉了。”杨荷花大约被他的一番话说激动了,扑过去拥住了那人,那人把她扭在怀里说,“我这辈子也活够了,老婆孩子有了,爱和恨也有了。哈哈哈哈!”这笑声像洪钟一样的洪亮,震得山洞都发抖。那人也不顾忌身边有小孩子,抱着她就啃起来。
  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只得低着头,看着挂在胸前的那块玉佩。他听人讲过,过去这山上土匪,只要是杀了日本鬼子立了功,就有一块龙头玉佩奖赏的。这块白色的光滑滑的石头,上面雕刻着龙的头型,有龙眼、龙角、龙的嘴巴和龙的胡须,生动形象,活灵活现。他一看就十分的喜欢,双手捧在胸前,贴在胸口。
  那人忽然对他说:“时间不早了,你就回去吧。”杨荷花瞪了那人一眼说:“你放他走,不怕他背后放冷枪?”那男人抹抹头,说:“真要死在他的手上,也值得的。”杨荷花说:“要不等你走了以后,我同他一道下山。”那人瞪大眼说,“那民兵们不查你的老底子?”杨荷花望了那人一眼,转身向他说:“光龙啊,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你下山呢,可有件事要答应我。”他说:“什么事?”她说:“还能有难事给你呀,今天你上山干什么来了?”他说:“放羊。”她说:“那又怎么跑到山顶上来了呢?”他说:“找羊。”她说:“这不就对了,人家问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你只讲找羊。你看到的,回去说什么没看到,能做到吗?”他点了点头。那人有些不耐烦了,说:“哎约,什么水养什么鱼,什么山长什么鸟,这小子是老实头,我还会看走眼?”说着又拿起烟袋锅子吸烟。杨荷花转身一只手搭在那男人肩头,头贴在他怀里说:“我可担心,孩子小,不懂事,万一要是……”说着又哼哼的哭出声来。
  就在杨荷花扑在那男人怀里时,他趁机一步一步的往后退着。当退到洞口,一转身撒开双腿跑起来,出了洞口,更加拼命飞样的往山下跑,跑了好一段山路,他确定后面没人追来时,才停下来,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唉,总算逃出来了。吓了自己一身的冷汗。
  他抬头看到太阳已经转到另一个山头上去了。乖,自己不知不觉的在山洞里住了大半天。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感到山洞里的人并不可恶,有时甚至还和蔼可亲,那男人满脸的微笑,那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头,嘴上还问你多大了,长这么高了,像父亲对待儿子一样。更为奇怪的是还要我喊他爸,怎么回事?至今我还不晓得父亲是谁,难道我真的是他的儿子?他反过来一想,怎么可能呢?看他同杨荷花亲热的样子,他一定就是彭家昌,彭家昌是谁?大土匪头子,我妈怎么同土匪……哦,对了,是土匪就要向民兵报告,可我答应了回去就装着什么也没看到的,还能不能报告呢?这个问题要想一想,要不同谁商量一下,同哪个商量?那只有父亲了。好,这就回去,找爸妈商量一下,把在山洞里的点点滴滴的事,都向他们讲讲,由他们拿主意。
  他想到这里,就往回家的路上跑,跑着跑着,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呼喊:“光龙!光龙!”这是女人的声音,怎么?是那个杨荷花追来了?是那个男人后悔了?他想到这里,加快了脚步,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起来,打得茅草自然的向两边倒去,耳边呼呼的像吹着口哨,脚边的石头都踢飞了。就连刺条子划了衣服都不晓得了。
  “光龙,光龙!”这声音好像越来越近,听起来是那么的耳熟,那么的亲切。他想这一定是家里人。他站住了,抬头向四面张望,看到对面的山坡上有个红点子,是一位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他听出是她的声音。这人是肖光英,小妹子,表面上是小妹子,其实是同年生的,父母早就定下的娃娃亲,是自己的老婆。他一阵狂喜,见到家里人,心里不怕了,于是他双手卷成个喇叭筒子,向山坡上回答:“光英,我在这里!”他向山上跑去。肖光英听到他的回答,也看到他的身影。就飞一样的往山下跑来。二人很快在半山腰碰了头。
  肖光英直喘着粗气,脸上红扑扑的,两根小辫子甩得老高,一脸的汗珠子往下滚。她也顾不上抹一下,大大的眼睛盯着他,埋怨地说:“你死哪去了,爸妈都急疯了,出动民兵来找你。”他抓了抓后脑勺,像做错了事,咧着嘴傻笑。她又说:“你还笑呢,民兵们看土匪婆子不见了,我们以为你被土匪抓去了呢。”他晓得了民兵们清楚了这件事,他回忆起早上是干什么上山的,心里一慌,转身又跑起来。她追喊:“你猴急的,干什么去?”他边跑边答:“找羊!”就往上午拴羊的地方跑。
  他跑着跑着,路边的树丛里蹿出一个人来,一只老虎钳子样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扭得很痛,他吓了一跳,抬头一望,是高个子民兵,这民兵真高,他抬头才能看到他的鼻子,高个子民兵身上背着长枪,枪头上刺刀白闪闪的,他很有些害怕,那民兵说:“你才露脸啊,发现目标了吗?”他不晓得“目标”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理会这个高个子民兵,就身子一扭,挣脱了他的手,边跑边说:“我去找羊!”
  他跑到上午山洼沟边上一棵松树边,找到了拴着的山羊,他呆了。这山羊把树边的青草吃了一个大圆圈子,树皮都啃了一大块,树边上拉了几堆屎蛋,拴羊的绳子拉破了树上一块皮,也把羊脖磨掉了一把羊毛,磨出了一道道的红印子,看来羊在这里挣扎了好长时间了。一直跟在后面的肖光英追到他身边,摸摸羊脖子,山羊“咩咩”地叫着舔她的手,眼里含着泪水。她心痛死了,解着羊绳说:“你看你,这羊都拴天把天了,你放什么羊,刚才还讲找羊,屁呢,这羊不是你拴的?”
  山羊一溜烟的往山下跑去,它自己认得家。
  他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讲。她看到他胸口的龙头玉佩,大吃一惊:“呀,你胸口是什么,哪来的?”伸手要去摸,他身子一扭说:“你别管!”“好啊,我不管你了,你连我都不讲真话了,你骗我。”她委屈地坐在地上欲哭了:“你中午没回家吃饭,我中午也没心思吃,跑到山上来找你,跑了多少沟,找了多少坡,腿都跑痛了,嗓子喊哑了,爸还叫村里民兵上山找你,你还叫我不管你,好,不管了,让你给狼吃了也好,土匪抓去也罢。”说着边抹眼泪边往山下走。
  他一想,对呀,她是我的老婆,连中午饭都没吃,这么为我操心,我还有什么事要瞒着她呢?于是就追了过去,一手搭在她的肩头说:“别哭,我跟你讲实话。”她站在那没动,低头说:“你真的见到土匪了?”他说:“我见到了土匪婆子同一个男人在一起,估计可能就是彭家昌了。”她转过身子,脸都吓白了,说:“乖乖,都吓死个人呢,你真的被彭家昌抓去了,他没打你、没骂你?还送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她摸着他胸口的龙头玉佩。他说:“真的呢,那人不像是土匪,好像家里人差不多。”
  “难道土匪得要在头上刻字啊,哈哈,真是小英雄啊。”他们被这洪钟般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背后正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他是一副军人打扮,横跨着手枪,腰间扎了一根皮带子,他脸上一个明显特征就是嘴角上有颗大黑痣。他们俩认识这个人,是村里民兵营的张营长。只见张营长拍拍他的肩说:“光龙啊,自从土匪婆子离家出走,你有半天下落不明,加上南岭村有人发现彭家昌的身影,我们已经在掌握之中了。走,到民兵营部谈谈具体情况吧。”
  邵光龙听张营长这么一说,看了肖光英一眼,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他心里十分佩服张营长。张营长名叫张斌,前几天村里开大会,他在上面讲话的声音好大,好威风,听讲他是剿匪英雄,刚刚从外地调来的,因为卧龙山还有彭家昌没有抓到。
  肖光英见邵光龙跟张营长到民兵营部去了,就扭头往家里跑,他要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父亲。她跑回家推开门,见家里没有人,爸妈都不在家,去哪儿了呢?她找到了村头,见到了婶婶,心想老叔是村里干部,她想把这件事同她说说,可到了婶婶面前,又改变了,说:“婶,你看到我爸了吗?”婶婶说:“你爸不在家里?”她说:“我进家了,没见到。”婶婶说:“奇怪了,我看他扛个锄头在门口呢。”她一想,爸一定是去了自家地里了,她又一口气跑到山边上,地里也没有人,她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找了,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老远就看到父亲手握锄头站在门口,而父亲已经看到了她,说:“羊早都进家了,你怎么才回来?”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软坐在门口说:“爸,你叫我好找呢。”爸爸说:“找我?我不就在羊棚里铲地皮子,明天送地里去,光龙呢?”她说:“爸,再别问了,光龙见到土匪了。”爸爸一脸的严肃,锄头往门边一放,砸了地下一个坑说:“什么土匪土匪,小孩子家懂得虾子打那头放屁。”她望了爸爸,说:“是真的,光龙见到彭家昌了。”爸爸惊诧的脸望了女儿一眼,又望望门口四周没人,拉坐地上的女儿说:“快,进家讲话。”进了门就问:“快讲,光龙去哪了?”她说:“光龙跟我讲,他见到彭家昌,现在跟张营长到营部去了。”爸爸也没详细问女儿光龙怎么见到彭家昌的,就大步跨出门,发疯样的向山边的关帝庙里跑去,因为民兵营部就在关帝庙里。
  肖老大跑到关帝庙门口,只见张营长吹着哨子,村前村后的民兵都往关帝庙里跑来,他正要进去,见邵光龙满面红光地从里面出来了,他站在这位特殊的儿子面前不知如何是好。肖光英也跟着跑来了,她首先见到光龙胸口光抹抹的,就说:“你的龙头玉佩呢?”肖贵根更为吃惊了,瞪大眼睛说:“怎么,还有龙头玉佩?在哪呢?”邵光龙笑笑说:“爸,我已交给张营长了。”肖老大转身跑到了张营长面前,见张营长已经集合好了民兵队伍,无心去理他,他只好转身来到光龙面前问:“你把一切都讲了?”邵光龙满面堆笑说:“都讲了,张营长派人送信去乡里,马上有大部队来呢。哈哈,爸,张营长说,等剿了匪,上级要给我戴大红花呢。”肖贵根脸色铁青,狠狠地在他脸上刷了一巴掌,低声有力地骂了一句:“畜生!”邵光龙身子一晃,昏倒在地上。
  肖光英惊呆了:爸爸平时对光龙十分的疼爱,讲话声音都不大,巴掌从没上过他的头呢,可今天怎么打了他呢?出手还这般的狠,这是为什么呢?
  
  肖老大的那一巴掌,真的把邵光龙打懵了。
  抓到了土匪,全村人都沸腾起来。邵光龙本想做了这么大好事,张营长都伸大拇指夸奖他,爸爸也应该表扬他,晚上说不定还给他煮个鸡蛋吃呢。他做梦没想到换来了一巴掌,出手还这么重。差点把自己打昏过去了,现在头脑还木木的。可回过头来一想,这一巴掌可真把自己像在睡梦中打醒了。他想到去年刚解放的时候,彭家昌到过他家中,抱过他,亲了他,那大胡子还很扎人的。听父亲多次讲,母亲同彭大人在一起打日本,小时候是彭大人送我到肖家抚养的,那时家里最困难,是他们的大米和黄豆,还有二十块大洋救了急,不然我们都饿死了。哦,我怎么这么糊涂呢?刚才在山上怎么就想不起来呢?不怪父亲打呢,是自己错了,错到海里去了。他越想越后悔,越想就越怕见到父亲,不敢回去了,怕让父亲动了气,说不定再给自己几棍子呢,那可受不了。可不回去晚饭在哪吃呢?中午就没吃了,现在肚里还咕噜咕噜的叫着。他饿得头有些发昏,身子有些站不住,他到了村头,身子靠在大槐树上,坐在槐树根上。他听到村里有人打口哨,那口哨是张营长打的,村里有了紧急情况才有口哨的,看来今天情况很紧急了。这不,村里乱成一锅粥了。有人在呼叫,有人在奔跑,就连狗也“汪汪汪”的闲不住,都奔一个方向,那就是山边的关帝庙里去了。
  这么乱了一阵子,天色黑下来了,村里又安静了,鸦雀无声的,一点响动都没有,只有风吹槐树叶子哗哗地响。村里没人走动,他想一定是抓彭家昌去了,抓回来怎么打发呢?是送去做牢,还是绑起来拷打,不给饭吃呢?总之彭家昌要受苦了,想到这里他不但后悔了,还有些心酸,眼眶子痒痒的,眼水都要挤出来了。在龙王洞里,人家待你像亲儿子一样,要是不让你回来,你一步也不敢动,就是要你死,还不是像捉小鸡样的,一捏脖子,你就没命了,可人家没这么做,看你是老实人,不会报告的,杨荷花还那么交代你,可你呢,出洞没有几步就把人家卖了,那张营长也是的,怎么把我的龙头玉佩都夺去了?那么好玩的东西,人家送给我的。他越想越窝气。
  天渐渐的黑下来了。他看到前面来了一个黑影子,是谁呢?一定是站岗的,每天晚上出门都会见到站岗的,是站岗的就是民兵,是民兵一定会晓得抓彭家昌的情况,队伍几时出门。他站起来迎上去,见那人已经到了跟前,手里拎着白毛巾包着的东西,他看出了,这不是站岗的民兵,而是自己的亲人,肖光英。她见到他没有讲话,把毛巾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个大海碗,碗里热腾腾的面条,还有两个荷包蛋呢。他又惊又喜,就说:“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呀?”她说:“老爷看到你了,老婶生孩子了,还在坐月子,老爷叫我给你送吃的。”他端起大碗“哗啦啦”的吃着,他太饿了。她看着他吃,说:“我刚才看到老婶的孩子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又是属虎的,老婶讲名字叫光虎,听我妈讲,她肚子里也有孩子了,没生下来,爸说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光雄,龙虎英雄,是党代表起的名。”她讲了这么多,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埋着头吃。把一大碗面条和荷包蛋吃尽光,抹抹嘴,叹了一口气。她收起了碗筷,用毛巾包扎着说:“爸叫你回去,不打你了。”
  他打起精神说:“我不回去,我吃饱有劲了,我要打听民兵什么时候上山抓人,我想跟着去,我后悔死了,我要报信叫彭家昌快走。”她摇摇头说:“你还报信呢,人家早走了,乡里还来了好多队伍呢,太阳下山就出了门,把山都围起来,兔子都跑不掉了。说不定已经抓上手了。”他听了身子一软,坐在大树根上起不来了。她又说:“听爸说,这次抓了彭家昌,要枪打呢,人家等了多少日子了。”他心里凉了,双手抱着腿,头埋在腿弯里,一句话讲不出来。她又说:“你还是回去吧,爸妈在家急你呢。”他头在腿弯里摆了摆,说:“让我坐一坐,我心里有点难过。”她望望他说:“那你要么就到老爷家里睡,老爷讲有话跟你讲,他家锅前有空床,不过那小弟弟好厉害,哭起来炸耳朵呢,叫人睡不着。”站起来又说:“好了,我走了,你要早点回呢。”她拎着毛巾包回去了。他心里确实很难过,他想,彭家昌要是枪打了,这不是我害了他吗?我这不有罪吗?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枪响,“啪嚓啪嚓”的,他听出这声音来自龙头山上,他站起来,跑到村头的高坡上,踮着脚张望着,见山顶上点亮了一支火把,接着火把多起来了,起初是星星点点的,过后是金光闪耀了,山顶上一片红光。还能听到欢呼声。又过了一会,这火把排成了队,像一条火蛇从山顶上往山下游去。他身子一软,又坐在地上了。他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他晓得这是把人抓到了,欢呼是说明胜利,火蛇是胜利归来了。又过了好长时间,这火蛇聚集到山边的关帝庙前就渐渐的消失了。他想,主人一定是关在关帝庙里了,我要去看看,关的是不是那个人,于是他拔腿往关帝庙里跑去。
  关帝庙坐落在村西的山边上,背靠着卧龙山脉,后墙紧贴着山石。这是一座破旧的庙宇。前面的门楼连着围墙,墙内是个四合院子,院中两棵柏树已有很久年头了,躯干卷曲,树条蔓生,婆娑多姿。两树之间是一座石刻的香炉,香炉里已没有了香灰,只结着一层厚厚的黑泥。两边是厢房,后面才是像模像样的大殿,大殿成拱形,全是古砖垒成,三丈多高,二丈来深,顶部飞檐画壁,结构精巧。殿堂前两根石柱,上面一座佛龛,过去是关公菩萨的坐像,自从彭家昌把关帝老爷请上山以后,这里一直是个空位子。上方墙壁上还挂着“大雄宝殿”的破匾,灰吊子挂了一大节。彭家昌就是关在这个大殿里。
  邵光龙跑到关帝庙门前,见门口挤了很多人,进进出出,大部分都穿了军装的。里面大院里白亮亮的,像大白天一样,是那柏树枝上挂着一盏灯。听讲村里有一盏汽油灯,从来没点过,今天点着了,亮得不得了,地上一根针都能见得到。他走到门口,步子正要迈进去,却被两个民兵拦住了,这民兵他不认得,手里握着长枪,枪上还有刺刀,在灯光下亮得晃眼睛。他只好坐在门前,想等到张营长能带他进去。可等了好长时间没等着。他只好顺着围墙向后面走,他希望有一节矮一点的墙能翻过去。可墙一直很高,高得他要抬头才能望到顶上的砖瓦。他不死心,一直往后走,他看到有一道亮光射到山边的石壁上,那光哪来的呢?他跑过去一看,原来后大殿有个窗户,他想爬上窗户,可还是太高爬不上去。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那说话的声音好像就是彭家昌。他就站在那里听着:“我是你笼中鸡,网内鱼,要吃张口,要杀开刀!”
  “我杀过日本人,我带兄弟们端日本鬼子炮楼。”这是彭家昌的声音。“啪!”这是拍桌子声,“胡说,革命烈士邵菊花带领游击队端的日本鬼子炮楼,县城三岁小孩都知道,这功劳搞到你头上了。”这是张营长的声音。接着是他们的对话声:“那是党代表指挥的,我带兄弟行动的。”“好了,不讲这个了,你还有什么人?”“我还有儿子彭亚曦,跟他妈早年到了广东惠州老家。”“谁问你儿子了?我问你还有多少土匪。”“兄弟都走了,去年大军过江,有个叫吴魁元的带他们走的。”“好啊,吴魁元是个大土匪,你快说他在哪里?”“吴魁元是共产党的政委,你妈的晓得什么鸡巴东西,白豆腐叫你讲成红猪血了,什么人都是土匪。”接着只听出“啪啪”的声音,是打耳光子,不知是张营长讲错了打自己的耳光子,还是打了彭家昌的耳光子。过了一小会,又听到他们的对话。“好了,不谈这个了,还有东西你没交代。”“老子可是竹筒倒豆子,一句也不留。”“我提醒你,你有几个老婆?”“我操,你们连这个也管,原配高桂花,我当土匪那年,她就带儿子回广州娘家去了。”“还有你抢了贫农家的女儿,罪大恶极。”“那是她自愿的。”“住嘴,还有呢?”“还有就是……”
  “那是谁,站住!”
  邵光龙正听得入神,墙边来了大个子民兵,端着枪对着他说,“走,走!”
  大个子民兵把他送进了关帝庙,正巧张营长从大殿里出来。大个子民兵上前一个立正,说:“报告营长,这小子在屋后偷听。”张营长上前握着邵光龙的手说:“哦,小英雄啊,怎么?你也跟我们一起上山了?哎哟,太辛苦了,来,大个子,安排小英雄进屋休息,明天还要带他到县上请功呢。”没等邵光龙争辨,就被大个子民兵推进院子,带进厢房。
  这里是一排床辅,是值班民兵们睡觉的地方。大个子叫他脱衣服睡觉。他躺下了,听到“呜呜”的哭声,这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这声音他熟悉,在山洞里听到过的,是杨荷花在哭。他听到另一个粗莽的女声在问:“彭家昌给你的龙头玉佩呢?藏哪儿了?”杨荷花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的哭泣。他正想起来,见大个子民兵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只好老实地躺下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像一块疙瘩,堵得好难受。想到刚刚听到的话,什么党代表指挥的,他们行动的,那么我妈妈是他的领导了?那我妈是烈士,他是土匪,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又想到彭家昌就要被枪打了,枪打就死了,死了就没有了。杨荷花就没了依靠,听讲她肚里都有孩子了,这孩子就没了父亲,同我一样了。他越想这事越窝囊,可已经做了怎么办呢?他想怎么的也要见到彭家昌,要告诉他一声,对不起了,问他一声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我还能不能帮你做。哦,对了,在山洞里,他想要我喊他一声爸,这声爸也只不过是舌头上打个滚的事情,现在他都要死了,就满足一个死人的要求吧,我就喊他一声爸吧。可是怎么喊呢,他是土匪,我是抓土匪的小英雄,这一声可不能公开的喊,特别不能让张营长听到了,不然他会骂我的,他不带我到县里去戴大红花了,我是多么想能到县里去看看,能戴上大红花啊。所以,我只能瞅机会,到彭家昌的身边,在他耳边轻轻喊一声,这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别人都听不见,我都进了关帝庙了,他就在大殿里,离我不远了,这机会就会有的。他就这么想着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听到外面乱哄哄的,他爬起来穿好衣服,鞋后跟还没拔好就往外跑,跑出了厢房,跑过院子,见后大殿门口站着三四排民兵,全副武装握着枪,枪上带刺刀。他从人缝中往里看,见彭家昌已经被绳子绑得紧紧的,他身边还有三个人,背上都插着长牌子,牌子上写着字,还用红笔打着“×”,后来才晓得一个是大地主刘大麻子,一个是反革命分子李家富,他是戴眼镜的小文人,现在眼镜打掉了,眼边有一圈白印子,还有一个秃顶,左耳边留着一撮毛,他就是汉奸一撮毛了,那三个人都低着头,只有彭家昌昂首挺胸,眼瞪得牛眼样大。对着一撮毛大骂:“谁他妈的裤裆破了,露出你这个狗头,狗娘养的汉奸,当年党代表就死在你手里。”转身对民兵们大骂起来:“老子从来不怕死,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投胎,普天下哪块黄土不埋人,可怎么安排我同这个狗汉奸一道去死呢,关公老爷,你公道啊。”一撮毛低头含泪说:“彭大人,别骂了,小日本是骗子,布告上讲一百块大洋,可我一个子没得到。那天不是跑得快,差点丢了命,今天能跟彭大人一道走,值!”彭家昌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呸!老子跟你不是一个山头上的人,老子是抗日英雄!”那个大地主刘大麻子抬起头来:“唉!狗咬狗,两嘴毛,今天我们是拴在一条链子上了,算是前世有缘呢。”那文人也跟着跺了脚,大叫着:“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呢。”
  “都给我住口!”大个子民兵给每人一枪托子。
  “闪开,闪开!”这是张营长的声音,他一挥手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路,一排民兵上去了,抓了这四个人押着往外走,人群也一阵风的出去了。
  邵光龙没想到,这次出去就是枪打。原来那三个人早就押着了,只等彭家昌一起枪打,这枪打是安排在大槐树下。原来树边上早已站了好多人,有大人有小孩子,还有妇女抱着吃奶的孩子。他不晓得哪里来了这么多人,大约乡里安排的,上下十里村的人都来了。他拚命的往里挤,可是人实在太多了,怎么也挤不进去,他只好弯下腰,从大人的腿缝里往里钻,他钻了好几层人群,挤了一身的汗,这下才到最里面一层了,他像一只乌龟把头伸在大人裤裆里,他看到四个人靠在大树下,都低下了头,彭家昌也低下了头,有四个民兵端起了枪,是张营长一挥手,只听得“砰砰砰砰”的四声枪响,四人的胸口都涌出了血,把衣服染红了,就在这个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着人群,连声呼喊着“爸,爸!”
  那三个人倒下了,只有彭家昌没有倒,尽管胸口冒着血,但他还靠在树干上,抬头挺胸,眼睛瞪得很大看着他,看了好一会。那民兵以为他没死,又“砰”的补了一枪,这一枪打得太狠了,头顶盖都打翻了,脑浆子露了出来,他一下子倒下了。“轰”的一声巨响,树干像被摇晃了一下,树叶子像下小雨样的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
  邵光龙跪在地上低着头,他晓得这喊声,彭家昌是听到了,可他的这一举动也被张营长看在眼里,上前一步正欲拉他,被早已站在一边手疾眼快的肖老大拉了起来,狠狠地说:“人都死了,还打、打!怎么样,头都打开了!”拉着他回家去了。
  当天夜里,是肖老大同兄弟偷偷地给彭家昌收了尸,埋在什么地方谁也不晓得,听说还装进了一副像样的棺材。
  几天以后,邵光龙在县里戴上了大红花,领回“剿匪英雄”的奖章,可被肖老大藏了起来,以后再也没见到。
  几个月以后,杨荷花顺利地产下遗腹子,名叫杨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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