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19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12 17:14:39 字数:3714
第六章云横出世
正月灯,二月鸢,转眼已过二月半。芙蓉人还沉醉在春节过后一连串的节日快乐之中,孩子们还未玩过瘾,牛客的心却鬼打结一样,越发乱了。他既盼望“三月麦笛当鸟叫”的日子早点来临,小麦有所收获,却又着实担心三月荒的真正到来。二月廿八日这一天,紫燕就要生了,他狠了狠心向冯昌福借了五升桶大麦。
紫燕考虑再三,鼓起勇气对婆婆说:“妈,我要把这孽障生在尿盆里。”
新生的孩子肮脏晦气,婆婆并不反对把孩子生在尿盆里。母亲事先把尿盆在屋后水坑里洗了又洗,再在牛栏背拔下稻草,在尿盆底垫放一大把稻草卷。别说现在国民政府提倡卫生,以前生孩子大都是生尿盆里的。洗生洗生,孩子历来就是这样洗起来的。不过,云轩、云楼两个孩子还都是生在床上的,看来这次紫燕是成心不要肚子里的孩子了。
紫燕的呻吟声转弱了,显绍想进去瞧一瞧,又怕妈挡着,说男人进产房晦气,只好叼着土烟筒一声不吭地蹲在门口。自从买了昌福五升桶大麦的青苗以后,感觉天都暗了许多。他担心以后还要买青苗,眼前浮现石捣臼在烂秧田里翻滚越陷越深的场面,要再生养一个孩子的思想也开始动摇了,心想这孩子不要也罢,大概命中注定我就该只有两个儿子吧。至于生娘紫燕,应该不会有事吧,老生了,况且妈在身边也会料理的。
紫燕痛得满头大汗,坐在尿盆上面努力地生起孩子来,嘴里还是念念不忘横峻,横峻。迷糊中看到一朵白云把自己身体托起来,并迅速托到芙蓉岩顶,自己整个身子似乎倒立过来,沿三个岩顶周边转了一圈。一阵眩晕后云朵载着自己往横峻飞去,云朵却变成令人恶心的绛紫色。
紫燕生孩子一向快便,坐在尿盆上大约母鸡生个卵的工夫,就听到一声微弱的婴儿哭声,生了。她坚信刚出生的婴儿乃是不祥之物而不愿看到他(她),却又忍不住看他(她),她努力探头掠一眼那块肉团,越发感到烦,默念冤债,冤债,不也同样是前世的冤债催命的鬼吗?也不管是儿是女,拼着全力挈来尿盆盖就盖在上面,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爬到床上。婆婆端来一面盂热水放在床边,紫燕坚持要自己洗。婆婆知道平日紫燕嫌她的手粗太戳,太肮脏,也就不勉强。
二三月的天,毕竟还需穿马褂的,产娘元气还未还原,冷得发抖。婆婆估摸尿盆里这个世出错了的小鬼也该冻冷了,就要清理清理。开了尿盆,只见小不点儿被冻得铁青,却还在微微地动着。精细一看,呀,还是个男儿,这可是郑家一支后脉啊。老太婆赶紧把孙儿抱出来洗了。
在门口的显绍认定孩子活不成了,终于苦恼气地嘣出一句:“十股麻绳都断了九股九了,硬了就硬了,任他娘的脚,你还洗他干吗?”
老实人一句话十八个人也抬不动,老太婆想不出一句话回他,干脆不理会他。老太婆把婴儿洗好后放在自己胸口焐一阵子让他缓过气来,然后用软布包好,张罗着给他喂了点粥饮;也弄不清婴儿有没有东西吃落肚,只听哭声渐渐响亮了,料想一定是喂进去了,喂得婴儿满头颈是米粥浆糊。婴儿是她洗起来的,在她看来洗起来比他母亲替他生下来更重要,因而特别爱怜他。她望着怀里的男丁,思忖将来他有可能光大郑家的门楣,门头官司硬了,郑洞湾起码不至于吃冯家湾的亏,便吱吧吱吧地在婴儿面上亲吻起来。
“咦,这孩子鼻梁上这一直红的怎擦不去呢?”婆婆发现孩子鼻梁正中偏左的位置上有一直红色胎记,却不敢提及胎记,怕冲犯了紫燕,便将孩子递给她看。紫燕摆摆手表示懒得看,有气无力地说:“我说过,他就是鬼出世的,你们不信。”
大麦、小麦的收成还不错,但用于还冯家湾癞头昌福的陈租却还是匀不出来。昌福的麦田收割后,随即自己挂起牛轭连夜把田犁倒了,原先让显绍替他犁田并用牛谷顶账的计划吹了,因此郑家还是背负着“买青苗”的包袱,尽管收成不错,家境不见得有什么好转。郑家现在六个人吃饭,五六双箸戳来比枪捣来还厉害,这少得可怜的粗粮细粮凑起来就算够填肚子,酱醋油盐,门头上下往来开销,衣裳身着等费用也都很拮据。牛客替人犁田也是“水碓水碓撞”的营生:水碓碾米磨麦,忙的时候忙不过来,空闲的时候又好几天没事可干。因此,牛客一家尽管省吃省用,有时间还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没有隔夜粮,正如老大云轩所唱的,经常“米桶翻转当鼓打”。
这下又看云轩在唱,显绍心情无端地就烦起来,真是前世未快活过一样,肚皮都得打篾箍了,还唱什么唱?显绍动不动就拿云轩出气。阿婆袒护着孙子,看显绍无端打骂云轩,便冲着显绍咆哮:“都像你,一个不响屁,整天嘴含着蛤一样,看你这副窝囊相,有本事搁出去打野猎,别老是在我前面蔽眼。”
他一声不吭,背起火药枪就往横峻走。一出家门,还是把烦恼抛开,竟也哼起个什么调来。未到黄金凹就发现一头野兔,上山下山赶了一阵,哈声猫带着黄狗也追到一起来了。野兔逮住了,两人坐下来歇息,抽烟。显绍说:“生了。”
“我听说了。是儿子?”
“有个尕鸡反正就是儿。”
哈声猫听了笑一笑。显绍说:“鼻头梁上有一直红胎记。”
哈声猫马上从紫燕左鼻翼上黑色胎记,联想到善于变种的美丽的金鱼,不禁问:“她大着肚子的时候吃过什么怪东西么?”
“只听过大肚人掰猪头吃,孩子生来破嘴唇,没听说过胎记跟吃有什么关系呀?”
“我说呢,这孩子有来头,你要好好待他,历来英雄豪杰、文人名士都有点怪相的。咦,你说他是不是看戏……看过什么脸谱,或者紫燕怀他的时候老是惦记着什么人了?”
“她惦记着鬼!”
“我倒觉得她真怕鬼怕过心,应胎了。”哈声猫随口又讲出一个想什么像什么的应胎道理。
“我儿子生来那么小,又有红胎记,是不是跟香驴鼠有关?”
哈声猫一拍大腿,“对了,犯胎神了。她怀孩子的时候不正是吃了许多香驴鼠的肉吗?”
“像香驴鼠也好。”
“真是的,你这牛客倒是赢讲赢话,输讲输话的,犯胎神还会有什么好处?”
“我那短命儿你说该取个什么名字好?”
“总不能取个跟什么鼠有关的名字吧?”
牛客急了,“那才叫你取名呀。”
“取名字还用我取?紫燕不是才女吗?没准紫燕已为他取好名字了。”
“不可能,”牛客叹气说,“我想让她快活,不愿她气急。”
“这取个名字对她来说是件极端容易的事。”
“紫燕开口孽障,闭口孽障,她不想要这孩子,再说她生孩子后,体格不好,连话都懒得说。”
哈声猫看着路边一簇檵藜漆白蓬蓬的花朵沉思一下,问:“生孩子时都看到什么了?”
“没有。啊,紫燕说自己像彩霞一样飘到芙蓉岩,飘到横峻。”
哈声猫嘴里念叨一阵,说:“他是云霓峻的种,他在娘胎里就想往高处爬,就叫‘云轻’吧,云轩、云楼、云轻三兄弟。”
回家后,显绍对紫燕说:“把小儿子取名‘云轻’吧,这是哈声猫取的。”
紫燕不吭声,只定睛看了显绍一眼。
第二天,哈声猫又特地跑下山来说,孩子名字叫“云轻”不妥,要带“木”字旁的好些。考虑再三,哈声猫说:“就叫‘云横’吧,那天我们上山不是看到一横的彩云么?这正是一个好彩凑。”
尽管紫燕懒得考虑小儿子的事,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取得有水平,“也罢,云横平野近人低,似絮如纱只隔溪。”
哈声猫与显绍见紫燕说到诗上去,猜想一定觉得这名字不错,竟像得着宝贝一样快活。
云横自生落地(生落盆)就没有吃过奶,生娘也没有一天吃得饱,整天觉得肚子饿,哪能挤得出奶水呢?云横生了一场病,本是寒热往来、冷热不调匀、消化不良等小儿科的病,却无钱医治,任凭阿婆草药喂,拿针挑了放血,就是不见好转。阿婆灰心了,说这孩子元差,先天不足。
这时哈声猫有话了,男儿难养,是不是我去弄个女儿来与你家云横对换豢养呀?哈声猫一提出便遭到阿婆的反对。哈声猫打什么主意阿婆非常明白:男儿贵女儿贱;男儿可以传宗接代,女儿却是赔本的货;男儿一般没人丢,女儿常有被丢弃的,甚至生下来就被沉在尿盆里呛死。至于男儿难养女儿好养,这话倒不假,对换豢养也是常有的事。相传婴儿都是鬼出世的,男儿是男鬼,女儿是女鬼。男女婴儿对换豢养时不让鬼发觉,不走屋门,将木板墙的水腰板卸了,将男婴用蓑衣罱包起来悄悄的从水腰板下递出去。哈声猫的提议却对阿婆有启发。她将石墙挖个洞,将云横悄悄地递出去抱到高岭殿养。她有她的主见,高岭殿有神佛保佑,即使男鬼知道跟过来,也奈何不了云横。
在高岭殿栈房呆了几天,云横有所好转,但呆在殿里生活方面有诸多不便,阿婆便抱云横回家。
云横肝经热,夜啼不止。阿婆请芙蓉方三道士画了一张符贴在路口,念了咒:“天苍苍,地皇皇,我家小儿夜啼不可当,若有何方神仙来经过,看一遍我家小儿一忽睡天光。”结果也没起什么作用。
天气渐渐变得酷热,大家在道坦里乘凉。月亮上山,阿婆抱着云横,哄他入睡,不厌其烦为他唱《月光圆圆》:“月光圆圆,轮金盘盘,单个女儿嫁生员。打双金,打双银,打双手铰好定亲……”
好不容易哄他入睡,一阵痉挛又睡着哭起来。阿婆担心他睡着哭一定在做什么恶梦,这种哭一定没有益处,又要摇醒云横:“娒哎,腥鲜起来,腥鲜起来啊。”
云横哭醒了,鼻梁上的红胎记哭得更明显,哭急了,哭凶了,气都要背过去。老太婆赶忙轻拍云横的胸和背,尽量让他气顺起来:“孩子啊,别急呀,急老了,急老了,宝宝急老啰。”老太婆双脚动作夸张地原地踏步,一边有节奏地抖着怀抱中的云横,一边唱,“跛脚踏河船,踏到外婆桥。外婆对我好,外婆叫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