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24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22 18:08:27 字数:5087
天亮了,臭气熏醒了大老娘。她很快发现这臭气的源头就在云横这个痨丁龟的身上,同时她还明白,痨丁龟躺地上着凉,肚子泄了。
云横被她拎“掉坑鸡”一样拎到水坑里。大老娘一撒手,云横沉入水里漫了顶,浮起来,她又将他压下去,压皮球一样压了三四次。云横呛了不少水,只是啊啊乱叫,引来许多人围观。别人问大老娘干吗,她只是回答“孩子坑松了”。她用一簇刷马桶细竹枝刷了刷云横的屁股,然后又趁机抽他几下。有人看不下去了:“你这个绝代婆,天光冷头怎么就这样打孩子呢,都是深秋里了,你想把他冻死不成?”
有人乘胖女人迟疑之机夺下她手中的竹枝:“你这女人看起来就绝代相。自己不会生弄个授儿养着,本来应该好好待他才对。这样将来老了也有靠山,养儿防老哪。”
然后有人赶紧捞起云横。胖女人乘机溜开,一个老太婆把云横领回家去,烧汤给他洗澡,然后换上宽大的衣服。云横跪下拜了一拜,拔腿就逃。
这一次他痛下决心不回芙蓉,不让任何人找到了,白天躲在郑洞湾庄稼地里,像穿山甲一样钻在瓜山树林里。有家归不得,饿了,像老鼠一样在山地里摸生番薯吃。
芙蓉岩上空,炉火一样闪亮的云块悄然隐退,冷冷的微风送来夜色将要四合的讯息。在怪鸟嘎咕嘎咕的叫声中,天一会儿就完全黑下来了。黑暗中,老鼠、蛇动物等在柴草里爬得呼呼作响,云横心惊肉跳,头皮发胀,但最终眼皮还是抬不住了。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梦。梦醒了只觉冷,他想应该寻殿里的菩萨保佑,摸到了下宅山高岭殿,睡在殿堂。殿堂一边是判官,一边是武使,上横头是陈五侯王和两个娘娘。
天亮了,他迅速闪进殿外的树林。曾记得未离家时,也是这片树林,枫树刚抽出嫩叶,看枫树龟儿那棕扫般的触须,撩得心里凉丝丝的,特别惬意;现在,浓荫遮蔽,浓荫下自己做人做不成却要做鬼。云横的心跟树叶一样摇摆不定,不敢睡觉,一方面怕被人过眼,一方面怕白天睡足了,夜里睡不着;夜里睡不着觉,那一定会吓死人的,在枫林大老娘那儿被吊起来的那一夜就差一点吓死了。
傍晚天擦黑的时候,高岭殿没了来往的香客,云横便抽身进去。殿里的蝙蝠多,天未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供案上面顶棚的夹层里的蝙蝠便陆续出洞。他看再没有蝙蝠往外飞了,把发痒的手伸进洞探了探,抠出一把泥砂似的蝙蝠粪。蝙蝠粪大都是消化不了的蚊子眼珠,光闪闪的,跟蚕砂很像。对了,阿婆用蚕砂塞枕头胎,这蝙蝠粪也一定行,印象中听别人讲过蝙蝠粪还可以做药,做起枕头来一定跟蚕砂一样平伏凉爽。唉,阿婆死了,妈妈也被自己克死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别人都这么说,就拿给雪燕姨塞枕头吧。雪燕姨也像阿婆一样变老,她也会死,哇……一边哭,一边用手掌在蝙蝠洞里掏摸了一阵,掏出一畚锸左右的蝙蝠粪,然后脱下裤子装在裤筒里。没裤穿又不行,重新倒出来,为难了,云横坐在蝙蝠粪堆前不知如何是好,又想哭。
初冬雾气沉沉,雨丝连天,枫树荫上的雨水不停地滴在云横身上。从山上往下看,挖空番薯的山地露出红壤,山腰梯田已是空荒的稻板田或麦田。自家三间茅棚厂坐落山岙口上,与横坑溪滩林还有半里麦田相隔。看那三间碓里升起袅袅炊烟,任凭雨淋的云横已不再过多考虑什么叫害怕,因为饥饿难当,饥饿时刻在折磨着他,几乎饿昏了头。他挣扎着,不想死。要维持性命不死的话,现在天字号的大事就是填饱肚子。
凌晨雨歇了,云横看到东方门前山上面的天空有一颗星特别亮,估计就是启明星了。待启明星隐退,东方渐渐亮起来。他一直等到太阳露脸,相信这时候所有的鬼怪都会归洞了,才挣扎着去番薯地掏“番薯漏”。
路边,地里,露水很浓,蜘蛛丝网很多,这根本不算什么。
番薯地里因挖不干净,有少许小块番薯落下来埋在泥下,有的一块番薯被板锄铲走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板锄疤”留在泥下,这些挖不干净而遗留下来的,人们通通称做“番薯漏”。
如果番薯挖过时间一久,留在地下的小块番薯和“板锄疤”便开始发芽。云横根据发出来的番薯芽粗壮有力程度判断泥下的番薯大小。通常,番薯芽粗的,冒出泥上以后长时间保持油黑发光的,特别嫩的,泥下的番薯就是较大的。云横对着被霜打蔫的番薯芽,用柴梗撬开泥,挖出番薯,然后将番薯放在草皮上磨擦干净,就可以生吃了。
番薯生吃多了屁多,会肚痛,得煨熟吃。高岭殿里倒是香火不断,只是白天云横不敢轻举妄动,一怕被别人在殿里撞个正着,二怕在树林里生火冒烟会引起外人的注意。云横选择在晚上,在殿边泥坎里挖一个洞,拿殿中蜡烛点火烧柴,等火种多了以后,将番薯放进洞内,然后用黄泥将洞封死。这叫打番薯阖,是二哥教他的。下半夜开封,番薯喷香,非常可口,云横倒觉得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这样好吃过。
番薯成了云横的主食,但老是吃番薯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他利用天蒙蒙亮,种田人都未出垟的时候,到水坑里捉蟛蜞、抓虾。蟛蜞、虾生吃腻了,也等晚上烤熟吃。白天的茂密森林是他的天下,他可以采果子吃,还可以挖鼠洞摸鼠洞中的板栗等果子,运气好还可以摸到一窝未开眼的小老鼠,晚上可以烤乳鼠,开开荤——这之前还有过吃烤蝙蝠的打算,因为殿里蝙蝠多,而蝙蝠也曾引起他的食欲,毕竟蝙蝠这怪模样不敢吃,现在有了老鼠,这长久未吃肉,特别想肉吃的馋总算解掉了。
已经离家很近了,心里相对来说已比较安稳,云横一整天除了偶尔探头看一看山脚茅棚厂,除了躲着不让人发现自己,主要心思是如何改善自己的生活。当然,所谓的生活主要的又是填肚子的事。他先天不足,小时候又曾奶疳过,牙龈都曾烂塌了,现在天天吃烤熟的东西,上火,牙龈出血了,口舌尖上感到碎痛。他想煎点金银花藤或黄栀蔸之类的药汁喝一喝,这些药原是灶头茶壶里常备的,婆婆都说这些药吃平肝。要煮药喝得有个镬或者药罐儿,可这东西到哪里弄呢?到家里偷?家里只有一个八尺镬,单眼眼镬灶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偷了它就成了开眼灶;这镬被别人挈了是最倒楣,最不吉利的。不行,家里的镬绝对不能偷。那么偷汤罐呢?汤罐固定在镬灶上,挖下来镬灶都会塌掉的,这也不行。不管怎么说,家里总有一件东西可以让自己煎药熬汤的,晚上摸下去再说。
晚上,待家里熄了灯,家人安睡以后,云横开始行动。他用细柴棒悄悄撬开门闩,进到灶间。在灶额上摸一阵,想摸一把铜勺,却怎么也摸不到。转到罇架上摸,罇架上除了几个青罇,便是一枚米筛。再转到格橱上摸,格齿里摸遍了,摸到的都是碗。他脚踏格齿,攀上格橱背,摸了一阵,上面砂碜碜的显然灰尘很厚,东西非常杂,有棕箬,有药用柴蔸,有把破刃的菜刀。他想,这刀可能有用,便拿来插在裤腰带里。继续摸,却摸到一个油碟。这东西好,可以当镬用,小时候做过家家游戏时用的镬就是这油碟,便一阵窃喜。这时,格橱下有两个鸡咕咕叫了几声,他踮着脚尖跳下来,却把格橱背一棵药用柴蔸带下来。卧室里雪燕姨听灶间里有响动,以为是猫,骂了两声“挂树头”。云横不敢就此跑动。站着静听动静,很快便趋平静,这才抽脚溜了出来。
第二天,一家人见门开着,都说昨晚可能有贼来过,仔细检查家里的东西,却是一件也未少。大家都说这贼一定觉得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没趣得很,两手空空地走了。
油碟原是铸铁做的,跟普通小菜碟一般大小,唇边有一突出的短柄,可以让人用手端。通常碟中放点青油,再放一两条灯芯点燃,当做灯光照明。有了这个油碟,取殿中之火,云横可以熬汤喝,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了。汤煮好,在汤汁稍凉但还暖和的时候,用柴叶或草夹着油碟的柄端起来喝。
他算计着,现在将就着喝点苦菜汤,将来春笋出的时候熬笋汤喝,黄栀花开的时候摘黄栀花炒起来吃,狼蕨出芽的时候爊狼蕨吃,甚至还有小葱杂酒糟炖鱼吃。总之,一年到头似乎有吃不完的东西。
一段时间过来,云横最难熬的算是缺盐带来的不舒服。缺少盐,最好的东西也是唾淡八滋的。他不计较味道如何,但长时间没盐吃感觉眼珠子都混了。通常,那些拿一条肉或一个猪头供奉菩萨的人,都附带一双箸,一把刀,一碟酱油或一撮盐供菩萨享用。偶尔洒落几粒盐,一滴酱油,等拜菩萨的人离去之后,云横都用食指啄起一粒粒盐吃了,把未干的酱油渍痕舔得干干净净。他感觉世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盐那么有味道,将来谁要是问自己,世上什么味道最好,自己便会毫不犹豫地答,是盐;将来谁要是问自己,世上什么最爱吃,自己便会毫不犹豫地答,是盐。
云横接下去要做的最最重要的事是设法弄到盐。说弄到,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去偷到。问题是去什么地方偷,怎么偷。家里是不能再偷了,已经偷了一次,不能老是往自家偷,兔子不吃窝边草,偷了自家,让家人担惊受怕也不好。不偷自家,难道偷别人家?偷别人家万一被人抓住,说是偷盐,大不了给他打两下,怕只怕被人叫出去,露了身份行踪,这抽壮丁的事就避免不了。看来还是往寺庙里偷,寺庙里的和尚吃素,盐却是少不了的,而盐,总不会藏得太深,不是格橱里,便是烟囱头的盐钵里。看芙蓉岩矗立在西南不远的地方,岩下山脚便是岩下寺。这岩下寺里面住的不知是什么来头,是和尚,还是道士?他们凶不凶?有一点可以肯定,里面住的都是男的,这些男的个个武功不错,自己进去偷盐,被抓住的可能性很大。如此看来,不如到杨山庵偷尼姑的盐。尼姑知觉差,武功身手相对差,心又慈悲,即便被抓住,也不会挨打骂,说不定她们心生怜悯,还送一大包盐给自己呢。就去杨山庵。
主意一定,云横当夜就抽身向东横过冯家湾山上面的山梁,再翻过六房山,摸到杨山庵。云横心无顾忌,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得手。他提起盐钵时,弄出一点响声,一个尼姑以为是猫,学猫叫了几声“喵,喵”,另一个尼姑明知是师妹的声音,故意说:“猫叫春么?”一个老尼则宣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有了油碟,又有盐,云横真想吃猪头肉,想独自吃一整个猪头的肉。云横估计这北高岭殿香火没有南高岭殿关帝庙盛,决定换个地方试试,没准那儿能开开荤。
云横潜入关帝庙,果见有人提猪头来祭拜关老爷。他想乘人家不备偷走整个猪头,在门口探头一看,但见香烟缭绕,有人跪在关老爷前,关老爷不怒自威,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云横已变得老鼠一样善于寻找吃的东西。关老爷吃剩的馒头,来祭拜的人吃剩的鸡肉骨头——只要有人来过,或多或少总会不经意间掉下一点吃的东西,常常有意外的收获。他在关帝庙居然也能活得可以。
一天,天下起了雨。透过迷蒙的雨雾,泪眼遥望芙蓉岩,云横又开始伤心。想起自己天天看见芙蓉岩,却从未上过岩顶,甚至岩脚也未去过,自己还能挺得过多少时间呢?这一辈子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上去了。
芙蓉岩上红豆杉,关老爷前一尺金。这红豆杉不知长得啥模样,难道就是因为好看吗?或者根本就是骗人的,这不,自己在关老爷的脚下头睡了好几夜了,关老爷咋不托梦给我呢?世界上谁还会比我云横更苦呢?这一尺金要是真有的话,不给我云横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关老爷要是不给我,给了别人我真不甘心,谁来陪他睡觉?是我郑云横。他要是不给我,我就……罪过,我怎么这样想呢?现在不正是关老爷保佑着我吗?没有关老爷我可能早被鬼吃掉了,说不定已成为一个冤鬼。如果我做鬼,我首先去见阿婆和妈妈,然后头一件事就是杀掉大老娘。
过了一些时日,云横又潜回北高岭殿。离自家近,心里毕竟踏实些。天冷了,撬开高岭殿栈房板壁的一块木板,抽身进去,里面竟是床被枕头齐全,他就美美地睡上了,只是不敢睡懒觉,天亮之前便起床溜出来,以免被前来点香灯的人发现。
雨还在下,云横偷听到大哥云轩今天订亲的消息。唉,自己不能回去看一看,不能凑一凑热闹,不能为他们唱上几句,太遗憾了。想多了又伤心。雨,他不怕,鬼都不怕难道怕雨?可是一到雨天泪水就是止不住,像雨。
那座天天看到,近在眼前的三间碓茅棚厂,里面住着爸爸、雪燕姨、大哥、二哥、妹妹。多想听一听爸爸的训斥,听爸爸把兄弟姐妹骂了一匝,个个被骂得狗血淋头,然后看雪燕姨扶摸着孩子们的脑袋瓜,伤心地抽泣,不停地唠叨“都是为了你们好”之类的话。尽管自己只比妹妹春兰长一岁,个子却比妹妹还小。他想进去抱一抱肉嘟嘟的妹妹,想起以前经常与妹妹争吵太不应该了,竟低下头难为情起来。他日夜想进茅棚厂,可一到没有树荫遮蔽的山岭或空旷处就退缩,不敢了;被别人过眼可是不得了的事,一想到进门就想到抽壮丁。
日子终于捱到过年。大年三十日,人人回家过年。出门在外的人挣到钱的,风光地回家,挣不到钱的,都说捣米杵头也背一个回家,回家喝分岁酒。
天气多云转阴,远看甲坑、郑岙、下园、里岙、屿根、溪南几个村庄,炊烟袅袅,炊烟渐渐与雾霭连在一起漫向山峦。偶然还有一二声爆竹的声响,过年的气息正分分秒秒地醇酽起来。
云横在柴蓬里庆幸自己饿不死而且要大一岁了,回家与亲人见个面的愿望如烈火一样在心里燃烧,当下便下定决心,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