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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23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21 12:21:49      字数:5191

天不冷,吃了饭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围在一起烧茶品茗聊天。外婆的灰塘似乎整日都有火,煻灰中有个陶罐,盖着芥菜叶,香气从芥菜叶边上一个泡一个泡似地慢慢逸出来。里面煨的肯定是猪脚。烟囱头有一大樽凉茶。这茶太熟悉了,与郑洞湾灶头阿婆烧的差不多,掠一眼便知道里面有地茶、白山箕、金钱草、百条根等草药。
鸣烟堂舅舅过来坐在灰塘前闲聊。灰塘里火生得正旺,云横怔怔地看着鸣烟堂舅舅的脑门,看样子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见他头平额阔,暗红发亮,难怪星婆婆介绍说他是个打赌精。鸣烟被云横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解嘲说:“脑门阔的人聪明。”
灰塘里火光忽闪忽闪的,鸣烟堂舅舅嘶啦嘶啦地抽着他的土烟,脑门也一亮一亮的。对父亲的身上那种对浓烈呛人的土烟味闻惯了,云横闻到鸣烟堂舅舅的大衣被火烤散发出的淡淡臭味,就像到了家。这种臭味被云横分辨出若干气味,有火药的气味,还有狗的气味,汇成一身的哼哈臭。难道他也经常打猎?或者与他一起打赌的人都喜欢打猎吗?云横盯着他的破衣裳看,星婆婆说:“鸣烟,这身破衣裳也该换一换了。”
鸣烟堂舅舅说:“您老人家说得好,被破捉得虱哩。”
鸣蜩舅舅接嘴:“他一向省吃勤赌,熬尿饱卵脬。”
妗娘嗔舅舅:“生剥活鬼,外甥都站在跟前呢。”
“咯咯咯咯,”星婆婆笑得房屋的板壁都震动起来,“他是粪忍肚子里当饭哪,咯咯咯咯。”
未过半天,云横在活鹿园已如鱼儿回到水里一样自由自在,与亲人们融为一体了。可是到了傍晚,爸爸就来了。爸爸与鸣蜩舅舅他们耳语一阵,就要带着云横去枫林。云横不肯走,大家也都替他说情,爸爸说:“你们不知道,他在家,就有一个抽壮丁的名额……”
大家一听抽壮丁,都沉默不语,难过着。云横被爸爸的大手拉着,回望亲人们,见人人都一脸的无奈,心里难过极了,也不说“我不去、我不去”,心想说了也没用,只是一味呜咽着,大淌泪水。
显绍把儿子交给柯家表嫂,柯家表嫂客气地说:“哟,表兄,我正要寻人呢。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去领的,劳驾你亲自送来岂不生受?”
显绍挤出一点笑容,很不自然地说:“表嫂,孩子有什么不听话的地方,你只管……那个。”
柯家表嫂说:“孩子么,长大会懂事的。你只管放心回去吧,回去吧。”
柯家表嫂看着显绍回头走过黄桥头,消失在视线里,便迫不及待地拿来竹枝抽打云横。
“来呀,生节的粉干给你吃。”大老娘用生节的粉干比喻竹枝。竹枝细,硬,打在皮上,痛在心里。
“豆腐鲞拓一脔。”大老娘一边翻着肥厚嘴唇说,一边一巴掌扇过去,打得云横眼前金星乱冒,左脸顿时火辣辣的一片,感觉活像一脔正在热锅里滋滋炸油的豆腐鲞,便哇的一声哭开了。
听到哭声她更气,“豆腐鲞翻过来再拓一脔,”又从云横的右脸扇过去。
大老娘示威性地拿起刚煨熟的嫩山黍啃嚼,胖下巴一浪一浪地抖动,一边恶毒地问:“生节的粉干饭还吃不吃?”
“不吃了。”云横求饶说。云横闻到一股煨熟山黍的香气,但不敢多闻,更不敢看大老娘一眼,生怕又惹她生气,哪敢说自己想山黍吃呢?
“不吃了,偏给你吃。”一簇竹枝抽在云横屁股上,云横直叫皇天三宝。
“我吃,我吃。”云横不知算求饶,还是讨打。
“哈哈,看来你喜欢吃,这生节的粉干饭味道还不错吧,我今天要打得你这痨丁龟儿不怜娘为止。哈哈哈……”大老娘底气足,笑得楼板上黑绒绒的棚尘一条条掉下来。
第二天,云横又逃。他从兆潭埠坐牛背渡过楠溪水,膝盖以下的裤脚都被水浸湿了,所幸牛通人性,未有把云横甩下水淹死。在沙地里狂奔好一阵,到了一条干涸的石子滩,他看看后面没人追来,躲到一蓬茅竿边,脱下长裤将水拧干。他不敢将裤子晒在溪滩里,怕后面有人追来,来不及穿,便将湿裤子穿到身上,打算待穿在身上的裤子晒得稍干(以外婆、妗娘看不出湿为度),再回芙蓉。
透过桑叶林,隐约看到张大屋村粉墙青瓦的房屋,抬头看见巍巍芙蓉岩似乎在向他招手,他高兴。这一高兴又不得了,随即又难过起来,还流了眼泪;这眼泪一流犹如决堤的水,就止不住了。
到了芙蓉时,外婆家正欲开饭,见外甥王来了,大家自然都很快活。
外婆问妗娘:“媛,镬里什么好货待外甥王啊?”
妗娘应答:“沙岗粉干杂蒿菜,粉干汤配饭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云横听到“粉干”两字,想起枫林慥堂的柯家表婶要他吃生节粉干——竹枝抽打的事,竹枝格在身上,现在还痛在心里。他伤心至极,倒抽一口气,堵在喉头不由自主地痉挛一下,张大了嘴,做了一个凄凄惨惨的无声无泪的抽噎动作。妗娘爱怜地说:“外甥王打哭噎哩。”
妗娘用镬铲向小碗里舀了一点汤汁,小碗在妗娘的手中优美地旋了几圈,让汤汁在碗底浪动,看情形汤凉了,递给云横:“横,你尝尝,咸酸了没有?”
云横想推托已来不及了,小碗已递到嘴边,只好接过。将嘴唇含在碗边,喉头却有如一个雀卵鲠着,喝不动。他像地狱一下子来到天堂,经不住爱流的袭击,完全不由自主了。
妗娘催促:“横,咸酸了没有?”她想,可能是云横挚诚,尝出太淡,不好意思说出口。她举手准备伸手到烟囱头的盐钵里再撮一点盐,就等云横一句“太淡”的话。
云横潸然泪下,未尝到汤汁,竟然尝到自己泪水的咸味。他不敢把仰扣在嘴唇上的小碗移开,以企挡着流泪的脸不让别人看到。
妗娘擎着手再次催促他“咸酸了没有”,云横搪塞不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咸酸了。”话一出口,却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大家很惊奇,尤其是妗娘与外婆。外婆马上指责妗娘说:“你把阿横烫着了?”
云横又高唱:“咸酸了,咸酸了。”
妗娘忙辩解说:“没有啊。”边说边接过小碗,亲口尝了一下说,“都冰凉了。”
云横不好解释,只是一味地边哭边高唱:“咸酸了,咸酸了……”
外婆、妗娘哄了一阵,牵云横上桌吃饭。妗娘还搛了一些杂有炊虾的咸菜到云横的碗里,表示格外优待。云横将粉干和着泪水吃了,尝到泪水是甜的。
这一夜云横与外婆同床睡,睡在外婆的里侧。他一夜想东想西,未曾合眼。外婆、外公的卧室很暗,早上篾篱板缝中漏进来的微光似乎带刺的,特别耀眼。从卧室板缝看隔壁鸣蜩舅舅的房间,还较暗,大床挂着一领苎布布帐,顺着一束漏进来的亮光仔细看,布帐焦黑色中还残留一些原来染上去的靛青斑点。他悄悄地打了许多个不让外婆察觉的哭噎后,在天大亮时沉沉睡去。
睡梦中没处逃的时候,被爸爸一把抓住。他及他的美梦一起又要被爸爸送回枫林慥堂。
过兆潭埠渡船时,爸爸还绷着脸说:“你再跑回来就打断你的腿。”快到枫林时,爸爸的话又软了,“横,你一回来就要抽壮丁,你两个哥哥就有一个去送死你知道吗?”
云横哇地一声哭了,哭得非常伤心,“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父亲把云横送到枫林慥堂后就回郑洞湾。父亲走了不到一刻工夫,云横就被胖女人狠狠地打了一顿。云横再一次逃到了芙蓉外公家。
星婆婆来了,她纳着鞋底,说:“这事我还不知道?那些在新加坡打工的,虽然挣了一笔钱,可那种苦水没脸跟家乡的人倒,在外娶不到老婆,回家装阔佬娶一房妻室在家,延续香火,也为上辈人回回话,在乡亲面前扎扎台型。有些男人还租个老婆领回家装体面,其实下南洋的男人有了钱拈花惹草哪当一回事啊?在外挣了钱也苦闷,谁还能保证他会生孩子呢?”星婆婆卷了鞋底线,歇下手中的活儿说,“既然这孩子不肯去枫林就留下罢,吃饭多双箸嘛,就拜我做亲娘吧。”
大家听得傻了眼。外婆第一个反应过来,星婆婆生了一大帮孩子,多少人想托她的福拜她做亲娘她都不答应呢,如果云横拜她做亲娘,这孩子将来遇什么凶险一定吉人天相,自行化解一切灾难而长命百岁的,便说:“云横,叫亲娘,叫亲娘呀。”
云横不肯叫星婆婆亲娘,心想自己亲妈才是亲娘,亲妈应该比雪燕姨都漂亮,亲妈岂不比你星婆婆漂亮十八倍?提起亲娘想起柯家表婶,心里就难受。星婆婆可亲可爱,但她那张皱皮的黄脸怎么说也不能当亲娘看。
星婆婆倒不勉强,怕大家扫兴尴尬,就打圆场说:“没事没事,孩子么,他长大后会懂事的。”随后就当做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她给云横讲从前一个呆子锄头被别人偷走的故事。“从前有个呆子,把锄头扔在田头回家吃饭。他对老婆说,我把锄头扔在田头了,省得背来背去的。老婆嘘了他,压低声音说:‘别说这么大声,隔壁阿三听到了就去田里偷了。’呆子饭后到田里一看,锄头不见了。回到家里,压低声音对老婆说:‘我跟你讲哪,锄头给人偷走了呐。’”
说完故事,云横一时还不甚懂,她自己却咯咯咯笑得前翻后仰,笑声在屋里久久回荡,使得地板下的老鼠一阵骚乱,障在房间木隔板上的竹篱都弹琴一样发出撩拨心坎的鸣声,这鸣声让云横感到头颈里揩着丝绸一样舒服。
爸爸还是来了。他咬咬牙说:“还是把云横送回水彼面去。”
水彼面就是水那边,泛指楠溪东岸枫林一带,爸爸实在不愿提那个确切的地方。云横哇的一声哭开了,边哭边唱:“我不去水彼面,我不去水彼面……”
牛知道自己要被宰杀时刷刷地流淌着眼泪,在场的看客都将自己双手交在背后,表示自己的手都被缚住了,无能力救牛,请牛原谅。云横回头看活鹿园的人,居然都把双手交在身后了,他不得不提脚跟爸爸走。
逃了几次之后,大老娘看到云横这个瘦骨伶仃的痨丁龟更是恨上加恨,动不动就拿竹枝抽打他。这一打似乎就上了瘾,她喜欢听云横这呼天抢地的号哭。
皮肉打破了,给他抹点米醋或者盐卤,让他痛得满地打滚,这比世界上任何事都刺激。待云横滚软了,大老娘拎一只鸡一样把他拎到柴仓里,然后恶狠狠地说,黄昏你就睡柴仓,镬灶佛爷陪你睡!云横隐约知道夜里这柴仓有鬼,自己会被鬼吃掉的,便跪着求饶:“别这样,别这样,我不逃就是了。我给你吊起来还不行吗?”
大老娘一听还真乐了,我怎么没想到,吊起来,哈哈,晚上吊起来,他就不会乘我睡觉的时候溜走了,真是好主意,大大的好主意。她拿了条麻绳,将云横吊狗一样把他的头颈吊起来,怕他双手会解绳——这鬼出世的忒刁,得防他一手——把他双手也吊起来,然后拴到床脚上。云横跪在床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自己长高了,有力了,就把这个狗娘养的柯家大老娘打死。
一开始外面有点光亮透过花窗照进来,隐约看到房间内的大床、大橱等。云横盯着投在板壁上的黑影看,看到一双牛眼一般大的眼睛,然后又看到鼻子和嘴,还有獠牙。那獠牙比猪头骨里的獠牙大许多,那怪影越看越像鬼怪。这时,有一种嗖嗖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毛,接着好像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细听之下这些声音又故意不出声了。云横听别人说过,有些床被做木老师做了鲁班法,人只要吹灯睡下,床底角的鬼怪就像戏班一样拉出来做戏,那场面跟打八仙一样。今晚鬼会不会出来呢?要是打八仙一样打出来就把大老娘带走吧,可千万不要把我带走啊。将大老娘弄死在床上也是个好办法。从前有个做木老师,替一户人家做大床,主人每天给他吃一只鸡,做木老师发现每天都没有给他吃到鸡肝和鸡肫,心想这主人家太不像话了,于是在床上做起了鲁班法。待到做木老师走的时候,主人拎出一挈的鸡肝、鸡肫,说这些肚里货你老师带走,送给你家孩子吃吧,也算我的一片心意。做木老师知道误会了,但鲁班法已做了,退掉又非常麻烦,便吩咐主人家,这床你要让客人先睡一夜才好。做木老师走后,当晚他儿子来寻爸爸。主人家安排由他儿子先睡大床。他儿子睡一夜,结果第二天早上就硬梆梆,死跷跷了。
唉呀,云横想,要是大老娘像猪一样睡在那张大床上就好了,让她来个硬梆梆那才叫人快活。这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应该有这样的下场的。比如冯家湾的癞头昌福,癞头皮,啃雪梨。雪梨芯,好点灯。灯点亮,好算账。账算错,癞头担去卖。老鼠吱吱声,癞头觉起听。老鼠吱吱响,癞头爬起打……想远了,不想这些了。
记得二哥说过,碰见鬼就骂他的娘,但骂娘发出声音可能带来麻烦,设使被大老娘听到,她还以为骂她哩,事情就闹大了,那真会被她往死里打的。云横在肚子里轻轻骂那些鬼的娘。他寻思着鬼要是真来就跟他打,二哥说过,打鬼要手伸到脚下打才对。据说,有些人星宿大豪光大,有些人豪光小。豪光大的可以看到鬼。大概自己的豪光不算大,看不到鬼,但也还不算小,似乎听到了鬼叫。这一想鬼似乎就在身边,云横不敢往黑处看。大老娘鼾声打得跟猪一样响,这鼾声一直打着,鬼大概是不会来的,自己总比被鬼吃了好,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数着大老娘的鼾声。
地下开了一个大洞,他一下子坠落了,坠落了,飞快地坠落了。他啊的一声惊叫,便醒了,大老娘也醒了,云横解释说我的脚痹了,脚痹了。他把自己的身体侧翻倒在地上,然后努力伸腿。大老娘用鞋底打他,打了一阵打累了,任吊着的云横在地上挣扎。云横终于站起来,靠在床上,时间久了,脚腿酸痛得不得了,又坐在地上,再接下来腰又酸痛起来,干脆躺倒地上。阿婆说小孩子没有腰的,哪来的腰痛?阿婆来了,阿婆,我怎么没有腰呢?阿婆翻起云横的衣服说,良心啊,打得没有一针头是好肉了。阿婆我好冷,肚痛,我要拉屎了。阿婆说这是茅坑,你拉吧,你只管拉吧。云横就连屎带尿一齐拉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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