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40年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1 14:52:16 字数:19775
俗话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生活在卧龙山村的每个人,都是一本心酸的书,给看书的人留下一把泪水。
卧龙山村有户姓肖的两兄弟,老大叫肖贵民,老二叫肖贵根。两兄弟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俩乐去伸把手;哪家有个天灾人祸的,他俩愿去帮个忙。所以,在上下十里村,很有名望。可现在老大肖贵民家里出了一件麻烦事,很难有人帮得了他。
这是1940年的冬天,肖大嫂生了一对龙凤胎,本该是个大喜事,可这年月有一个孩子就是愁事,本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下子添了两张嘴,趴在肖大嫂王氏那本来就干瘪的两个奶子上吸骨血,这不把她身子吸干了吗?肖老大怎么受得了,夫妻反复协商,还是狠心掐死一个为好。可王氏心肠软,这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啊,怎么忍心。唉,等一等吧,说不定走到山前必有路呢,苦水里慢慢的泡吧,说不定能泡出甜菜来。就这样苦了一个多月,眼看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家里能吃的跑的除了耗子,转的除了门轴,什么都没有了。本来还想养一个,现在一个都养不活。干脆把两个都掐死算了。可是这孩子呢,刚生下来血糊拉丝的,狠狠心掐死就掐死了,现在过了一个多月,孩子长得像模像样,十分的可爱,王氏更舍不得了,就对肖老大说,你干脆把我掐死吧,把我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喂孩子。可肖老大说,那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死了,今后缓过气来还可以养,老婆可不能死,她就是把一身的肉献出来,那瘦不拉叽的还没有一巴掌膘,连骨头带肉拆下来,也喂不饱孩子十天半月的,寒冬腊月苦日子长,今后还得死,不行,平时家里小事情听老婆的,今天这天大的事情男子汉要挺得起腰杆子。
这天夜里,天寒地冻,北风呼呼地叫着,像山鬼在呼唤,天上飘着飞雪,像棉团样的下落。肖老大躲在床边上大哭了一场,痛彻肺腑地哭,他首先想把眼泪哭干,然后抹着眼,咬着牙,掀开老婆身边的被子,伸手要拎起孩子出门,这个大冻天,只要出了门,一时三刻孩子就断气,可是老婆跳起来,抱着孩子死也不撒手,脚踢着床沿,身子滚在床边,哭得震天动地,两个孩子也哇哇的大叫,肖老大手脚软了,扑在床上又号啕起来,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敲门,肖老大抹抹泪水,心里想,我人生没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敲门。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开门,这下把他吓呆了,门口站着三个人,那中间的彪形大汉,一脸的络腮胡子,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屋前龙头山上的彭家昌。记得去年冬天给村子困难户捐助过粮食,现在半夜三更的土匪头子亲自登门,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于是身子一软,跪在地上磕着头。彭家昌上前扶起了他,爽朗地说:“哎哟,肖老大,我来看看你嘛,干啥给我过不去呢?起来起来。”肖老大起来了,望着三个人都进来了,拍打着身上的积雪,顺手关上了门。另两个人中,肖老大都有点面熟,一个是关帝庙边上尼姑庵里的小尼姑,一脸的麻子坑,大家叫她赖尼姑,怀里抱着一个长长的包袱,另一个男的是彭家昌的贴身警卫,彭家昌走到哪里,他像跟屁虫样的跟到哪里,他今天身子前后掩着两条麻袋子,不知装的什么东西。
彭家昌坐在他家上沿的凳子上,架起了二郎腿,点燃烟袋锅子吸着,吐了一口烟雾说:“肖老大,我这个人你晓得吧?”肖老大忙说:“晓得晓得,上下几百里,谁不晓得你彭大人头顶天,脚踩地,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你的名字放水里鱼都跳,放在山上虎都叫呢。”彭家昌哈哈大笑说,“别跟我溜须拍马屁了,现在呢,我是人到弯腰树,不得不低头哟。”肖老大惊诧地说:“怎么可能,彭大人也有过不去的山头?”彭家昌望了他说:“你可知道共产党的代表邵菊花吗?”肖老大点头说:“晓得晓得,是你手下的女兵。”彭家昌说:“错了,我可是她的人了,上个月呢,她生下了一个儿子,现在日本鬼子狗日的随时进山,我不能叫共产党的后代断了根吧。”说着便站起来,从赖尼姑手中接过包袱打开,是一块虎皮包着熟睡的婴儿。他站在肖老大面前说:“我已经打听了,你肖家两兄弟是个厚道的根本人家,你家生了两个孩子,给你的孩子做个伴吧。”肖老大呆望他,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嘴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彭家昌说:“我这个人呢,别看是土匪,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敬我一丈,我把人家捧头上。”肖老大好像明白过来什么,忙接过婴儿说:“彭大人,小人能担当这么大的重担,荣幸啊,放心吧,我就是当牛做马也得把孩子养好。”彭家昌乐了:“好,痛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开弓可没有回头箭哟。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会饶你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放在桌上哗啦一响,大手一挥,带着勤务兵和赖尼姑出去了。只是赖尼姑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向肖老大说:“还不把孩子放床上去,别冻着。”说着拍拍他胳膊又说:“你呀,时来运转啰。”咯咯地笑着出了门。
肖老大把怀里孩子放到床头,也没跟老婆说上半句话,忙打开那两个麻袋,原来是一袋大米,一袋黄豆。看着桌上的小布袋里是白花花的二十块大洋。他心里一阵狂喜,忙跑出门外,慌乱中还跑掉了一只鞋子也顾不上穿,向彭家昌远去的方向扑在雪地里磕了一个响头,心里默默地念道:彭大人,我就是丢了全家人的性命,也要把这个共产党人的后代养好啊。
彭家昌既然是个土匪头目,为何与共产党的后代有联系呢?那得从两年前他起家说起。
彭家昌老家江西彭家沟,祖上有百十亩山场。父母有心让他读私塾,只是他自幼调皮捣蛋,推翻过躺椅上午休的老师,结伴同学偷鸡摸狗。到了十七八岁,更是游手好闲,打架斗殴。这样,订下的婚事也就泡了汤。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发誓要在外混出个人样给女方看看。他来到江城县报考警察,县长见他身材魁梧,神气十足,就拍拍他肩膀收下了。这小子果然不出所料,抓小偷捉犯人一马当先,打土匪剿共党毫不犹豫。这样一晃七八年了,他还是个小警察,而他的上司都是有后台的二百五,他有时感到自己像是县衙里养的一条狗。
这年春上的一天下午,彭警官同一帮弟兄执行任务归来,独自钻进城中的唐家酒店,要了一碟卤蹄爪,烫了一壶热酒,埋头独酌。唐老板想到前段时间他托自己给他讲个女人,因现在人家把警察叫狗腿子,名声不好。加之现在兵荒马乱,这里打枪,那里杀人,当替死鬼的只能是他们。所以,一般人家不愿把女儿嫁给警察,今日以为他为婚事以酒消愁。便过来搭讪道:“哦,彭警官,几天没见,忙什么好事啊?”彭警官说:“剿匪呗,我们这种人能有好事。”唐老板说:“别让人剿了自己哟。听讲日本鬼子要占领南京了,我这个老字号的酒店打算关门躲难呢。”彭警官深深喝了一杯酒,叹了一口气说:“唉,县太爷缩头乌龟,躲在衙门里发号施令,妈的,什么土匪,好人啊,英雄!”
这时,唐老板的儿子放学归来。这孩子十七岁,个子不高,很结实,扁扁的脑袋,大名唐炳章,外号二扁头。自父亲给彭警官介绍对象以后,他俩十分投缘。今天他丢下书包就凑过去说:“彭警官,又请我爸给你讲老婆了?”彭警官又喝了一口酒,摇摇手说:“这年头,一条狗都养不活,不讲了,不讲了。”二扁头望着忙碌的父亲一眼,低声说:“那我给你讲一个,一分钱不花。”彭警官望望他说:“小孩子家瞎扯什么?”二扁头伸出小拇指说:“骗你是小狗。但要你自己勇敢才行。”彭警官歪头笑笑:“你要我抢亲?”二扁头摇头:“哪儿呀,刚才我看到你们局长抓了犯人。”见他发呆,又说:“女的,好漂亮呀。”彭家昌说:“你小子讲这话什么意思?”二扁头说:“那女犯人关在城东监狱里。听说明天要枪毙,多可惜啊!不如今晚你抢出来做老婆。”彭家昌想想好笑,拍拍他的肩说:“好小子,想哪去了?那我不成了土匪了?”可二扁头还是认真地说:“听说你们县长是大色鬼,漂亮女犯人他尝了鲜再杀,这叫不抢白不抢,你一个人不行我带同学帮你。”彭家昌还是没理他。
当天夜里,彭家昌翻来覆去睡不好,想到自己孩时订的婚姻泡了汤,丢了祖宗八代的脸,一心想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带个比那退出婚约的女子漂亮多的老婆回去来显现自己的威风,也给父母挣回面子,转眼都二十八岁了,现在还是连女人的边没摸着。又想到二扁头讲那个女犯人很漂亮,到底怎么漂亮,明天也许见不着了,不如现在看上一眼,找不到老婆过个眼瘾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便披衣起床,来到城东监狱。多远见王监守提着一把大刀站在门口,他感到十分奇怪,便上前问道:“王监守,深更半夜站在外面干什么?”王监守哭丧着脸说:“彭警官,你不晓得,他县太爷白天躲在衙门睡大觉,夜里不要我们睡。”彭家昌拉他往里走说:“这高墙铁门加铁丝网,犯人还能飞得了?走,睡觉去。”王监守站着没动说:“县长连夜一个人审案子,叫我守门,天王老子不准进。”彭家昌不解地问:“审犯人没人作记录?”王监守说:“你晓得他娘的搞什么鬼名堂?”彭家昌想到下午二扁头说的话,推开王监守,大步跨进去。王监守连忙追上来,说:“别……别……”
二人进了审讯室,并未见到一根人毛,而只听边房值班室里有个女人在呼救,“哇,救命啊……”彭家昌冲过去,一脚踢开值班室大门,只见一个男人赤身裸体,正拉碎女人的上衣施暴。王监守一见大叫:“天啊,我的床……”彭家昌怒气冲天,伸手扳过那男人的肩头,正要一拳打过去,那男人回头使他吓了一跳。天啊,那人正是县长大人。他低头站到一边说:“对不起,刘县长。”刘县长见他开口大骂:“进来干啥呢?滚出去!滚!”王监守双手捂脸躲到门外,彭家昌想,我还没看清那女人呢,就木桩一样的站着没动。刘县长大叫:“你想死啊。”彭家昌低头说:“县长,她是犯人。”刘县长说:“老子的事情要你管?”彭家昌还是没动,刘县长大为恼火:“日你奶奶的,敢坏老子的好事,看我不毙了你。”顺手抄起桌上的手枪,顶着他的脑袋。彭家昌这类的事经历得多,面不改色心不跳,安然如山,一动未动。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刘县长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好小子,真够种,等老子享用完了再给你。”笑着放下了手枪。
彭家昌微微抬头,见那女子上身裸露,双手抱胸,乌云般的黑发披挂面前,露出半边清秀的脸庞,白玉般双腿卷曲床边,全身上下十分匀称、靓丽。哪知这位丑陋的县长,竟然当着他面,伸出乌龟样的黑爪向那洁白的肌体抓去。那女子大声哭喊:“不要呐,不要呐!”彭家昌紧闭双眼,一股热泪从眼眶涌了出来。哦,他眼里仿佛看到一只狼的爪子,一只魔爪,心中一团怒火在燃烧,头脑像要爆炸。又听那女子狂叫:“英雄啊,求你救我呀!”英雄?这是在叫我吗?这里就我一个人,她是在向我求救,是在喊我英雄啊!天,这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叫我呀?而眼前这个男人呢?哪是什么县长,分明是条野兽,就这么个畜牲,还经常口口声声叫我们伸张正义,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妈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抽出躲在一边的王监守手中大刀,向县长伸向女人的胳膊劈去,只听“咕嘟”一声,一条胳膊滚在地上,手指还在抖动。刘县长“啊”的一声倒在血泊中,彭家昌也知道这下闯下大祸,便脱下外衣披在那女子身上,拾起地上的手枪,拉着她冲出门外。
只听王监守大叫:“来人啊......”
原来这个女子叫高桂花,广东惠州人,几个月前收到在女子师范同学邵菊花的电报,说她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眼看广州就要沦陷,家里呆不下去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来到江城县找她的同学,没想到被县警察抓住,从她身上搜出了那份电报,才导致那场悲剧。
从全国地形图上可以看出,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北岸是片丘陵,叫黑山地区。由凤凰岭、卧龙山两大山脉组成。
卧龙山山势长而弯曲,起伏有致,酷似一条卧龙。山下十里长冲,两岸山势奇绝。走到尽头是一条窄窄的惊险山道,向左方伸展开来,山路绕着山腰,顺着谷底的溪流向上一边是陡峭的山路,通向山顶,它是黑山地区的最高峰,名叫龙头山,龙头山阴边是万丈深渊,险峻万状,有一条险道通往长江北岸。
龙头山的另一面是一片葱茏茂密的森林,远远看去像一块深绿色的绸布,林中阴暗潮湿,树挤着树,枝叶覆盖枝叶,那躯干高大的雪松,像一列列披盔戴甲的武士,根根针叶,令人觉得清新刚健,还有柏树像一把把半撑开的雨伞,以及榆树、杨树、杉树等等。山脚下是柿树梨树,桃树枣树和一片竹林。
十里长冲的山边,三三两两地散落着草棚子,偶尔有个单门独户。直到龙头山下才有二十六户人家,成为一个像样的村庄。庄后的山边上有座关帝庙。三进两包厢的砖瓦房子,居民们每到初一、十五都得前来向关公老爷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这个庄子叫卧龙山村,村里的住房大都是很早的时候从外地逃难来扎根的,有黄河破堤家乡被淹逃来的,有躲日本鬼子烧杀抢夺逃来的,也有逃荒要饭进山无路可走就住下的。所以,上下十里村几十户人家姓氏杂乱,有肖、孙、杨、赖、李、张等十多种。有的不晓得自己姓什么,见山上石头多,给自己取名为石头,要问他姓呢,他就说是石。有的靠在杨树边上搭个棚子,就给自己取名为杨树,虽然百家姓中有姓杨,但他并不姓那个杨。
彭家昌带着那个女人躲藏在这个黑山里。几个月以后,江城县独臂县长带领县警察进山剿匪,剿了三天三夜没见一根人毛,而自己因放走了共党分子被革了职。
从此,彭家昌爬遍了黑山里的所有山峰,最后选择了卧龙山脉的最高峰,叫龙头山安营扎寨。这里东望长江,西连环山。山顶一片平地,靠边石岩陡峭,岩下一个大洞,叫龙王洞,洞边套着小洞,他伙同几个兄弟,摆满石桌、石凳、石床,带着几条长枪短刀,从此闯荡江湖,广接四海好汉。一时间,山外传开民谣:“走千走万,别走黑山。”因为黑山出匪。可在卧龙山地区,人们都把这帮土匪当着保护山里的子弟兵。特别是近几月来,那二十几个兄弟,纪律十分严明,每次夜里下山,没踩过田里的秧苗,没摘过地里的瓜。对卧龙山的老百姓,谁家要是有过红白喜事,只要他们知道了,就得送些礼品,可从来没有吃人家一口饭,没喝人家一杯茶。听说这一切治军方法,得益于他那有文化的老婆,更重要的是他背后有个满脸麻子坑的军师赖尼姑。
要问尼姑怎么会做了彭家昌的军师,那也是一个巧合。
1939年春,高桂花要生孩子了,可山上的粮草不多,几次行动都没多大油水,又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彭家昌感到危机四伏。这天夜里,他一个人进了城,见唐家酒店的唐老板正收拾家具到乡村里躲难,他找二扁头商量,二扁头正想跟他闯江湖呢,便牵来一头驴子,驮着大米黄豆同他们向山里走去。在月光下,二人有说有笑地跟在驴子后面。在天要亮的时候,来到卧龙山村老槐树下,驴子好像被什么拌了一跤。彭家昌上前一看,原来是个尼姑。胸口挂着佛珠,三十多岁,高高的额头,浮肿的眼泡,凹下的双眼。长发在头顶上扎了一个结。最明显的是她黑灰色的脸上布满豌豆大的麻子坑,活像癞蛤蟆背上的灰疙瘩。乍一看,他被她那丑陋的面孔吓一跳。便扶她起来,忙喊罪过罪过。尼姑看看他便说:“阿弥陀佛,看你长得粗俗鲁莽,能扶我起来,说明你心肠不坏,故我送你一句善语。”他道:“师傅有话请讲。”尼姑说:“你快放下粮草,带我进山,你家夫人正身陷鬼门关,脚踩阴阳界,只等我去逢凶化吉。”他呆望她半天,不相信这话是真的,可也不敢不信,因为老婆确实就要分娩,临行时还叫他不能走远。他便吩咐二扁头看好驴子,等山上人接应。自己蹲下身子,尼姑双手合十,又念道:“阿弥陀佛。”这才扒他臂上,直向龙头山顶奔去。一路上她像赶马车样的拍他臂,大喊:“快,快!”把他累得满头大汗。不想来到龙头山上,老婆高桂花果然难产,在床上滚得死去活来。赖尼姑吩咐烧开水、拿剪子,很快就接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不想产妇下身大出血,彭家昌急得要发疯,可她不慌不忙在洞口拔了几样草药熬水,给产妇喝下就好了。这下把彭家昌乐得脸上开了花,说:“施住,你真是我的活仙姑啊。”尼姑哈哈大笑说:“阿弥陀佛,什么仙姑,我姓赖,人家背下叫我癞癞姑,只是我从来不避讳,算是癞癞蛄转世吧,只是投胎时心急,少走了一个关口,把癞癞蛄的皮子留在了脸上。”
二人交谈才得知,赖尼姑本来长得十分体面,三岁时就订下了娃娃亲,男方是山外有名的大户人家。只是她七岁那年过天花,高烧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家里请了多少郎中医生,看了均无效果。恰巧一位老尼姑路过她家门口,因口渴讨一碗水喝,发现了这个高烧的小姑娘,便在山边挖了十几种草药,砸碎熬水给她喝了,把她小命救了过来,可惜留下了满面的麻子坑,男方嫌这孩子长得丑,就上门退了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上下十里村都晓得这个麻子姑娘。父母念她长大难嫁,就把她送进尼姑庵,拜那位救命的老尼姑为师,从此皈依佛门,勤修苦练。这姑娘聪明过人,三十年以后,便道行高洁,待师傅功德圆满便对她说:如今恰逢乱世之秋,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以你现在的功德,下山能做些大事。姑娘听了师傅的嘱托,便下山走了一天的路,夜间靠在老槐树下巧遇了彭家昌。
彭家昌想到自己也是被女方退了婚约,阴差阳错,才走进这步天地,自己与她是同病相怜,现在老婆生了孩子,身边需要一个女人,便再三要求尼姑留在山上当老婆的佣人。而赖尼姑说:“阿弥陀佛,叫我留下来可以,当佣人带孩子我也愿意,只是一条,你今后的行动要听从我的安排。”彭家昌也是一时高兴,笑着点了点头说:“那依你怎么讲?”赖尼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江湖上也有他的门道吧?”彭家昌说:“有啊,我早就立了规矩,出山三不抢:和尚尼姑不抢,寡妇不抢,穷人家不抢,杀富济贫,铲恶除霸。”赖尼姑说:“可你们兄弟,有了收获就大酒大肉,稍有不顺就窝在洞里睡大觉,小家子气,哪能担当大重任呢。”彭家昌一拍大腿,说:“哈,正合我意。”说着拍手踢腿翻转身子:“三路刀,六趟枪……,我当警察学了一点,明天就开始操练。”赖尼姑还是不以为然,说:“光有勇气还是远远不够的哟。”彭家昌望望她说:“那你讲还要怎么办?”赖尼姑沉思片刻,手数佛珠说:“小女子是出家人,佛教呢,就是佛陀对九法界众生至善圆满的教育。学佛,就是学做人,佛法,就是完成生命觉醒的方法,修行呢,就是不断修正自己的行为、思想、见解……”没等她话讲完,彭家昌眨眨眼说:“这也简单嘛,马上派人下山,把卧龙山下关帝庙里的关公菩萨抓……不,请上来,出山一炷香,早晚三叩首。”赖尼姑笑了:“这就对了嘛,孔子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关公老爷正是讲义气的榜样哟。”这时,正在奶孩子的高桂花也笑着说:“对呀,没有规矩,哪能成方圆,我看赖大姑能当你们的军师呢。”彭家昌抓抓头笑笑:“哈,军师,军师。”可赖尼姑严肃地说:“英雄好汉,说话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彭家昌看这位尼姑讲的话句句在理,不是等闲之辈,不如听她一两次再作理论。就说:“好吧,老婆作主。”他话没出口,这赖尼姑看穿他的心思,便道:“如有一次不听我言,那就得让我下山,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山寨王,我当我的小尼姑。”
时间到了这年冬天,日本鬼子霸占了江城县,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大户人家被洗劫一空,并在城里修了碉堡。彭家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这天他同二扁头商量,听讲城边大地主吴大富,年初就把粮食藏起来了,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派人下山探查。下晚探人回报说,粮食没查明,可得知吴大富唯一的儿子送在对面凤凰岭的李小嘎子家。彭家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连夜出山,把那小儿子抓上手,并叫李小嘎子捎信给吴大富,三天之内,送粮赎人,否则撕票。
事后第二天,赖尼姑在最里面的山洞里见到吴大富的儿子,他叫吴仁贵,十五六岁,个子不高,十分瘦弱,蹲在一边缩成一团,见了她全身抖动。她问了他的一些情况,他说年初听讲日本人要来,父母夜里用马车把粮食运走的,他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几个月前,鬼子上门没找到粮食,给他父亲捅了一刀,至今卧病在床。现在是鬼子的天下,就是有粮也运不来呀,看来自己死定了。说着大声哭泣,哭得她也心酸流泪。
赖尼姑出了洞门,心头一酸,便找到彭家昌,见他正同八个多月大的儿子逗乐呢,看出心情不错,就大声说:“你们行动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心里还有我这个军师?”彭家昌想到她当初上山时讲过的话,心里犯着嘀咕,便说:“呀,你捡了棒子当了针(真),我堂堂汉子,在县长身上敢动刀子,扎寨为王,要是听一个尼姑的指挥,那还有什么脸面。”赖尼姑黑着脸说:“阿弥陀佛,我们烧咸菜有盐(言)在先,如有一次不听我言,那就得让我下山,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说着就要收拾自己的衣服。还是高桂花一把拉住她说:“大姑,你可不能走啊。”彭家昌把儿子放在老婆的怀抱,说:“你要怎么样?”赖尼姑说:“快把那吴大富的儿子放了。”彭家昌呆了:“开什么玩笑?”赖尼姑斩钉截铁地说:“不但要放人,还要派你的勤务兵把他送上门去,赔礼道歉。”彭家昌大为恼火,一拍石桌子说:“胡闹!几个月来,你没有给我出一个主意,现在山上粮草短缺,好不容易抓了个混水子,叫我放他,你安的什么心?”赖尼姑听他这么一说,衣服也不要了,转身冲出洞外,走出龙角石,几个弟兄都未劝阻住。
赖尼姑一双小脚慢吞吞的下山,刚刚走到山半腰,只见彭家昌的勤务兵伴同吴仁贵已经来到身边。那吴仁贵向她鞠躬道:“感谢大姑救命恩人。”说着转身要走。她招手说:“孩子,等等。”他二人止步回头,她对吴仁贵说:“你父亲不是挨了鬼子的刺刀没好嘛,来,我给你配几味草药。”边说边四处张望、寻找。冬天草叶都枯黄了,她弯腰钻进草丛,没一会功夫,就抓了两大把枯草和藤条吩咐说:“你回去洗干净了,这一把带青黄叶子的,砸碎敷在伤口上,这一把藤条放锅里熬水喝。”吴仁贵看了发呆,勤务兵说:“放心,大姑的草药赛灵丹呢。”她又从内衣荷包里掏出白花花的五块银元,那是她给高桂花接生时,彭家昌奖赏她的。现在交到吴仁贵的手上说:“这两天饿坏了吧,下山买点好吃的,顺便买些桂圆和人参带给你父母,就说彭大人一时糊涂,对不住了。”吴仁贵再也抑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大姑,您的恩德会有好报的。”
赖尼姑送走了他俩,转身回到山洞里。彭家昌见她就火气冲天,大叫道:“嗨,我要不听你的,老婆就同我拼命,这下好了,在一起等死吧。”可她并没同他争吵,而是在一边打坐,手数佛珠,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等到第二天下晚,她突然间大叫,要彭家昌紧急集合兄弟们下山,迎接粮草。整天蒙头大睡的彭家昌感到是大白天讲梦话。可他老婆还是催他们下山看看。彭家昌带领弟兄们在山下左等右盼,才见山路上走来三个人影,他只看清楚一个是他的勤务兵,粮食的影子都没有,他调头就要回山。只见一位矮小的人跑上前挡住他说:“彭大人,小人吴仁贵投奔您来了,去接粮草吧,我父母已派马车上了凤凰岭。”另一个人叫李小嘎子的紧跟着说:“是呢,粮食就在我家屋后的山洞里呀,我还蒙在鼓里。快去吧,鬼子晓得就糟了。”
后半夜,五大马车的大米、黄豆、玉米、白面,还有三百块银元运抵龙头山。
事后彭家昌问吴仁贵:“你爹为何叫你跟我呢?”吴仁贵说:“老人自从挨了鬼子的刺刀,卧床几个月了,昨天用了大姑的草药,伤口不痛了,还能起床走动。加上您彭大人给的桂圆和人参,老人含泪说,恩人啊,孩子,带着家财跟随恩人奔你的日子吧。”彭家昌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还是勤务兵把昨天下山遇到赖大姑的事说了。
彭家昌再也站不住了,进了山洞见赖大姑同老婆正在逗孩子,便上前拜了又拜,大声说:“大姑,头顶天,脚踩地,从今以后,我彭家昌要违抗您的命令,天打雷劈!”赖大姑说:“好,听我的话,就把粮食分一点给卧龙山下揭不开锅的穷苦人吧。”彭家昌说:“对,这叫好狗都要护三村呢,我立即行动。”说了又拜了一拜。赖大姑笑着说:“别多礼了,看你心诚,我再献策给你,不知你可听?”高桂花说:“大姑快讲,他不听我听。”赖大姑伸手托着他们孩子的脸庞,说:“现在兵荒马乱的,日本鬼子势力强,说不清哪天会把卧龙山踏平。为了你彭家有一条根,你老婆还是回广东娘家,一有机会,再去香港。”彭家昌连连摇头说:“鬼子占领了半个中国,她一女人还带孩子,飞呀?”赖大姑不慌不忙地对高桂花说:“办法是有的,只要你化妆成尼姑,带孩子从长江岸边山路直上,沿途有十二个尼姑庵和庙宇,我写几封书信,每到一地会有出家人护送直到重庆。”高桂花大喜说:“哦,重庆我有几个同学,她们更会帮我到家的。”好了,就这么定了。夫妻俩又向赖大姑拜了三拜。高桂花连夜化妆带孩子上了路。
从此以后,彭家昌一门心思带领弟兄们日夜操练,有南拳、有北腿,三路刀、六趟枪、十二套拳脚,有单人配对子舞刀弄枪,有羊刀破盾牌,有射箭百步穿杨……。一时间,龙头山上刀光剑影,威震四方。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没有女人的彭家昌十分难熬,他披衣起床走出龙角石,仰望长江岸边,心潮起伏。是啊,老婆孩子下山已经两个多月了,不知现在到了何方?他不知站了多久,只感身上有些凉意,回身欲回使他一惊,哦,身后站立一个使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赖尼姑,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呢?她也是单身女人,也跟我一样难熬吗?他便有意说:“唉,我真担心啊。”她安慰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天下事,别让妻儿拖累呀。”他说:“我的亲人骨肉,叫我怎能放下呢?”她念道:“阿弥陀佛!佛法讲,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你为穷苦人放过粮草,是行了大善,结了大德,这叫善有善报,相信菩萨会保佑你妻儿平安到家的。”他听到这些,心中大喜,恨不得上前紧紧拥抱她。他们对面站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山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吹开了他的衣衫,也吹乱了他的心怀。啊,女人,眼前也是一个女人,长得这般的丑陋女人,可她是有那样的智慧,每次听了她的,就万事亨通,违背她的意愿,就四方碰壁。天啊,站在我面前的女人,看不见她的脸面,她是天仙般的美丽啊。但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走过她的身边时,像是顺便一手搭在她的肩膀说:“唉,她走了,夜深难熬啊。”她退了一步,轻轻扳下他的大手说:“阿弥陀佛!小女子出了家就得洁身自好,心中若有半点邪念,其积恶之身必得余殃,那就不能为大人做事了啊。”他听出话音,十分悔恨,低头说:“罪过罪过。”大步向山洞走去,她跟在后边说:“别急,看大人眼堂发亮,艳福高照,身边不会缺乏女人的。”他回身大喜:“真的?”
随着抗日形势的日益严酷,江城县地下党组织想到卧龙山还有一股武装力量,是争取抗日的对象。时任县党支部书记的女共产党员邵菊花,经多方探访,得知彭家昌的老婆还是自己的同学,当年就是为找她遇险,才跟了这个土匪的,可见这个土匪不会坏到哪里去。思虑再三,便亲自上了卧龙山。
从此以后,卧龙山上的土匪,发展成一百多人的抗日小部队,他们打着“卧龙腾飞”的大旗,并制作“龙头玉佩”作为杀敌的奖赏。神出鬼没,搅得日本鬼子头昏脑胀。这时又传出了民谣:“黑山有个彭家昌,敢把鬼子消灭光。”人嘴两张皮,怎说都有理。现在都说彭家昌过去就不是土匪,是抗日的英雄。
话说党代表邵菊花孩子在肖老大家中抚养,便经常在勤务兵的保护下,半夜三更偷偷的下山来他家看望自己的骨肉,享受天伦之乐。
转眼到了一九四二年春,孩子已经虚三岁了。能说会道,一不注意就溜了出去。肖老大夫妻为这些孩子确实费尽心机,他们把三个孩子穿一色的衣服,头上一样的打扮,每次出门只带两个,家里关一个,好在孩子小,长得大差不差的差不到哪里去,加之村里人口分散,都在拚命奔着苦日子,平时交往也就少,没有谁晓得他家有三个孩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卧龙山村里有这么一个人,三十多岁是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长得又秃又丑,只是左耳边才有一撮头发,他也舍不得剃,养着能扎辫子,人家就叫他一撮毛。这一撮毛家里穷得叮当响,经常饿得直不起腰。半夜里饿得在床上驴打滚,出门撒尿时看到远处有一丝光亮,他晓得这是肖老大家,他相信肖家人厚道,经常饿得架不住,只要在吃饭的时候,坐在他家门口,肖家老婆总要送出一碗汤汤水水的,他晓得肖家这一两年日子不苦,他想,现在他家还亮着灯,说不定还能要点填肚子。于是就回身穿好衣服,拖着鞋子,向他家走去。可多远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身上还背着枪,他吓得屁滚尿流的躲到屋后的草丛里。这草丛是肖家的后墙,墙上正好有个小窗户,他就爬到窗边的小洞往里看,他看到三个同样大、穿着一色衣服的小孩子。他更奇怪了,肖家明明只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龙凤胎,村里人都晓得,还吃过喜茶,怎么变成三个了?这个孩子从哪冒出来的呢?哦,对了,还有一个女的,穿着大红的衣服,像一朵花,他看到这女人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回家后,一夜想到天亮也没想起来。一大早,他就往关帝庙里跑,因为那里虽然关公菩萨不在了,那个座位还有,偶尔有人烧香上供,他可以偷一点供品。他看到门边墙上贴了一张纸,这下他想起来了,昨晚看到的那女人就在这张纸上。他又重新扒在纸上仔细看了一会,对,就是她,一点也不错。他听人家讲这是布告,上面是卧龙山党代表的画像,谁要举报,抓着这个女人,能赏一百块大洋。乖,一百块大洋,一辈子也用不完,他心馋了,他去了黑山乡日本鬼子的碉堡里。
十多天以后的一个夜晚,党代表邵菊花同往常一样,半夜三更同勤务兵下山,敲开肖老大家的门。这时三个孩子已经睡熟了。肖老大忙吩咐老婆叫醒孩子。党代表挥挥手说:“别忙,我看一眼就走。”肖老大陪她在堂屋里坐下,邵代表语气深沉地说:“肖老大,现在我们到了最艰苦的时期,日寇连续两次抽调重点兵力对沿江根据地进行了疯狂的扫荡,有一个小分队住进了黑山乡,还修了碉堡,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卧龙山了。”肖老大说:“是呢,这几天我心都吊起来了,关帝庙门口有您的画像,悬赏一百块大洋。”党代表笑笑说:“你放心,我们准备明天天亮以前暂时转移到一个新地方。”肖老大说:“那就好,那就好!孩子您放心,我兄弟已带村里十几户人家在山沟里挖了地洞,藏了粮食,一有情况就进山,卧龙山大大小小、九九八十一个山包子,进了山就见不到人影,一两个月能熬过来。”党代表说,“这我放心,彭家昌还能看走了眼?”
这时,肖老大的老婆王氏已经把三个孩子叫醒并穿好衣服,党代表的儿子跑去喊妈,其他两个也跟着喊叫起来:“妈,妈……”扑在党代表的怀里。肖老大蹲在一边,拿起烟袋锅子装上了烟,点了火深深地吸着,双手捧着烟袋看着他们在打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想到党代表就要转移了,一时恐怕不能来了,就凑过去说:“党代表,我有句话早就想讲了,就是不好开口。”党代表正在给儿子掏痒痒,另两个孩子也忙着给党代表掏痒痒,大约掏着了她的痒痒筋,“哎哟”一声笑成了球。她回头望着肖老大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肖老大来了精神,说:“这孩子的爸是谁呢?”
这时党代表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肖老大有些慌了,说:“党代表,我的意思是孩子大了,平时不好叫,该给孩子起个名字,晓得了孩子爸的姓……”党代表大约也和孩子们玩累了,坐下来歇了歇,拢了拢被孩子们抓乱的头发,平静地说:“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我再告诉你这孩子的爸。至于姓嘛,孩子是你们养大的,就跟你姓肖吧。”肖老大一惊:“得罪得罪,我怎敢跟党代表桌子板凳一般高呢?”党代表一想,说:“要不跟我姓,邵,邵同肖的音有点相近,别人听了也跟肖差不多。”肖老大笑了,磕磕烟袋灰:“好,好,我听党代表的,那就麻烦党代表给孩子们都起个名吧,我们乡下人大老粗,没文化,党代表吉人天相,是活菩萨,你能给孩子起名,孩子好养些。”党代表笑笑:“要我起名,那得问你肖家的辈分和孩子的属相来定呢。”肖老大忙答:“肖家到我头上是贵字辈,贵下为光,三个孩子都是……”闭眼扳手指头:“民国二十九年庚辰年生,辰巳寅卯,辰龙巳蛇,都是属龙的。”党代表望了望三个孩子生龙活虎,脑子里一转念说:“那就按龙虎英雄往后排吧。”肖老大默默念道:“龙虎英雄,好,太好了。”高兴得跳起来又说,“那您的儿子叫光龙,我儿子叫光虎,女儿叫光英。”这时,肖老大老婆已整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汤从厨房出来,说:“党代表,喝碗绿豆汤暖暖身子吧,自家做的。”“好,谢谢,放桌上。”党代表抱着儿子对肖老大:“不,你儿子个头高点,叫光龙,我儿子叫光虎。”在儿子脸上狠狠亲了一下:“我的小虎子。”肖老大的儿子,也上前要党代表亲他,党代表的儿子推着他,不让他亲。二人拉拉扯扯,球成一团,肖老大的女儿跑上前,在党代表脸上亲得啪啪响,亲得党代表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一手把肖老大的女儿、自己的儿子拉到怀里,说:“哈哈,真是心疼人呢,这两个孩子可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肖老大,你女儿就给我做儿媳妇吧。”肖老大望了老婆一眼说:“党代表难道不嫌弃我们乡下人?”党代表说:“我也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哟,怎么,有意见?”肖老大跳起来:“哪里话,能攀上党代表,这样的亲家那不是攀高灯、借大亮,前世修的福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混乱的脚步声,接着有狗在狂叫,有人在呼喊。肖老大惊诧地收起烟袋锅,忙开门对外一望,那勤务兵对他耳里说了几句就向村头跑去。肖老大关上门对党代表说:“党代表,大事不好了,日本鬼子进村了,勤务兵为掩护您向那边去了,叫我带您从后门上山。”王氏把三个孩子牵到里屋,让他们喝绿豆汤去了。党代表愣了一会,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了头发,很平静地说:“肖老大,我不能走,日本鬼子是冲我来的,我走了,那乡亲们怎么办?”这时外面已响起了枪声,接着一阵惨叫。肖老大急了,“那……那我带您的孩子上山!”党代表说:“刚才一定是我的勤务兵牺牲了,看来你们也出不去了,只是这些孩子……”肖老大早有准备地说:“这您放心。我兄弟肖贵根去年生的孩子不在了,我存了一份心,一直瞒着外人。到时他们夫妻领一个,我领两个。”王氏从里屋出来,重新端起放在桌上已凉了的绿豆汤。党代表接过咕嘟咕嘟喝个底朝天,把空碗递给王氏,手背抹了抹嘴角,深情地说:“这下我心定了。”肖老大夫妻含着泪水说:“党代表,您保重啊。”孩子们已经吃饱了,跑到堂屋,党代表蹲下身子,在每个孩子的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口,站起来转身向大门走去,门开了早有四个日本兵举着火把等在门口了。
日本小分队是在一撮毛报告下,连夜跑了十五里山路,包围了村庄。
肖老大夫妇抱着孩子开了后门,没想到一撮毛带着两个日本兵已堵在门口。
肖老大紧紧地把党代表的儿子抱在怀里,老婆王氏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三个孩子见到陌生人,瞪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那一撮毛向日本兵低声地说了几句,就向王氏怀里的两个孩子望望,又转过身来向肖老大怀里的孩子瞧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聪明的肖老大急中生智,当机立断,突然把怀里党代表的儿子往外一推,扑到老婆怀里抢过自己的儿子就要往里跑,嘴上不停地喊道:“你们不能啊,要给人家留条根啊。”肖老大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叫声东击西,把一撮毛给蒙住了,便指着肖老大怀里大叫道:“就是这个孩子!”那日本兵冲过去,一枪托子把肖老大打倒在地,从他怀里抱过孩子夹在胳膊弯里就走出门外。王氏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儿子一个劲地叫:“妈妈,妈妈!”那一撮毛狞笑说:“小子,马上就见到你妈妈了。”
这时天已经麻麻亮了,只听村里有人在喊,“皇军有令,都到村口集合了。”接着村里一片混乱,狗叫鸡飞,鬼哭狼嚎。就在这混乱之中,肖老二夫妻跑进屋来,两兄弟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两位婆娘的掩护下,躲进了卧龙山。
早晨的卧龙山下弥漫着大雾,是那样的深,那样的浓,它像一幅巨大的幔帐把山区的景物罩住了,远近的房子有些模糊不清。
党代表邵菊花被绑在村头的老槐树上。
卧龙山村头这棵古老的槐树,三四个人都合抱不过来,那圆形的枝盖,挂满墨绿色的叶子。枝叶间,开着一串串白里透黄的小花,散发着幽幽的香味。这是一座坐在村头的天然篷帐,一年四季,像一个巨形的老人掌着一把巨伞,给全村人遮雨纳凉。可今天,老槐树像以它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不平常的一幕。
全村没有来得及躲藏的七十多号人,都被赶到老槐树的对面,身子紧贴着身子站了一大堆。老槐树下站着一位戴着肩章、卡着金丝边眼镜、握着长条刀的日本鬼子,有人说,那是鬼子小队长。大树另一边架起一挺机关枪,两边站着两大排鬼子兵,有二十多人,都握着长枪,上了刺刀。山沟里人哪见过这么大场面,一个个哆嗦着缩成一团。
开始,日本小队长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大手,推推鼻梁上快要掉下的小眼镜子,叽里哇啦地讲了半天,不知讲些什么东西。还是翻译官站出来说:“皇军说了,你们卧龙山有土匪,这大树上就是一位女土匪,你们的日子不好过,皇军是为你们剿匪来了。你们当中,还有谁当过土匪,或者谁的儿子、兄弟是土匪和土匪的后代,统统交出来,皇军有赏。”
人群中一片沉静,没有谁在说话。只是把目光全都投向绑在树上的女人,怎么,这是女土匪吗?一撮毛身边还有一个孩子,有人议论说,这不是肖老大的儿子吗?怎么是土匪的儿子呢?难道肖老大收养了这个女人的儿子?
是的,这个肖老大的儿子也向人群里张望,他也想到自己怎么不跟村里人站在一起呢?难道父母都不要我了?他突然看到人群里有个人影,他认出是他的母亲,便用力挣开一撮毛的手,向人群里扑去,并呼喊着:“妈妈,妈妈!”肖老二的老婆把大嫂往人群里面一推,小孩子没有扑到母亲,而是扑在人群前面的小姑娘身上,这小姑娘叫杨荷花。
荷花刚才听到别人的议论,她也是蒙在鼓里不知怎么一回事,就说:“孩子,你找妈妈,你错了,我可不是你妈妈,你回头看看,那大树上是你妈妈吗?”
那一撮毛可吓了一大跳,他晓得这孩子一定是抓错了,孩子看到自己的母亲在人群里,可他不敢说出来。要是日本人知道他抓错了,那麻烦就大了。只好跑过去将错就错地对孩子说:“好小子,你妈不在大树上吗?”
那日本小队长大约看出了其中的奥妙,一脚踢开一撮毛,伸手抓住杨荷花的衣领子,恶狠狠地“哇哇”说了几句,那翻译官追问杨荷花说:“快,皇军叫你把女土匪的儿子交出来!”杨荷花也被问呆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说来那肖老大的儿子也很奇怪,瞪大了眼睛眨巴了半天,大约突然想起,他也是经常在夜里喊这个人妈妈的,现在自己的妈妈找不到了,于是他就像一只飞起的小鸭子,撒腿向大槐树跑去,嘴里不停地呼喊“妈妈,妈妈……”
就在肖家儿子正要扑到党代表身边时,恶毒的日本小队长抢先一步,一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在他大喊“妈”还有一声妈没喊出来就倒下了,倒在日本人的屠刀下,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党代表看到这个孩子是肖老大的儿子,心如刀绞,泪流满面。仰对苍天呼喊:“我的儿子啊!”而站在人群中的肖老大的妻子王氏目睹了这一切,身子一软,撕心裂肺地呼喊“我的儿子啊”便昏了过去。卧龙山的人们看到了党代表呼喊着倒在地下的儿子,王氏也呼喊着儿子,可是谁能评断出她们内心里呼喊的是谁呢?天啊,苍天有眼,你看清楚了吗?
这时的日本小队长真的发疯了,他一手向机枪手挥了挥,一手又抓住了杨荷花,“杀咯咯”的狂叫,好像他看出眼前是她在捣乱,便向她举起了刺刀。只听得大槐树顶上“砰”的一声,小队长手中刺刀落了地。那机枪手正欲推动扳机,只见大槐树上飞下一个人来,像展翅苍鹰扑小鸡一样,把机枪手扑倒在地,竖起来的枪口“突突突……”的一阵扫射,厚厚的槐树叶子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被绑在树上的党代表邵菊花,一眼看出扑倒机枪手的人是谁,便大声呼喊:“乡亲们,快散开,上卧龙山,彭家昌在掩护你们!”只听又“砰”的一声枪响,躲在一边的小队长向她下了毒手,邵菊花的胸口一股鲜血像喷泉般涌了出来,喷在老槐树上,树干染得通红。彭家昌转身扑过去,大呼:“党代表!”自己也成了红人。
这时的乡亲们听到呼喊,鸭子出笼样的向四周散去,有的躲在树后,有的钻进墙边,扶老携幼猫着腰向山上奔跑。站在树下的日本兵纷纷举枪向人群射击。可是彭家昌的队伍就藏在四周,真是神兵天将,有的站在屋顶上打冷枪,有的躲在墙垛上射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的从草丛中跳起,抱住鬼子闪上闪下,滚来滚去,总之利用树前房后,三盘四绕五进六出摆的迷魂阵,打得鬼子抱头鼠窜。那小队长知道这里地形复杂,又摸不清有多少兵力,只得抱着一团,逃之夭夭了。
村里几个青年并没有上山,而是躲在暗处,心想是否能帮上忙。这之前,他们就听说,彭家昌这帮土匪在山上练武,他们的人数有八大金刚、十三太保、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真是水泊梁山一百达八将呢。今日亲眼所见,他们是这般威风,果然名不虚传。这帮青年热血沸腾,纷纷要求上山。
原来彭家昌准备晚上把队伍转移出去,刚刚下山,就看到鬼子上了村头,为了党代表的安危,他们只好分散各处,同鬼子来了个鱼死网破,决一死战,没想到鬼子也是纸老虎。
彭家昌打扫战场,发现打死十个日本兵,缴获了一些武器,也牺牲了六名兄弟,还有他们尊敬的党代表。他们安葬了同伴的遗体,知道鬼子会疯狂反扑,决定转移出去。
临走之前,彭家昌来到肖老大的家中,见肖家老小已哭成一团。他伸出厚厚的巴掌拍拍肖老大的肩膀:“肖老大,你肖家积了大德啊,为共产党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他们不会忘记你的。”肖老大抹抹眼泪说:“彭大人,从我接收这孩子的那天就说过,就是丢了全家人的性命,也不能让人家动他一个指头。”彭家昌抱着还在啼哭的党代表的儿子,眼眶子也红了。说:“这孩子起名了吗?”肖老大说:“党代表说孩子姓邵,同我家孩子按龙虎英雄排,她客气,让我的孩子叫光龙……”彭家昌愣了一下,说:“现在,他就叫光龙吧,肖老大,这孩子就是你的儿子了。”说着又在孩子脸蛋上亲了一下,大约大胡子扎人,孩子龇牙咧着嘴。逗得他忍不住笑了。肖老大说:“好,共产党人的后代应该是一条龙呢。”彭家昌放下孩子,紧紧握着肖老大的手说:“老大,日本鬼子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放心,老子用不了一个黄梅两个夏,就把他们剁成肉泥。但是,我们暂时还要转移呢。”这时肖老大的兄弟老二肖贵根站出来说:“彭大人,您也带我走吧。”彭家昌看了他一眼拍拍他肩说:“我是想带你走啊,可是肖家是有名望的家庭,我们走后,日本鬼子会派大部队来烧杀抢的,村里的老百姓离不开你们呀。”
正在这时,杨树老汉带着女儿杨荷花进来了,杨树老汉说:“老总啊,我这孩子虽小,可有点犟牛鼻子,在家哭死要活的要跟彭大人上山去,看在我一大把老骨头的面子上,您就收下她吧。”彭家昌看了杨荷花一眼,没吭声,转身坐在凳子上,拿出烟袋锅子,装了一袋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认认真真地说:“我彭家昌当土匪有几条规矩,和尚尼姑不抢,寡妇不抢,穷人家不抢,你杨家仅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你杨荷花要是跟了我当土匪,你家可出了女土匪,那在村里名声也不好,出门见人矮三分呢。”杨树老汉说:“彭大人,老汉长这么大岁数,可没长到狗身上去,俗话说:凡水往深处流,人往恩处走,你大恩大德救了我女儿一条小命,你就是我杨家大恩人,山里人的脾性就是跟着恩人走,遇死不回头!”彭家昌抬起眼,把烟袋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说:“老杨头,有你这句话,你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大手一挥:“走!”杨荷花头也不回地跟他出了门。
几天以后,日本鬼子大部队进了卧龙山,杨树老汉腿脚迟了一步被鬼子杀害了。
时间到了1949年1月,卧龙山地区解放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赖尼姑提出要跟彭家昌分手,理由是她看出他的红光已经不多了,就是有次把两次,还难以预测他能不能把握得住,所以要求他给自己在龙尾山盖两间草棚子。他也十分慷慨,按她的设计盖了两大间带厨房石墙瓦房,从此,这位近五十的老人,隐居深山,与世隔绝,颐养天年。
个把月以后,南下的人民解放军驻进了卧龙山。部队首长听当地老百姓讲了很多彭家昌打日本的故事,特派团政委吴魁元上山找到彭家昌,希望他拿出当年打日本鬼子的劲头来跟共产党走,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彭家昌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向吴政委敞开了心扉,说:“想我彭家昌,自在县衙里当‘枪头子’(警察),跑到卧龙山当土匪,踩点、踏线、收线、绑票(绑票的步骤)到‘撕票’(杀人)‘大明’(放火),我干的都是‘混水子’(油水户),杀富济贫。现在日本鬼子早已投降,国民党也夹着尾巴逃跑了,山村也解放了,取消了富贵与贫穷,我这个土匪不想当了。但我不愿跟吴政委走,因为我四十多岁了,过去力气用过了头,现在一遇阴雨天,身子骨就不舒坦,老虎掉了牙,秃了爪子,想过平安的日子,更重要的是,我舍不下杨荷花,这丫头一根筋,跟我上山苦守八年,我把她当女儿看,几次给她许下人家,可她总是哭死哭活的,逼急了就要拿绳子动刀不想活,拿人心比自心,她的情分用血和泪刻在我的心上了,也是前世的造化,我舍不得她。”吴政委说:“那你就把她带着,我们部队有后勤部、卫生队,我会安排的。”彭家昌说:“那也不照,我这个人一上了战场,就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子弹可不长眼的,为了杨荷花,我不想死,我还有个儿子彭亚曦,早年叫老婆带到广东读书,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一直摸不清他们的情况,听说到了香港,很想找到他们,我想好好的活下去。”吴政委说:“听说你做了不少好事,可你名分毕竟是土匪,卧龙山的乡亲们都理解你,当地政府能接纳你吗?”彭家昌说:“我杀过县衙门里的官员,抢过富家门弟,可我兔子不吃窝边草,在本地一没作损,二没坑人,从心里到外没有半点对不起乡亲们的地方。”这样,吴政委知道谈不下去了,也就没再多讲,准备下山去。可彭家昌挽留了他。
当天,彭家昌召集了手下全体五十来号人,在龙王洞前开了一个会,他慎重宣布:“各位兄弟,自解放那天起,我就动员大家回去,可你们这帮兄弟死死抱着我不放,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一条命令,从现在起,我们散伙!”
兄弟们一听,都瞪大眼睛面面相觑,纷纷议论,老大今天吃错药了怎么的?彭家昌调整了一下情绪,向大家挥挥手,说:“我彭家昌过去在衙门里当差,闯入江湖已十多年了,这辈子做了不少坏事,可也积了一点德,那就是杀了日本鬼子,兄弟们跟我吃了不少苦,受过不少罪,大哥对不住你们。”说着向大家深深地鞠了躬,又说:“以后大家各奔前途去吧。”这时场上人炸了锅,跳起来呼喊:“不能散伙,大哥!”彭家昌大声说:“不散伙干什么?还当土匪?过去当土匪,他妈的那是社会不公平,穷的四季喝凉水,富的裤裆里漏油,我们才学梁山好汉,杀富济贫。现在解放了,共产党一碗水端平,那要我们干啥?当土匪有啥好的,做了好事人家不晓得,做了坏事呢,他妈的一日传千里。当土匪名声不好,死了都不能入祖坟。”有位叫二扁头的站出来,大叫道:“我们不当土匪也和大哥捆在一起,生是大哥的人,死是大哥的鬼!”众人齐声高呼:“对,不分离!”
彭家昌急了,从腰里拔出盒子枪对着天空“砰砰”放了两枪,黑着脸骂道:“你们他妈的平时口头上大哥前大哥后,一切听大哥的,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子宣布散伙怎么不听了?”众人一个个不吭声了,他又说:“树大分叉,人大分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个窝子的鸟,翅膀硬了总要各奔东西的。”他把站在一边的吴政委拉过来说:“他昨天就上了山,大家也知道,这是党代表吴魁元。”吴政委一惊,望望他,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了党代表了?忙说:“不不!”彭家昌打断他的话:“别年纪不大,就牵(谦)起须(虚)子来了,你在我眼里就是党代表。”他向大家动情地说:“我相信各位兄弟不会忘记,当年党代表邵菊花,我们听她的话,跟她走怎么样?没砍下鬼子脖子上的脑瓜子,也割下了他裤裆里的小脑袋吧。真是干得他妈的痛快。”众人在背下开始小声议论。彭家昌提高嗓门说:“今天这位党代表是共产党的大官,大将军八面威风,是圣天子自有神灵保佑,你们跟他走,那就是跟着太阳走。当年打小日本,是为了穷苦人,今天打过长江去,也是为穷苦人。男子汉死要死在阳光下吧。你们谁要不想干就回家抱老婆去,不回家的跟上党代表,就像跟大哥我一样,上了战场呢,那眼皮子可不能耷拉着,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给老子往前冲。乱世出英雄,英雄造时势。等全国解放了,党代表还能亏待你?那时老子是小庙里的土地,你们是大庙里的金刚了,回来请老子喝杯酒!”
彭家昌的一番话,把他的兄弟们说得跳了起来。彭家昌向吴政委一一介绍他的兄弟说:“他叫二扁头,大名唐炳章,老家城里开酒店,只是被日本人抢光了,他是个文化人呢。”吴政委拍拍他的肩,“好,有文化好,我身边正缺一个呢,跟我干吧。”当走到矮小的吴仁贵面前说:“他还是你的本家,姓吴,机灵可胆子小。”吴仁贵突然一个立正大叫:“报告长官,早在彭大人手下练大了。”吴政委一惊,说:“乖,还胆小,吓我一跳呢。”众人欢笑。又走到一位眨巴眼的面前说:“他叫一只眼,这小子枪法可准呢,飞着的小麻雀子他一枪一只。”一只眼一个立正,行了个不规则的军礼,说:“现在不打仗了,大牯牛追兔子,有劲用不上,党代表,跟你真的有仗打?”吴政委说:“有啊,有大仗呢。”一只眼说:“好,那就快走吧。”彭家昌猛地给他一拳:“你小子墙头一棵草,风吹两边倒,猴急着要离开老子。别急,老子还有私事没办呢!”一只眼抓脑瓜子说:“大哥私事一定是好事啰?”彭家昌挺肚子一乐:“哈哈,喜事,老子要结婚了,新娘子就是平时认做干女儿的杨荷花。”
众人欢呼着,跳跃着,龙王洞前欢腾了三天三夜。
大军过江以后,彭家昌也从来不在家里住,带着十几年前从国民党县长夺得的那支枪,白脚猫,跑得不见人影子。
听说新政府的乡长找他谈,要他把盒子枪交出来。他说这支枪跟我大半辈子,杀过日本人,比老婆还要亲,我是不愿交的。他不愿交枪,民兵们逼他交,他只好逃到卧龙山上去了。他躲避是为了那支枪,可乡政府认为他是还俗的和尚,又进了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