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27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29 09:55:09 字数:3767
第二章震斋先生
朝东的讲堂敞开式的,旭日东升,阳光普照着每个学生和所有的课凳桌。云横被安排在最前排。
震斋先生穿得很整洁,每个学生穿得也非常整洁。书院地面非常洁净,有丁点纸屑掉地,学生赶紧捡起来藏匿好。上课前,先生检查笔墨纸砚是否整齐,猫着身瞄着学生书桌上的摆设,认为横直交叉都成一条线了,才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课。
先生首先让学生背一札《三字经》。他牵个头,“养不教”,下面的学生就念:“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云横虽然入的是第二个私塾,可是正式看书上课还是第一次。这人生第一堂正式的课,竟让自己吃惊地发现:自己看书上的每个字都是有两个影子在跃动,以至于左右两行字老是看杂了。经观察、侧面了解,别人却都没有这个毛病或缺陷。他很自卑,却绝不敢提自己看书双影和容易错行的毛病。
云横因有这个不可告人的毛病,讨厌盯着字眼读书,而喜欢强记博闻,对读书的感觉是厌恶中有些刺激。早上例行朗诵,他发挥了自己强健的记忆力,用朱笔点了句逗,尽量少看书或者干脆抛开书,逼自己看了一眼书本上的内容就强记入脑。经过几天的强化训练,练就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别人第二番朗诵,他却等于已在背诵。
先生喊停,声音马上像水闸关了一样静,然后先生神采飞扬地说:“凡吾族子弟,为士者须笃志苦学,以求仕进;为农商者须勤耕贸迁,以成家业,即甚贫乏者,亦宜清白自守,切不可习为下流,玷坏家声……”说了一通家规以后,他读一句叫学生跟一句,并要求学生读高,读得有板有眼。学生为了迎合先生的意图,满喉咙挣扎着喊,一时间,咿哩哇啦的书声,响彻整条长塘街。“……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全班学生都随先生读一句跟一句,只有云横不跟读,他对本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感到乏味。先生问他为什么不跟读,云横说:“不就是鱼戏东南西北吗?累不累?”
先生并不原谅他是最迟入学的一个学生,对他罚站,并强令他单独跟读。
放学以后,云横憋了一肚子气回家,舅舅问他都读些什么,云横没好气地说:“我怀疑这先生不会教书的。近三天来,他就只晓得鱼戏东南西北。”
“哦。呵呵,那倒不错的。只怕你明天脑筋不够用,转不过弯来。”
他不相信在新一天里先生会教些新鲜有味的课。可是第二天,舅舅一语成谶,先生竟然大谈一番礼乐古制,话锋一转,转到陈氏发端:“我陈氏之先有虞幕生穷蝉,穷蝉生敬康,敬康生蟜牛,蟜牛生瞽瞍,瞽瞍生舜,舜生商均……”别人听得昏昏欲睡,云横对这些却非常感兴趣而且句句入脑。
自从云横进入追远书院读书以后,外公和舅舅谈论震斋的话题也多起来,而这些话题正是云横所感兴趣的。
据外公说,历来教书先生受到大众的尊重,却似乎每个教书先生都是很穷的,俗语说,穷书生,穷书生。教书先生还有两个特权,那就是“十里柴火山,五里芥菜园”。大凡穷教书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会砍柴挑担,柴火都是随走随捡,捡一点夹在腋下,夹回家烧饭。方圆十里,无论谁家的山场都无条件让先生捡。至于芥菜,在方圆五里以内,先生不论看好哪一家菜园的芥菜,他都可以剥几张,有人无人在场都不算偷。另外,学生书金付不起,通常都是付多少粮食的,平时逢年过节,还给先生送吃的。比如重五节送粽子、鸡卵,中秋送月饼、鸡鸭鱼肉等。平时,隔三岔五的,学生还自愿地送几盘腥气咸鱼给先生配饭。
芙蓉追远书院的陈震斋先生却是个特例。他的父亲即是保长陈茂砾,祖遗产业不少,因此带几分傲气,绝少一般穷书生的那份谦卑。与其说他是个穷书生,不如说是个纨绔弟子。他既会文又会武,同时还爱看医药书籍,也懂点医。本来,他是用不着教书的,只因喜欢才干这一清苦行当。他精通《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书》、《礼》、《易》、《春秋》,另外对诸子百家,其他传注、笺疏、杂说,无所不通。四书五经中,尤其是《论语》与《春秋》有独到的研究,有些章节还能够倒背如流,乡村仕子,常有慕名前来讨教的。不过,他并不希望学生死读书,死记硬背。他的教学原则是学生能有空闲时间就多朗读,并说“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主张博览群书。至于能背多少,因人而异,着重领会理解。当然,有多余的精力,也不反对多背书,他提倡诵书、看书、作文、默坐思索、温书相结合。他认为光宗耀祖为首要大事,读书为了荣耀,这荣耀归于祖宗的福佑,对制义一道八股文章并不怎么推崇,只注重向学生灌输歌颂宗功祖德方面的文章,着重介绍陈氏家族的美文好诗。他的想法往往很新奇,常喜欢带学生到外面实地讲解,即景习作。如游了岩上寺、芙蓉岩,叫学生写芙蓉峰,还要换个角度写芙蓉峰的倒影等。他尤其推崇唐宋八大家中曾巩的文章,对学生的作文,从不注重工整对仗,反对诘屈聱牙,常告诫学生说:“你只要有好句子,就白话一样说出来,做到专尚理致,不撰虚浮靡丽之词。”
他知识渊博,并能够解答许多疑难问题,却不甚健谈,还训导学生多多观察、实践与思考。尽管考功名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他还是常常流露出对没有功名的“白身人”或近代没有文化农民的轻蔑,似有一股贵族习气。他不愿与泥巴打交道,不愿受春雨秋阳之苦,认为自己教书先生比种田人本来就高档些的。
舅舅说,震斋先生的字不敢恭维。他的字有点像藤萝,像狂生徐文长的草字。他老是让芙蓉的青衿弟子当笑柄的不足之处也就是对写字的不讲究乃至潦草。他认为人生苦短,浪费在练字上的时间不能太多,大家不可能个个考状元,太多的时间花在写字上,不值得。尽管如此,他的草书在芙蓉村也算有独特之处,很难说得上比谁的差。
他另有一个主张就是崇武,认为文武相通,只崇文不崇武是有缺陷的。逢九的日子,文科落堂后,学友们纷纷拿出齐眉棍,在龙道上跟先生练起棍术。
先生惟独不让云横学武,也从不叫他带棍子;他对云横似乎又有独特的一套教法,文科落堂便叫云横先回家,连看也不给他看,每次都是如此。这与他的一贯主张似乎有些矛盾。
每当宣布“文科下学,武学开始”时,云横都作个鬼脸狠瞪先生一眼,先生则转开头故意不理他。从此,云横暗下决心要破坏追远书院的学武制度,瓦解他的组织。
第三章星婆婆
平时,芙蓉有些人不愿自己的孩子跟云横一起玩,认为这牛客的儿子出身低微,还说他天生一个竹节鼻,一副无情相,将来是个无情人,惟有星婆婆却逢人即夸云横聪明,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云横也就与星婆婆特别投缘。于是,他把追远书院不让他学武的委屈首先跟她说了。星婆婆骤闻此言,认为吃亏了,踮着小脚牵着云横去质问震斋,并当场骂他是个半羯的。小孩子们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震斋似乎很惧怕星婆婆,似乎有什么把柄捏在她手里,她无论怎么骂他,都一句也不敢回嘴。可是,尽管星婆婆骂得怎么凶,震斋就是没有松口允许云横学武。“他是学不起的。”
“你没教他。”
“他心气浮躁,教也教不起的。把他教会武功,狗也会教起犁田了。”
星婆婆看看云横,觉得他体质瘦弱,也就不坚持要他学武。云横却认为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感到很满足,心想从此只要有星婆婆做硬头,大约不用惧怕任何人了。
书院里,云横与学友米田共、狗蚤和茂才等三个人比较要好,因为这三人都没能力将亏给云横吃。米田共真名福球。米田共三字迭加在一起是个“糞”字。被人家叫唤成大粪的人,也是烂污泥跳不上犁臂的人。狗蚤个子最小、最秀,头发稀疏黄色无力,大家料定他难以长大,就给他这个雅号。茂才这人长得很细雅,像个媛主儿,总是腼腆地微微低着头,绰号表姊妹。
下午未上学之前,有几个与云横合得来的、不怎么肯读书的学友总要相约在外疯玩一阵才过瘾。这天,他们到水井头星婆婆家里做捉迷藏的游戏。捉迷藏简单有趣。学友分两组,一组人藏起来让另一组寻,全部寻着了,再轮换另一组藏起来,让前一盘已藏过的人寻找。寻不着人算认输,一个人藏得越隐蔽,被对方寻得越长久越开心。
云横这组开始躲藏,其他人各自散开寻找隐蔽角落,云横却跑到正在抿苎的星婆婆跟前要她把自己藏好。
星婆婆乍见云横近前如获至宝。“嘿,你这紫燕的后代!让星婆婆瞧瞧,你这紫燕的崽啊!”
星婆婆捉住云横狎了一阵,其他人都藏好了,对方催得紧,情急之下星婆婆把云横藏在床横头的空棺材里,然后叫“开筒。”
开筒本是打赌坛场挂花会的一道程序,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专业用语被芙蓉人引用到捉迷藏的游戏上来。
床下、床背、风车斗、楼梯下、鸡埘、牛栏、猪栏、兔栏,到处都有人躲藏,但最终都一一被寻找出来,只有云横一人没找着。一组人问星婆婆看到云横没有,她不露声色,摇头表示没看到,然后故作镇定,顾自抿苎。抿苎架上放一撮灶煻灰,她抿一下苎线,用食指蘸一下灶煻灰,好让手指抿苎麻时,容易分离苎丝。她一紧张,竟像翻书一样,食指蘸了灰以后,便往舌尖舔湿,弄得嘴唇都是灰。
找人的一组人表示认输,云横才从空棺材里出来。星婆婆拉着云横的手不让他回去,要讲故事给他听。待其他学友都齐了,她又讲呆子锄头被偷的故事。讲完故事她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天,长塘边洗衣裳的人都听得见。几个学友跟着嘿嘿傻笑,虽然似懂非懂,嘴里却说:“真有意思,再讲一个故事吧,嘿嘿,再讲再讲。”
说到兴致上,又有人催着再讲,她洋洋得意,声音都亮堂了,那双皱皮包着的眼睛也露出异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