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乡长跪坟(六)
作品名称:南水北流浪花涌 作者:老笨熊李春胜 发布时间:2015-04-21 15:00:57 字数:4040
天良十岁那年,他和九天等村里几个孩子在一起玩,不小心把村里一家刚刚盖起的房子烧得一干二净,在村干部、组干部的多次调解下,几个闯祸孩子的父母分摊了受害者的损失,因为是天良带的火,所以,他家拿出了一大半,一下子花干了王大栓的所有积蓄。为了这件事,王大栓第一次板着脸训斥了小天良:“正道不走你走歪道,在学校老师教育你要注意安全,在家里你妈嘱咐你不能玩火,你看看你像个学生样不像!”说完伸手打了天良一巴掌。
“你算老几?你凭什么打我?也不撒泡尿看看你的熊样!”赵天良边跑边骂。
为了这件事,赵天良好几天不回来吃饭,最后还是马翠花出面,他才翻着白眼进了家门。
对他,王大栓是又爱又恨又没办法。马翠花为此不知道暗暗流过了多少次眼泪。
天良上初三时就开始谈恋爱,他经常向马翠花要钱买这买那送给女同学。为此,老师对他多次批评教育,他却总是不放在心上,依然和那女生保持亲密的来往。最后考学时,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第一所高中,那女孩子却名落孙山,因为不能志同道合,他俩最终各奔前程。
在天良上高中的时候,他很少回来,缺钱时,总是托他的同学回来向家里要。而且一要都是很多,不是说买衣服,就是说买资料,但同学们都知道,他把很大一部分钱花到新认识的女同学身上了。
九天知道一件事,他没敢往出来说,就是天良看见刚刚兴起的女孩子的胸罩漂亮,就也偷偷儿地买了一个,送给了一个女同学,没想到那女同学又退给了他。赵天良把胸罩偷偷地塞进了被窝里,夜晚睡觉时,好奇地拿出来在身上比了又比,试了又试,同学们笑话他,他也感到可笑,就在寝室的角落里把它烧了。
后来,天良考上了大学,九天回到了农村,两个人的身份也就因为高考的分数而改变。
王大栓夫妇省吃俭用,一门心思用在供天良读书上,他们不图别的,只图天良能混出个人模人样来。
赵天良上大学的费用赶得上一个高工资的国家干部不吃不喝的收入。他穿时髦衣服,常出入于高档消费的地方,一双足球鞋就二百多元,只穿一月就进了垃圾箱。
但赵天良在学习上,处事上,才华上,表现上都是很优秀的,他参加政治辩论,获得过全国比赛二等奖,给学校增添了荣誉,学生会、学生党支部对他的表现给与了充分肯定,大学二年级他就入了党。
天良在上大学期间,谈了个女朋友。大学毕业后,赵天良被分配到本县工作,女方有靠山,留在省城。赵天良倒很想去摘取这朵鲜玫瑰,对方的刺却让他难以下手。
在县上的一个一般单位里,他却成了这里女孩子们追寻的猎物,外贸局长的一个千金看中了他,他为了摆脱失恋的痛苦,就枪刀马快与她结了婚,虽然没有按农村谈婚论嫁的规矩,但也是按城市的标准,为女朋友买了三金和名牌服装,不过后来倒省事,俩人只向家里要了五千块钱,举行了旅游结婚。
婚后不久,由于两个人性格不合,没过半年,两个人又各奔东西了。接着,赵天良被分配到了大山乡,在这里他认识了广播站的金凤,两个人谈起了恋爱。
金凤的意识跟不上潮流,提出要按农村的婚礼套数来,赵天良思来想去,不同意这种愚昧的吹吹打打的旧习俗,他提出要分手,但痴情的姑娘着了迷,糊里糊涂在街上和他定了几桌酒席,就和他组成了新的家庭。
自从天良再婚后,没再向家里要钱,但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都用于青年人的交际,倒是金凤每逢过年过节送回来一些吃的喝的和零花钱。
十年前的一天夜里,赵天良喝醉了酒,开着朋友的车兜风,没想到撞倒了杜金宝。当他被扣时,在朋友的帮忙下,他向家里打了电话:“爹,我在临县大山村撞人了,你打听打听,到医院找一下被撞的杜金宝,咱多给他点钱,他一旦上告,我一切都完了。”
王大栓听后,又高兴又生气,站在那里,浑身乱抖,不知是因为第一次听见有人喊爹的激动还是觉得对天良闯祸的生气,马翠花一连问他三遍怎么啦,他才放下电话。
赵天良不回来,马翠花被压抑的感情爆发不出来,赵天良回来后,她的感情像决堤的闸门一样,一下子控制不住了自己。她回忆一段,哭一阵,哭一阵,又回忆一段,这个时候,她不再考虑儿子是乡长不是乡长,大骂他是只狼。
马翠花看着神台上王大栓的照片,断断续续地说,“大栓,你一辈子说话算数,我,我也没有食言啊,我尽心尽力给你办了后事,你可要一路走好啊!”
“妈,你也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吧!我一直忘不了我的亲生父亲,任何人在我心中也代替不了他的位置!”
“你说的话鬼才相信!你除了在清明节让司机给你姓赵的死鬼爹烧几张纸外,你还做了什么?我问你,你父亲的坟是谁添的?你父亲的墓是谁修的?还不都是这个瘸子,这个瘸子在不声不响地替你行孝!”
“别提他,我不想听!”
“我偏要说,就是这个瘸子埋葬了你爹,就是这个瘸子埋葬了你奶奶,就是这个瘸子供养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学生,就是这个瘸子为了一句咒语当了整整十年奴才!”
“妈,你站到我的角度上想一想,看看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人前人后多少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到处遭人白眼,容易吗?人们当前面后议论说我姓赵,家里有个姓王的爹,你让我怎么说?!”
“是啊!我不管你怎么看你娘,你娘是下贱,你娘是不守贞洁,你娘是找了个野汉子,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当你娘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拉了你娘一把?”
“妈,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别喊你妈,你没有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妈!”马翠花越说越气,“当年我从娘家不顾死活地跑了出来,找到了赵光,赵光是个好样的,勤劳、踏实,但是他短命,如果不是他,也许我不会让这个瘸子进门,就是因为他,里债外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有心想陪他一起去,但是因为怀里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让我死不下,活不成,为了这个孩子,我人不人,鬼不鬼活了半辈子,为了这个孩子,我只有自己卖自己!”
“妈,别说了!”
“我偏要说!我偏要说!这一辈子我没亏见过别人,唯一亏欠的就是这个让赵大乡长丢尽脸面的瘸子!”
“妈,你也听听我的难处吧!我也是一肚子苦水啊!”
原来,自从王大栓住进了马翠花家,天良见了他总是躲避,他不敢看他脸上的伤疤,他不敢看他一跛一跛走路的样子,有时大栓故意手里拿着一块糖或一块饼干,他也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去拿,后来他上学了,负责接送的只有马翠花了,因为他根本不近王大栓的身。
有一次,他和小朋友们一起疯,不知道为什么和小柱打了起来,小柱打不过他,边跑边大喊:“赵天良,你妈在家里养汉子,不要脸!”引得周围的小朋友们哈哈大笑,好多天他在班里抬不起头来,他发誓,长大后要远远离开这里,到一个人们不知道他底细的地方去。
放假时,班里的孩子们纷纷议论,有的说去姥姥家,有的说去找舅舅,有的说去姨家,只有他呆在一个角落里不敢吱声。他害怕孩子们问他去哪里。回家后,他问奶奶他有没有舅舅,有没有姨姨,奶奶说,“你也有舅舅,也有姨姨,只是你的后爹不敢见人,人家都不愿意认你这个外甥!”
后村小胖的妈妈很护短,每当他和小胖闹别扭时,小胖的妈妈总是撇撇嘴:“小胖,走,咱回家去,咱不和缺爹少老子的野孩子玩!”
“谁是野孩子?”天良反驳。
“自己问问你娘去!回家撒泡尿照照你那一脸伤疤的后爹!”
学校定期要召开一次家长会,会后孩子们常爱议论谁的爸爸长得帅,谁的妈妈漂亮,大家都说天良的妈妈最好看,天良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但也有不懂事的孩子悄悄议论说,天良有个后爹,姓王,瘸子,一脸伤疤,就是那个蹬三轮收破烂的,吓死人了。每当这个时候,天良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天良上初中时,有一天中午,他偷偷和两个学生下河洗澡,若不是一个放牛汉子搭救,差点被淹死,回家后,王大栓铁青着脸训了他,伸开巴掌就要打天良,赵天良跑得快,一边跑,一边愤愤地说,你追啊,你追啊,你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住我们的,你凭什么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若不是马翠花哭一把泪一把地骂天良,那次王大栓险些没有患下心脏病。
每年乡里民政单位组织人马为军烈属送对联,敲锣打鼓的,每到这个时候,天良总是躲得远远的,他害怕见人,他不想让人们把他和王大栓连到一起……
后来他长大了,要往各种表册上填家庭成员的名字,他总是只填马翠花。
也不能说他完全忘了本变了质,当他和金凤结婚后,过年的时候,他买了些米面让金凤拿回来。当他们有了小宝以后,他托九天把马翠花接到了乡里,给马翠花买了新衣服,变法儿给马翠花买好的东西吃。
每年民政上对各村困难户有特殊的照顾,他总要找九天捣鼓捣鼓,给王大栓一些特殊照顾,九天也向来没有驳回他的面子,也没有戳穿他的秘密。对于他,每当这样做时,心里总是翻江倒海一样,有时他觉得他是在行孝,有时他又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他活在是非中,他活在矛盾里。
王大栓出了车祸,他也觉得应该回来筹办他的后事,即便不是他的父亲,他也应该为一个老军人做做样子。
他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转,嘴上自言自语地埋怨:“你怎么说死就死了?你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实在放不下自己的架子,就打电话委托九天帮他筹办,自己则到外地考察市场。
马翠花拖九天到乡里捎了几次信,他都没在乡里,九天只好拖秘书传信,秘书对他说了以后,他又是思前想后了好一阵子,才鼓足勇气回到了家里。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天地,马翠花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她缓了一步说,“其他啥话我也不说了,虽然他不是你亲生父亲,但他是咱们的恩人,你真若把我看作你娘,你对着他的灵位磕三个头,退一万步说,他是一个军人,一个立了功的军人,拥军优属也是地方政府的责任!”
“他对咱家倒是有恩,他的安葬费我会给九天的,你还让我怎么样?我生来就不知道是怎样给人下跪的!”
“那好,你走吧,永远别回来,”马翠花气得浑身发抖,“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妈,那是老一套子,咱得改一改了!”
“你没有妈,你妈早死了!你滚,滚得远远的!”
赵乡长沉思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妈,你以后缺啥少啥我给你买!”
“承受不起!”
赵乡长没再说什么,坐上车,一溜烟走了,临了忘了汽车后备箱里给马翠花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