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28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31 10:09:53 字数:5566
第四章学文忌武
云横结交了大他三岁的不上学的朋友陈太守。太守本来是个最好动的人,小时候从长柿树上摔下来左手骨折断了,江湖郎中把绑带绑得太紧,七天后解开一看,手肘已干巴巴的发白,显然坏死了,只好把它锯掉。他成为瘫手,瘫手与太守音近,别人给她取绰号陈太守。他有江湖习气,却与云横投缘。而书院里最调皮的学生见到他也像毛虫见到火一样的怕。云横有意跟他结成死党,目的有三:一是寻个靠山,二是偷学武功,三是破坏追远书院的学武制度。
米田共福球说他自己是鹿园房的人,排起来跟云横也是亲眷边的,并吹嘘说:“我是得到棍术真传的,学得很苦。要学好棍术,得先扎马步,先学‘两下半’的拳术。”
云横说:“要学就学棍术,这下三烂的‘两下半’拳术谁稀罕?扎马步更是那个的,我可不干。”
“这是基本功,万丈高楼平地起。做魔术就先学‘三仙归洞’,做戏学扭,做裁缝学个偷,做篾学个蹲,道理一样的,基本功不学好成不了大材。”
“可是,人的一辈子没那么长命,这头学了还要学那头,学到什么时候歇啊?”
云横跟陈太守学的都是狠招,非狠招不学。凭着这些所谓的狠招,云横抬高了自己的地位,并串连了好多学友。
首先他把一些学友带到下园板栗园里玩。乡间三四月,难得天气晴朗。下园的板栗棵棵浓荫密匝。云横带头爬上栗树,招呼大伙儿上树采摘结痂的嫩叶。那些嫩叶上结的痂,吃起来味道很好。大家的心很快就野了。过后几天,一到落堂放学时间,云横就鼓动学友齐心协力,将后畔垟水碓的水闸打开,让水碓日夜“其里铿、其里铿”空转。乡亲们了解到这批“童子佬儿”都是震斋的学生,屡屡来书院警告。每次受到警告,先生总是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姿态,拉出几个学生站着一排训话,训了一顿后逐个打戒方。只是学生们每次挨戒方后,又去把水浚里的水截流逮鱼去,弄得全村灌溉及生活用水经常断流。为此,芙蓉人总结出一条经验来:震斋先生调教的学生有个特点,就是破坏性特别严重。
对此,震斋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一气之下把学生分成上中下三等,分坐左中右三栏,分等级对待。云横按读书成绩应是一等,却因品行恶劣被安排最右栏,与成绩三等的狗蚤同桌,同受三等待遇。为了在他外公那儿说得过去,震斋还特地把这个非常有创意激励办法对他外公说起。云横的外公还特意赞许了先生,还举出例子说某洋人办的教会学堂每月按成绩好差排一次座位,成绩第一名的不管长短都坐1号位置,依此类推。最后两人的一致结论是:人就要磨一磨他的棱角的,磨平了棱角才是可用之材,才不惹祸啊。
逢九学武的日子,云横早些回家,舅舅问他:“别人都没放学,你怎么经常早退呢?”
不说不伤心,提起早退的事云横就哭起来了,越哭越伤心。舅舅说:“读书读书,越读越输,不读也有饭吃,世道变了,现在不比过去,现在还有几个人靠读书吃饭的呢?不读也罢,不读也罢。”
这一说云横就更加委屈了。舅舅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他呜咽了好一阵后才道出原委:“学文没意思,我只想学武,可先生偏偏不让我一个人学棍术。”
舅舅听了之后哈哈大笑:“我只当是什么事呢,想学棍是不是?你先生的棍就是咱家传给他的,没什么,我教你。”
舅舅拿刀子想从柴堆里削一条齐眉棍,找了一阵子没找到云横合适的,最后找了一根萝麻梗,又白又光溜,轻是轻了点,但能使。
活鹿园的道坦角里,白色蝴蝶花开得正闹,花香宜人。舅舅比划着说:“咱陈家棍术有两手绝招,一手是‘霸王举鼎’,一手是‘关老爷耘田’。”
云横不相信舅舅会有什么绝招,因为他多次听过福球、茂才等学友说过这两招,茂才还羞羞答答给自己示范过一次,很一般,今儿舅舅把他说成是绝招,一定是骗自己的。
舅舅说:“哪,这样,这样,舞棍跟喝汤一样容易。”然后给云横示范一次。
舅舅使出来的所谓的绝招看起来确实不同凡响,竟把一条萝麻梗兀自舞得看似水也泼不进去,云横一时还真的没能看明白。原先福球要自己先学基本功,自己还说他别骗人,现在看来他的话是真话。也好,今天就从舅舅这儿学得这绝招,明天故意在先生前面露一手棍花,叫他大吃一惊——那一定非常好玩,一定有趣。
舅舅正教得起劲,身后传来外公一声断喝,“鸣蜩,你这混账!”
舅舅吓得连手中的“棍”也掉到地上。外公脸色大变,急急过来捡起地上的萝麻梗“啪”的一声折断了。舅舅站得笔直听训。
外公摔了茶盏,咆哮着说:“棍棍棍,棍子害死人哪。鸣蜩啊鸣蜩哎!当年十八条棍提出来打别人的,现在快断人毛了,你还去练棍,练你娘的棍!”
看父亲凶相,鸣蜩一句话也不敢回复。从外公反反复复训斥舅舅的几番话中得知,原先活鹿园十八条棍提出来,硬说后面莲池房大屋造得太高占风水,着人家把柱头锯掉一截。人家十八个道坦廿四个上间,每根柱子的料都落好了,被逼无奈也只好全部锯掉一截。现在看来太硬了也没什么好处,活鹿园下头角一家人就剩下鸣蜩、鸣烟等几根脉续着香火,说起来似乎是人不报天报。外公是个认命的人,起身回房时,又狠狠地说:“我说过,活鹿园人种都不旺了,你还舞棍弄枪?书你反正不读了,我也不强求,我只要你把田种好就好。”
妗娘用细细软软的话劝舅舅:“孩子他爸,你爸爸的话说得没错,你以后可千万再要舞棍弄枪呵。”妗娘的话似乎有意说给外甥听的。“你看现在,鹿园房还能背出几把柴刀,莲池房还能再造几座大屋吗?要做德啊。风水轮流转,有些村庄一个姓族旺了,另一姓族败了,最后剩下几个人干脆都逃走了。”
外婆也说:“媛,你这话说得不错,人太强横是不行的。包岙不姓包,汤岙不姓汤,枫林徐姓地盘本是柯姓生旺的地方,岩头金姓地盘本是潘溪潘姓人生旺的地方。人只有做德,祖宗积德留给儿孙,下代才会生旺……”
活鹿园的十八条棍提出来要别人锯柱头的事早就略有所闻,云横猜测,莲池房与鹿园房一定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
据太守说,芙蓉全村分好几个房份,当今外公所在的鹿园房人口较少,算懦房,莲池房比较旺,算硬房。鹿园房是柴刀房,拜梅花鹿做仙兽的,莲池房是财主房,拜白鹤做仙禽的。鹿园房人丁虽然不多,历代文人、做官的却比较多,而且武功好的也在鹿园房。楠溪有句俗语:兄弟队努绝,叔伯母队努拙。意思上兄弟之间巴不得别人绝代,妯娌之间恨不得别人笨拙。莲池房的人看见鹿园房的人就不顺眼,有些人认为老太坟的风水都给鹿园房占了。风水轮流转,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莲池房有些人就扬言,如果莲池房近年内再不出大官,看我们扒不扒老太祖的坟!
云横呆坐屋檐下,看紫色的大门台门板已褪成花白,零星雨丝划落,掩盖了外公那一声发霉的叹息,却招来了一片苍茫暮色。墙脚的闲花已低下了头,云横在白蝴蝶花香气中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呼吸有些困难。意外地发现道坦里滋生着青苔,高高围墙青砖缝里薜荔藤在疯长,他只想逃。究竟应该逃向什么地方,种种设想困扰着他。书院里不让自己学武,活鹿园更不允许自己学武,怎么狗皮倒灶的事老是碰上自己呢?
一切又无奈地归为寂静。云横一夜没怎么睡,第二天早上去追远书院上课时,满脑子还是武打动作,连书本上的文字都动起来打架了。
“云横!你又开小差了?”先生一声喊。
云横稍稍回过神来,不着边际地说:“读书有什么用?文字好有什么用?”讲堂里一下子有些骚动,“难道我的字眼儿会跳起来一拳将人打倒?武功好打遍天下无敌手才痛快。”
“你胡说什么?你你……我看你是皮胀又讨打了,罚你二十戒方。”
云横未听清先生要罚打他多少戒方,反正任他打,他有元气只管打,打累了么就歇,管他打多少戒方呢?只怕他自己花力气身体打虚了!云横自觉地把手掌摊开递给先生。
一尺来长的四方木打在手心嘭嘭作响,云横嘴角立刻一搐一搐地咬牙忍痛,这嘭嘭的声响使他想起了爸爸吃饱饭后的肚皮。
爸爸的肚皮很薄,似乎很少有吃饱的日子。前不久替芙蓉人犁田,一餐吃了一升米的饭还叫未饱。送到田头的大半锅饭被爸爸扒拉扒拉一忽儿扒完了,弄得好几个人都吃不饱。别人骂他饭桶,他竟嘿嘿傻笑。自己也埋怨爸爸吃得太多,丢人现眼,一巴掌打在爸爸饭后发光的肚皮上,发出嘭的一声响。爸爸骂自己黄肿儿,打着哩,会打痨伤的。那个骂爸爸饭桶的人说,你像牛一样,哪能打伤呢?孩子,再打你爸爸,看你擂鼓一样擂得有多响。爸爸随即反驳说,你别说,这大蒜拳真会打着核哩,吃饱了肚皮打炸了怎么办?说着要躺在田边草皮坦里休息一会,显然饭后发倦,“饭软呵。”爸爸这句话说得很爽心,却也说得有气无力,最后一个“呵”字尾拖得很长,被淹没在知了的叫声里。
父亲呵声里的一片知了叫声衔接了书院附近噪杂的鸟叫。靠近书院南墙外的竹园里黄雀叫声响成一片,让人昏昏欲睡,先生却总硬是说成蝉噪院愈静,鸟鸣院更幽。云横嗅到鸟声从泮池送过的一股水汽,在四面高墙里蒸腾成一阵燠热,致使全身乏力懒散,软腾腾地想坐下来。
震斋看云横一脸怪笑,倒抽一丝凉气,也不知打了多少戒方,停手不打了。看来对云横的性格脾气还是没有摸准。当初自己之所以收起云横,并对他特别关注,首先是因雪燕之托,其次是对他家的黄金印感兴趣。当时问他的生辰八字,二月廿八日卯时某刻,凶,冲,自己着实被吓了一跳。从生辰八字上看,这孩子命硬,难怪他妈早早被他克死了。这孩子瘦弱,长相也不好:一对鹅眼,尖嘴猴腮,竹节鼻梁,沿鼻梁正中偏左的地方有一长条红色胎记,血光太盛。他这鹅眼看别人比实际的形象要小,长大后不谦卑,会藐视别人的。
现在再看云横一脸的怪笑,震斋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惹得起他。只因雪燕之托不能违背,这孩子一定要把他引导好,把他教好——不信教不好他。
第二天早上课间棍术练习,云横正欲走开,却被先生叫住了。先生把他领到讲堂,命他单独盘坐在一个蒲团上。先生对云横的记忆力称赞了一番,顺便地问起黄金印上刻的字,云横回答说自己从来就没见过。先生便再三声明没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然后走开了。
先生屁股未完全转过去,云横就起身开溜了,他哪里坐得住哟。试过几次后,先生也就不再执意要求他打坐,只要求他不妨碍别人就行。课间棍术练习开始,先生使了一个眼色,云横就自动离开书院。
追远书院的大门哐的一声关拢,门缝里传出当值学友嘻嘻哈哈的嘲笑声。细听之下,他们竟还搬来了那根贯穿门脚石臼和门楣的大门杠闩实,听声音他们背不动,门杠一头撞了一下旗杆夹,发出几声闷响。
为了驱除心里的不快,云横横过长塘街,跨过街边的水浚,在耕云宗祠的大门上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砖砌大门台粉刷得雪白雪白的,云横用书院捡来的木炭画男女,线条画得非常清晰动人。男的下身画了条尕鸡,女的下身画个圆圈,然后用一条扭扭曲曲的线将尕鸡与圆圈连起来。云横在男人身边写上“半节先生”四个字。云横所谓的“半节”的“节”,其实是“羯”的错字,意思是牛羊阉了一半,成了半雌雄的意思。云横想想觉得不妥,又擦掉,只是口头上咒诅:“这是半节(羯)先生,这是骚货。”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嘴角露出一丝阴笑。
为这件事,云横马上成了众矢之的,成为大多数学友告状的对象。云横却纳闷,这世上怎么没有一个好东西呢?看来统统都是畜生。他把所有学友一个个地在耕云宗祠的墙上画出来,尽管不敢标明这画像是谁,那画像又是谁,但他自己心里自有一个谱,可以对号入座;他每天对着画像一一咒诅一番,希望他们统统早死。先生觉得云横胡乱涂鸦的事不好处理,主要是不好说出口,便转告到云横外公那儿,说他满脑子淫秽杂念。外公纳闷,小小年纪怎么懂得淫秽?我家教育一向正统,子女一向熟读圣贤诗书,尤其是严格按《朱子家训》行事的,大概是云横不敬重先生了,只叫先生别多心,自己好好教育就是。先生还是认为不好细说,认为细节之事有失风雅,有口难言。外公待先生走后训起云横来:“云横哪,卑幼不得抵抗尊长。其出言不逊,制造悖逆者,请先生始悔之,悔之不逡者,则重捶之。”
先生这招不灵。以后,他对付云横的惟一办法还是罚戒方,让他摊开手掌挨板子,受皮肉之苦更省事。
云横平时在书院只有挨打的份。与学友发生纠纷后,先生都先入为主地认为云横天性顽劣,一定是他的不是,对他罚得也特别重,因此,云横稍有差错,手心就被先生的戒方打肿起来。而每次罚了戒方之后,先生更加坚定了只许云横学文,不准他习武的决心。
云横凭空被几个高大的学友凿了十来记脑丁,凿痛了,摸摸脑袋瓜想哭。这时先生进来,开始上课,云横眼圈红红的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脑海里浮现出芙蓉岩在泮池里倒影的轮廓来,要是我上芙蓉岩学到武功,还愁你们这些三脚猫吗?芙蓉岩的轮廓如傍晚时分逐渐暗淡下来的剪影变成虚无,眼前书院灰白粉墙上一群跛脚的猫在互相追逐撕咬。追着咬着,猫变成个个硕大的字眼,那个属于云横自己的字眼一忽儿撂倒一大片人,不知不觉间云横露出狡黠的微笑。
“云横。”先生瞄上了他,给他格了一教鞭。云横头靠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流了一片口水,先生便罚他背书。云横一半还在梦里,也不知先生叫他背什么,想必先生总会叫他背陈家家史,便仰着头背诵:“陈,宛丘,舜后妫满之所封。陈,颛顼之族也。吾陈氏,铁墓之后也。陈霸先代梁称帝,国号陈,建都建康,后被隋所灭……”
云横的记忆力好,避免一顿戒方之痛,先生反倒非常满意。“云横,你再说说咱芙蓉陈氏的来历。”
云横刚坐下又重新站起来,答曰:“春秋战国时,芙蓉陈氏祖先曾逃到齐国改姓田……”
先生称赞他说得好,云横刚坐下,思想又开小差了。有许多故事,专门讲先生出洋相的,不妨套用到震斋身上,以解自己心头之气。比如说,先生没肉吃,油盐炒石头卵卵,每次吃饭时吮一吮。有一次被学生发现了,乘他不在,调皮学生也偷偷拿来吮,结果不小心吞下肚去。待第二天拉出来,又悄悄放回去。先生吃饭时刚好拿这个被学生吞过又拉出来的石头卵卵,结果吮到一股臭味,于是先生自言自语说,肉会馊,这石头卵卵怎么也会馊?
哈哈,这个故事套在震斋先生身上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