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乡长跪坟（四）

　　
　　
　　墓地在村后的山上，墓坑早已挖好，墓坑周围挤满了相忙的和凑热闹的人。
　　柱子喊了四个小伙子抱了四块大石头，扔到了墓坑里，这是怎么回事儿？马翠花和金凤都纳闷。
　　马翠花喊，“柱子，你要干什么？”
　　“大妈，这叫元宝，四大元宝，咱这里兴这个！后辈人下去抱上来，财旺！”
　　九天愣了柱子一眼，但又不敢得罪这个愣头青，于是他灵机一动，说：“柱子，我代表主动家，这厢有礼了，你下去帮帮忙搬上来吧，来，给你扔盒烟！”
　　“我只能搬一块，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咱下坑搬石头去！”
　　柱子接过一盒烟，真的只搬了一块，就跳出了墓坑。
　　眼看时间一步一步临近，九天没办法，就又交给柱子三盒烟，柱子和另外两个小伙子才算把石头搬上来。
　　这一切，金凤全看在眼里，她心里暗骂柱子贪心，小人之见。
　　九天看好时间，大喊，“开始净坑！”
　　所谓净坑，就是由死者的长子或长女下到坑里象征性的铲两锨土，然后在墓坑里放炮。这个过节就只好由金凤来承担了。
　　后面进行得比较顺利，棺木被小伙子们放进坑里了，九天把浆水罐放到了棺木大头的一个土坑里，然后用线对着柳木向橛把棺木挪正。
　　柱子和几个小伙子把刚才九天给他们的四盒香烟扔进了墓坑里，说，“王大叔，你拿去吸吧！我柱子不贪他姓赵的几盒烟，但我也不想便宜了姓赵的，这几盒烟是我出力孝敬你的！”
　　马翠花心里知道，这是乡邻们在为王大栓抱不平，金凤对柱子等人的“小人之见”开始有了新的看法。
　　九天，站在墓坑边的虚土堆上，用压抑的声音开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
　　九天说王大栓同志是靠山屯人，今年55岁，曾参加过1979年自卫反击战中，在战场上，他作战英勇，多次立功。在一次突围中，左腿受伤，留下了终身残疾。转业后，王大栓同志拒绝了上面安排的工作，回乡务农，靠勤劳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王大栓同志一生艰苦朴素，待人实诚，在乡邻中享有崇高的声誉，他是靠山屯的光荣，今天，靠山屯的老老少少自发为他送葬，表达靠山屯百姓对这位老军人的哀思。最后九天压抑着声音说，“王大栓同志永垂不朽！”
　　三鞠躬后，阴阳先生把一只拴着的公鸡拿过来，从它的冠子上取了些鸡血，在柳木向橛等处染红，然后解开拴绳，把鸡子扔到了后山上。
　　九天又喊，“添五谷斗子！”
　　阴阳先生把装有小麦、玉米、高粱、粟谷和大豆的斗拿过来，放到金凤等人面前，唱道，“你添金，我添银，墓前跪着后辈人，五谷斗子样样有，荣华富贵享不尽！”
　　金凤不懂这些规矩，所以身上也就没有装硬币，有几张一百的，又不忍心扔，正为难间，她的娘家人和婆婆都给了她一些一角或五角的硬币，才算替她解了围。
　　阴阳先生站到了墓坑后面，大喊，“孝子们张开衣衫接五谷！”
　　他开始清了清嗓子撒了起来，一边撒，一边唱：“阎王大人从此往，他说今日好安葬，今天我来送富贵，我把五谷撒四方。一撒东方甲乙木，金银财宝装满库，二撒南方丙丁火，金银财宝驾马驮，三撒西方庚辛金，金银财宝堆满门，四撒北方壬癸水，金银财宝满屋堆，五撒中央戊戌土，子孙后代住高楼。还有很多撒不完，儿孙后代做高官。鞭炮齐鸣震天响，龙凤宝地享安详，锣鼓唢呐响彻天，亡灵今天要成仙。东家磕个头，向前来接斗，福寿又康健，活到九十九！接斗，接斗！”
　　金凤磕了头，伸开双臂接住了五谷斗子。
　　九天大喊：“为死者填土！”
　　这里面也有学问，就是起坟时由死者长男或长女为死者填进去第一锨土，然后帮忙的才能动手。马翠花、金凤、小宝纷纷用手捧起新土倒进了墓坑，九天亲自上前挥锹，隆起了一个大大的新坟，然后在坟前烧起了纸扎。
　　正当大家收拾东西要下山时，山下面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由远及近，朝这里走来。
　　人们感到疑惑，就故意拖延时间等着。
　　不一会儿，一位很有气质的男子胸带白花，袖带黑纱走过来，问这里的人，这是不是王大栓王大叔的坟茔，九天回答说是，但来人不信似地又问，请问他是不是腿有点跛，九天点点头，同时看了看马翠花和金凤，她们也是一脸迷惑。
　　来人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坟头，扑通一声跪下来，啪啪啪磕了三个响头，哽噎地说：“王大叔，我来晚了！”
　　随从人员在新坟上摆放了一个格外醒目的花圈，并在墓前放了一个精致的果品篮，篮子里放着新鲜苹果、花生、梨子香蕉等祭品。
　　墓地上重新响起了鞭炮声。
　　小宝一个人跑得远远的，去摘野地里开的小白花。
　　在场的人都愣了，连九天、王七爷、柱子、马翠花和金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谁也不知道来人是哪路神仙。
　　出于礼貌，九天和马翠花上前扶起了来人。
　　马翠花说，“请问，你是大栓的哪方的朋友？”
　　“你是……”来人盯着马翠花不解地问。
　　“她是大栓叔的妻子，叫马翠花。”九天代答，“这是她儿媳妇，叫金凤，在文化站上班。”
　　“王大叔真是出车祸死的？”
　　“是啊！他腿脚不好，当了一辈子好人，没想到最后落个这样的下场……”马翠花说不下去了。
　　“火葬还是土葬？”
　　“咱这里不兴火葬，”九天插言，“棺木是用上等的纯柏的，里外土漆油过的！”
　　“我来为王大叔添两锨黄土！”来人说着，从旁边一个村民手里接过了一把铁锨，真的上前动起手来。随从人员也学着他的样子，动手添坟。
　　马翠花和金凤不知道怎么办好，九天走过来说：“朋友，歇歇吧！王大叔会感激你的！”
　　来人放下锨，看了看马翠花，又看了看金凤，走上前来上前紧紧地握住马翠花的手，说：“马大婶，我叫杜金宝，我就是王大叔每年定时为我送钱的那个人啊！”
　　靠山屯的人都不敢相信，难道他就是红极一时的企业家杜金宝？九天惊得一屁股坐到一块大石头上。
　　杜金宝四下扫视了一眼，看到一块石头上放着的王大栓的像框，他走上前去，庄重地抱起来，看了又看，口中喃喃地说，“恩人啊，你是我的恩人啊，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啊！王大叔，你看我一眼，你听我说句话啊！”
　　随从人员说，杜总听说王大叔的噩耗后，整整一天一夜没眨眼睛，他要赶在王大叔下葬之前看一眼，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来人稳定情绪后说：“当着王大叔的面，我不敢说假话，小时候，我父亲曾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二十几岁会有贵人相扶，成就一番事业，其实大家不知道，我曾经是个混球，一事无成，是王大叔把我引入了正道，他是我的大恩人啊！”
　　接着来人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往事。
　　杜金宝三岁死了娘，是父亲一手把他带大，他天资聪颖，见啥一学都会，可就是没有耐性，尤其是不爱上学，一见书本就头疼，所以初中没上完就退学了，和庄上一批小混混东游西荡，为此他没少挨父亲的吵骂，但他总把老父亲的话当作耳旁风。
　　到了二十几岁，他拼命去追邻庄的一个闺女，当对方父母一打听他的人品时，就极力反对，最后把姑娘远嫁他乡，使他彻底死了这门心思。
　　从此，杜金宝破罐子破摔，责任田里的活儿根本不干，穿脏的衣服往往是老父亲给他洗。一有功夫就出入牌场、麻将场，往往是出的多，进的少。
　　有一次，他手头实在没钱了，就动起了歪主意，他约了他的一个弟兄，白天看好邻居家的牛，半夜里起来动手，没想到时运不好，被邻居发现，人家死活要把他往派出所送，他父亲没办法，当众给人家跪下，才算免去了他的牢狱之灾。
　　通过这场事，他应该有所收敛，然而，他依然旧习不改，一有俩钱，就和一群狐朋狗友聚到一起喝酒，而且喝的烂醉如泥。
　　有一天夜里，他又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沿公路回家，没防备背后一辆小车横冲直撞，一下子把他撞倒在地，夺路而逃，幸亏不远处有一群村里人看到了一切，才拦下了这辆小车。
　　等杜金宝完全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他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左腿上缠着绷带，身边挂着吊瓶，他的老父亲坐在另一张床上叹息。
　　“你可醒了，吓死我了！”杜金宝的父亲来到他跟前。
　　“我的伤势怎么样？”杜金宝问他父亲。
　　“医生说，没伤着骨头，韧带和肌肉有些扭伤。”
　　“那个撞我的司机呢？”
　　“村里人打电话，交警把司机和他的车子扣了！”
　　“这次不能便宜他！除了咱的住院费，误工补贴，再向他要10万元！”
　　“没伤着人就是万幸，你以为他们家是开银行的啊！”
　　“爹，你太老实了，你张口10万，他能老老实实给你吗？现在人精着呢！到时候看我的，你别多插嘴！”
　　“那成吗？他拿不出怎么办？”
　　“现在是法制社会，由不得他！”
　　“唉，这家人也真是，撞了人，到现在也不来扎扎脚影！”
　　“肯定是都死绝了！”
　　那天中午，门外进来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的，他喘着气问道，“请问，杜金宝住这里吗？”
　　“我就是，请问，你是谁？”杜金宝躺在床上问。
　　“我叫王大栓，我是来道歉的！”说着，来人把一包营养品放到了桌上。
　　“道歉？道什么歉？”杜金宝父子警觉起来。
　　“实不相瞒，昨晚上那个喝醉酒撞你的人是我儿子……”
　　听到这里，杜金宝父亲忽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上前抓住王大栓就撕扯。王大栓始终没有还手。等金宝父亲摆布够了，王大栓企求说，“老哥哥，我知道对不起你们，这件事我也是才知道，我儿子刚刚分配下来不久，不懂得人情世故，只要你们高抬贵手，放他一马，我替他还你们的人情！”
　　“唉吆，”杜金宝呻吟起来，“我残废了，今后我可怎么办？”
　　“不是不给你人情，把我儿子撞成这样，今后让我靠谁？”金宝父亲气呼呼地说。
　　“你儿子喝酒开车，违反了交通规则吧，肇事后逃匿，又罪加一等吧，后果是什么不用我多说，咱们走着瞧！”杜金宝口气很硬。
　　“老哥哥，”王大栓一脸陪笑，“只要你们不追究，你们咬个牙印，要多少我给你们赔！”
　　“15万！你拿15万块钱，咱啥话都不说，我杜家公安局、检察院、交警队都有人，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儿子的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金宝父亲不解地看着儿子，心想，不是商量10万吗，怎么又变卦了？他没想到儿子还有这一招。
　　“贤侄，有点太多了吧，就是卖眼球、卖骨髓我也拿不出那么多呀！”王大栓苦笑着说，同时转向金宝父亲，“老哥哥，我也是个做庄稼的，看在咱们一起背日头过山的份上，你开个价吧！”
　　金宝父亲看了看金宝，只说，“你看？”
　　几个人磨来磨去，只差王大栓向杜家父子下跪了。最后，杜金宝说，“今天看在我父亲的份上，你拿10万元，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中，中！”王大栓说，“不过，我暂时只能拿5万元，剩下的我会10年内还清！”
　　“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呢？”杜金宝说，“你想拖，没门!”
　　“我是山那边靠山屯的，我叫王大栓，这是我的身份证，退伍证，我都押到你们这里！我要说话不算话，你们随时去找我！”
　　“呀呀呀，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去了，你当我们是三岁屁孩呢!”
　　“我指天发誓：如果我王大栓不在十年内把账还清，让我出门撞死、跳河淹死！”
　　“又不是你撞的人，凭什么让你发誓，要发誓，也应该是你的儿子！”
　　“好，我替我儿子对天发誓：如果我王大栓不在十年内把账还清，欠你们一分钱，让我儿子出门撞死、跳河淹死！天大五雷轰！”
　　本来杜金宝伤势就不重，能得个万儿八千就不少了，一下子能拿到5万元现款，也就知足了，杜金宝不是憨子，见好就收，所以几个人就约定，杜家不上诉，王大栓每年5月1日来给杜家送款，身份证、退伍证仍由王大栓保存，但王大栓必须写欠条。
　　肇事者通过各种关系，两天后连人带车离开了交警队，听说后来还春风得意，青云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