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34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8-16 06:44:08 字数:6094
第七卷出产文人的地方
第一章自卑的武状元
星婆婆死后,震斋先生不再担心云横利用她来讹诈自己,但他对云横近来的所作所为愈感不可容忍了。这次他带头罢课游行,按制度,或者论自己做先生的脾气,应该开除他的,但马上开除他只怕出更大的乱子。震斋考虑再三,认为整治云横的妙计未有想好,另外还有必要与他斗一斗——我就不信斗不过这个毛小子——暂且让他在追远书院翘头翘尾地再逍遥一阵子。
震斋对付云横的第一步措施是让他坐在代表三等学生的右栏,现在更把他从右栏的第一位一下子调到最末位,正如他外公所说的,先磨一磨他的棱角再说。如果让别的个子稍高的学友坐在这个位置,未必能有什么特别的意图,云横小个子坐在末位,明显是有意安排而让他受歧视、受最差待遇的。
这下云横看先生本人的轮廓也是双影模糊的了,跟读时干脆不看他,仰头看屋桁架上的大头梁,再而大抬梁。还是很无聊,转头看檐口一排的滴水。那些兽头滴水像莲花瓣,却因冷雾笼罩而更像祭奠亡灵的魂幡绣花边沿。当然,这些东西看起来也是双影复杂的。表面上,他对什么都装作无所谓,暗地里却憋足气与先生较劲,并决心寻求新的契机让先生难堪。
先生不再教云横武功了,云横把这口气也咽了下来。他分析先生的武学渊源出自亲外公一笑和尚,一笑和尚师承武状元陈桂芬,这样看来,要破解先生的武功(他一定好不了哪儿去),首先应了解陈桂芬。
月光如水水如天,风吹过来,有点凉爽,空气里夹带着黄豆壳气息的灰尘。有人说风里生水,是秋望风,大约又要转秋凉,闷热的夏天快要结束了。吃了饭后,云横趿着木屐踱到长塘边,只见长塘三官爷墩里点着长生灯,一灯如豆,格外耀目,就从石板桥过去。进入三官爷墩,便有得句要吟诗的感觉,突然想起今晚是特意出来了解祖师爷陈桂芬的情况的,又退出来找人多的嬉场转悠。他想,要了解陈桂芬应该不难,只是要搞得隐约一点,于是,计划在月色中物色村中某条石阶条凳子坐下,然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别人谈起武状元的事。
芙蓉村光供人们当凳子闲坐的石阶条很多。云横先到月台,看石阶条上坐满年轻人,感觉他们不太了解历史掌故,况且还有几个穷酸秀才,弄不好被奚落一番,转身走开了。他转悠到鸿燕庄西南角水门外那个叫上阶条的丁字路口,故意在路边的小水池里洗了脚,然后踮着一支脚的脚尖,从溪卵石路面跛到石阶条凳子上坐下,打算让水洗过的脚与木屐自然晾干。
路心横躺着一头黑狗,石阶条上坐着几个老头子。他踢踢脚,尽量将脚上的水甩干。石阶条上还有太阳的余热,赤脚踩在石阶条上,既烫脚又干净滑溜,非常惬意。他背靠石阶条后面的石墙上,再一次没事找事地踢踢脚,看着一个女人担水吃力地从前面路过,并一路撒珠似地在光滑的蛮石路心上滴下一连串水滴,颇有启发,便问:“这石阶条咱村里有几个人能背得动?”
大家都知道这话在问大家。有人接嘴说村里有好几个人都可以扛得动,谁谁谁都行。云横又问:“村里谁能一手夹着走呢?”
有人说:“这恐怕不行,谁都不行。”
云横想抛砖引玉:“武状元桂芬公总行吧,听说他的手指都跟芋艿一样大哩。”
“哦,你说那个烟筒状元呵,你们孩子不知道,有趣着呢。”支眼公笑着说。月色黄昏之中云横感到支眼公的单只眼睛如老鼠眼一样闪闪发亮,嘴角几根翘得杂乱的胡须更像老鼠须一样,油拉拉的。月亮躲进白云里面,支眼公慢条斯理地装了一筒烟,点燃,然后不管别人听过没听过,听过多少遍,顾自向大家讲述烟筒状元的故事:
相传,清朝同治七年二月初,我们永嘉县楠溪仙居乡四十八都芙蓉里春光明媚,陈虞之的后裔陈桂芬从台州赶回祭祖。他在崇德堂小住几日,向几个秀才请教了几个疑难问题,便匆匆上京应试武进士。在京城理发店里他有幸碰到六王爷。六王爷看他的烟筒稀奇,赞口不绝,陈桂芬就把它送给他。六王爷满心欢喜,见陈桂芬长逾八尺,身材魁梧,目光炯炯,英姿勃勃,知是将才,听说陈桂芬是来京应考武进士的,就带他在王府内等待考期。陈桂芬闲着没事,六王爷便叫他每天送猪肉、牛肉饲虎。
光阴如流,很快两个月过去了,陈桂芬逐渐摸到了老虎的脾性,老虎也变得容易接近,他甚至可以伸手抚摸虎身了。考武进士时,主考官六王爷让别的考生先拉弓射箭,把陈桂芬排在最后。因为考试用的是新弓,开头硬,头几名开弓较费力,人拉多了,弓也软了。桂芬本来就练就一手射箭的硬功夫,轮到他射箭时,只听“飕、飕、飕”连发三箭,箭箭射中红心。第二考程是擒虎。六王爷宣布后拉弓的先擒虎。老虎笼门一打开,陈桂芬就起身进去。老虎还以为又是送肉来,显得很安和。陈桂芬乘机猛一下一手抓住虎背,一手抓住虎尾,双手擒起了老虎,并就地旋了一个圈,把老虎丢在一边。老虎被陈桂芬抓起来又丢落地,自然兽性大发,呲牙咧嘴,横冲直撞似要吃人,吓得好多考生都不敢上前冒险,逃出了考场,只有一个山东考生不怕死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擒住老虎。到第三考程举千斤石时,陈桂芬把千斤石一举,感到沉重,便先放在膝上;再举时却力不从心,只好往前丢了出去。六王爷立即宣布:“陈桂芬千斤石举得起来,又能石丢过膝,力大过人哪。”众考官也附和:“力大过人,力大过人哪。”旁边的山东考生眼看考官包庇,手一拂,愤愤不平地走出考场。就这样,陈桂芬便得中武状元。
陈桂芬留在王府里待职,慢慢看出六王爷提拔自己是想有朝一日能够帮他争夺王位。他不愿意当六王爷的爪牙鹰犬,就借回家祭祖的名义,回芙蓉村在横峻造屈庐隐居起来。他怕六王爷追来,就假装死了,在芙蓉祖遗老屋里摆起灵堂,又做了坟墓,并事先与芙蓉地方所有的人通了气,封了他们的嘴。这样,总算骗过六王爷手下的眼目。
大家接着讨论,说陈桂芬“以书弗绍为耻”,每次过来,他总是谦虚地向芙蓉的文人们学习诗书。按这样说来,芙蓉人从骨子里瞧不起武夫蛮汉,学文似乎又比学武好。云横想,文武两道,还真值得深入思考,由此及彼,震斋先生那点能耐到底还算不算武状元真传?
第二章文人玩戏文
话说两头。芙蓉村在宋朝鼎盛时曾有3000多户,在楠溪大源腹地算是最大的村庄,其宗族以陈氏为主,却是百家姓的。宋末,陈虞之率族众抗元失败,遭兵燹村庄夷为平地,幸存者也鼠窜他乡。后来附近崛起了枫林、岩头、溪南等较大的村庄,由于宗族关系的多极化,山场地界也随之有了新的变化,并趋于新的相对平衡。比较强大的枫林徐氏和岩头金氏各自联络一些村庄义族结盟,形成楠溪大源腹地两大对峙势力。
枫林村在楠溪东岸,岩头、芙蓉、张大屋、溪南等村在楠溪西岸。岩头村坐落芙蓉村北面,张大屋村坐落芙蓉村东面;芙蓉村与溪南村有楠溪支流横坑溪一溪之隔,溪南在南,芙蓉在北。原先,芙蓉、溪南两村同属四十八都,因水源之争,关系背晦。芙蓉与岩头也因争山而搬案打过仗。芙蓉宗谱上有与岩头金氏争郑山打官司的详细记录,还有与岩头人枪战,用木架车上挂湿棉被进攻的场面描写。嘉庆年间与岩头金氏争山界,芙蓉村卖了供祭享的遗留田。
芙蓉与周围岩头、张大屋、溪南三村交恶,而与大溪彼岸的枫林结盟,岩头则与张大屋、溪南结盟。这基本上符合远交近伐的战略方针。
溪南附近还有溪南切、里户等小村庄,芙蓉村附近有董仓、杨山湾、冯家湾、郑洞湾等由芙蓉原来佃户居住的小村庄。芙蓉村西南面,也就是溪南村正西是芙蓉岩,岩脚自南至北依次是屿根、里岙、下园、甲坑、郑岙,号称五底角。有首民谣概括芙蓉一带的人文及出产:
芙蓉笔,
溪南竹,
下园栗,
张大屋个破箬笠,
甲坑、郑岙个青筱头。
芙蓉人历来以耕读为本,喜欢牛角挂书而学优登仕。这本该与邻地和平相处才是,可是文人多了,情况往往不可预见性地发展。文人玩的味道也跟粗人两样,特别是爱好戏曲的风气便逐渐盛起来。村里有两个戏班,一个京昆戏班,一个乱弹戏班,每年还请外地戏班做戏。村里便有许多戏迷,专门喜欢捉漏洞。捉漏洞的人,无论对台步,唱词鼓板,手花动作都有严格要求,某个关节做不到位,台下就喝倒彩。比如小姐上高楼,上楼18步,下楼时如果铙钹只敲17下,只走17步,台下就叫起:“那还有一步呢?难道是跳下来的?”戏子做着手花,开出几重门,关转也要几重门,如果少关一重门,台下就叫:“还有一重门给贼走吗?”捉漏洞主要是搞热闹,也算是稍带善意的无赖行为,其结果大都是罚戏。这个风气很快蔓延到邻村岩头、溪南、枫林等地。本来山旮旯青年光棍多,村里多乱多祸,特别是美女也容易出事,曾有一个时期,戏曲一盛,打赌的少了,吵乱少了,懒汉也少了。地方老人还通过戏曲交流,把单身汉与寡妇配起来一对对的,恩爱和睦,春意融融。各地老宗头、祠堂头还组织专门讲案人员,社会风尚逐渐好转,教化大治。
民国临时政府刚成立不久,政府认为楠溪这一带搞得好,还发通告鼓励演戏,说是有利教化,拿他们的经验向外界推广,以期达到“村村无讼,户户有余”的升平景象。可是不久就发现,楠溪人有些发刁,所谓的有利教化变味了。
这以后,芙蓉村每年二月初二祭祖拜画像热闹的时候,以做《打卢杞》讽刺溪南卢姓人为乐。而溪南村则针锋相对地将《秦香莲》改名《陈世美逼妻》上演,讽刺芙蓉陈姓人。
这方面附近枫林、岩头两村庄也是针尖对麦芒。枫林徐姓人做《金大肚》的戏讽刺岩头人,岩头金姓人做《百两金》讽刺枫林人。于是,各地利用演戏剧目互相攻讦也就乐此不疲了。政府明知会导致宗族积怨越来越深,一时却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化解措施。
震斋等人极力反对戏演过滥,而地方上一些相当有水平的文人总是与他们对着干,吃饱了没事就是排演戏剧,甚至以改编原剧为乐。
芙蓉在传统喜庆的日子里,都要开台演戏,第一本演别的什么传统剧目,第二本戏必定是演经过芙蓉文人精心改编过的《打卢杞》,而这个剧目从原先的《骂卢杞》改到《打卢杞》,最后干脆改成了《斩卢杞》。云横之所以对这个剧目百看不厌,其中一个原因是同一剧目被芙蓉人编出许多版本,而各个版本内容都是非常厚实而且完全不同的。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震斋先生的刻意悖逆,因为先生总是带头反对上演、也决不容忍这类篡改歪曲史实的戏剧的。云横甚至公开扬言,凡是半羯先生提倡的我就反对,凡是半羯先生反对的我就提倡。
最传统的《打卢杞》是从《五美图》改编的。
卢杞是何许人?卢杞字子良,滑州灵昌人。唐建中初由御史中丞升为宰相,陷害杨炎、颜真卿,排斥宰相张镒等。田悦、李惟岳等藩镇叛乱,他以筹军资为名,任用赵赞为度支使,搜括财货,长安因而罢市。建中四年泾原兵哗变,京师失守,不久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又屡次上疏斥其罪恶,因被贬职。后死于澧州。
《五美图》所说的是唐朝德宗年间奸相卢杞檀权的事。这个剧情中,还分出《游园吊打》、《打熊》、《争朝》三个折子戏。另一个《打卢杞》的版本是《二度梅》改编的内容。还有一个版本是涉及到钟馗的戏。
钟馗殿试第一,德宗皇帝金殿上召见他,见他相貌丑陋,心中不悦。宰相卢杞跪奏说:“金科状元须内外兼修,今科考生三百人之多,何不另选一个呢?”钟馗一看这人如此糊涂,不由大怒,指着卢杞大骂:“如此昏官在朝,岂不误国?”说着,挥拳向卢杞打去。德宗见状大怒:“胆大举子,竟敢大闹金殿,速速拿下。”钟馗盛怒之下,顺手拔出站殿将军腰间的宝剑自刎而死。德宗大出意外,他下旨将钟馗以状元官职殡葬,又封钟馗为驱魔神,以祛人间邪魔。
溪南人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芙蓉二月二演了戏之后,溪南三月三横豆(胡豆)成熟的时节,也开台演戏(俗称横豆戏)。他们的第二本戏也毫不例外地上演《陈世美逼妻》,针锋相对地讽刺陈姓人。平时散出还演一些出于传统《秦香莲》里的折子戏,如《闯宫》、《琵琶寿》、《韩琪寻庙》等。戏文说的是陈世美中状元被招为驸马后,为了保住荣华富贵,派人谋杀原配妻子秦香莲和子女,结果秦香莲投开封府告状,包拯不顾皇太后和皇姑的百般威胁和阻挠,将陈世美铡死的故事。
芙蓉人似乎煞有介事地不承认世美是陈家之人,真正回避不了这个话题,口头上却硬说成“秦世美”、“陈香莲”。通常芙蓉除了自家戏班还拉陈姓戏子为主的白泉班、小溪班演,溪南则到乐清黄檀硐拉卢姓房族的戏班演。芙蓉陈姓人看《打卢杞》痛快,百看不厌;溪南卢姓人看忘恩负义的陈姓人陈世美铡死也非常过瘾。横坑溪两岸,还经常有卢陈两姓人斗嘴:
“哎——,芙蓉看戏去喔——。”
“做什么戏啊?”
“《打卢杞》喔——,”这音拉得又高又长,如叫渡船一样,故意让横坑溪对岸路上的溪南人听见。“打你个卢贼啊楞里格楞……”芙蓉人用乡间野调唱起他即兴编的词。
横坑溪南面的溪南人也毫不示弱:“《陈世美逼妻》喔——。”一边走一边故意将棒拄在蛮石路上拖,让棒拄铁与蛮石撞得锵锵响,虚张声势。溪南人模仿弋阳腔,一人叫白一人唱,一人吆喝一句,另一个人接口唱一句相关的乱弹。
在芙蓉、溪南两地斗戏的同时,岩头与枫林两地之间的斗戏也是紧锣密鼓的。岩头在二月十五开始演《百两金》,枫林在二月廿一马上开台演《金大肚》。岩头还以老鼠诬蔑枫林人,打老鼠说成打“枫林人”,老鼠有响动,就说“枫林人来了”。
《百两金》这戏云横看过好几遍了,讲的是个枫林一个卖绡客骗了外地寡妇的金子,并把婆媳俩推到水里淹死,后来寡妇的鬼魂跟别人一路追到枫林报仇的动人情节。震斋先生曾批判说,这则戏文跟《警世通言》里那卷《王娇鸾百年长恨》开篇的引子有类似的地方,是篡改经典故事。云横倒不在乎什么经典不经典,只要刺激有味就行。他同样喜欢看枫林人演的《金大肚》。金大肚卖拳,当场在台上被人打得咿啊咿的叫。他爱看溪南的《陈世美逼妻》,每次都坚持看完陈世美断头的戏。当然他认为最有看头的,还是芙蓉的《打卢杞》。前两年,他的看法还比较幼稚,认为这些村庄演这四大部戏互相攻击,也只不过搞搞热闹罢了;现在亲自反复观看这四大部戏,确实非常刺激,无论假设站在某个村的立场看,都有搔到痒处和被抓到痛处的感觉。他甚至天天盼望这几个村庄真人真刀真枪互相打起来,打起来才有热闹看,那才真正叫刺激。这恐怕也是这四大部戏诱人之处和历久弥新的根本原因。
四部戏中,云横尤其欣赏卢杞这个人。震斋先生曾不止一次讲卢杞的故事,以影射云横。据说郭子仪晚年家居,还未成名的卢杞来拜访他。他正被一班家里所养的歌伎们围着取乐,一听到卢杞来了,马上命令所有女眷、歌伎一律退到屏风后面去,一个也不准出来见客。他单独和卢杞谈了很久。等卢杞走了之后,家人问郭子仪,你平日接见客人,都不避讳我们在场,为什么今天接见一个书生却要这样慎重呢?郭子仪解释说,你们不知道,卢杞这个人很有才干,但心胸狭窄,很有报复心。他长相又不好看,半边脸是蓝的。你们如果看见卢杞的半边蓝脸一定会笑,这一笑他就会记恨在心,一旦得志他就会把你们及我的儿孙统统杀掉的。不久卢杞果然作了宰相,凡是过去有人看不起他,得罪过他的,一律不能免掉杀身抄家的冤报。卢杞认为郭令公郭子仪非常器重自己,对他一家人特别曲予保全。
先生每次说到卢杞时,都强调“蓝脸”,加重语气,有意曲喻云横鼻梁上的红胎记。云横对先生的影射并不觉得难过,先生正说到自己的心坎上了,做人就要像卢杞一样有报复心,所有负我的人都要捏死,就像捏一只臭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