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18

第五章看望大姐
第二天一大早，雪燕果真来郑洞湾看望紫燕。紫燕非常感动，干瘪的眼帘也湿润了，闪着泪光。
雪燕说：“大姐，你这是怎么啦？”
“紫燕筑巢茅棚厂，朝夕愁苦郑洞湾。意欲冲天驾云霓，振翅无力独看山。”紫燕只顾遥望西山，似乎答非所问。
郑家的茅棚厂内，到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火烟味和尿臭，实在难忍，雪燕不好意思提及一个臭字，生怕大姐误以为自己嫌她寒碜。现在她所说的诗句自己根本就听不懂，只好综合自己的看法，直截了当地问：“大姐，是不是这地方风水不好，太凶险了？”
“燕，你指后面水坑里的水？”
“大姐，我不懂风水，可这水直直地朝你屋子捣下来，肯定有什么冲犯，人家路冲还刻个‘泰山在此’呢？”
紫燕一皱眉头：“你懂什么？住宅不能阴暗潮湿，应该保持干燥，可是太干燥了，没有水流的环绕，却会断绝生机，也是不吉利的。凡宅居滋润光泽阳气的为吉，干燥无润泽的为凶。什么都按书上所说的环境是非常难得的。比如，前有水池，后有丘陵，东有流水，西有山冈，天下没有几处住宅是符合的。住山的人缺少湖泊，住水边的人缺少崇山峻岭，即使住在山水之间的，也不能各种理想的条件都有。郑洞湾虽然不能算是完全符合背山面水的环境，可是这里土质润细，也算山碧水澄，山环水绕，鸟语花香，冬暖夏凉，空气流通，狂风却刮不进来。直水有支兜，旺时不用忧；若然而一抱，福禄自悠悠。我屋后面的水虽然从坑里往南直捣下来，可有个龟头挡着，拐角往西而去，气未有随水而散，不算支水漏气。特别是左右有小水如笔头，主人家可以有田牛的收益。我的宅居后凭鳌头，前对九脑芙蓉之山，屋子造得右短左长，自有吉人天相。”紫燕说得吃力，歇一会儿又说，“当然，我觉得房屋造了这水坑对冲的鳌头确实不十分妥当。这水流不算理想，但适合我，适合我的心境，我把她看成诗。每到半夜，水声特别响；每逢下雨水涨时，水坑更像是在哭泣。我想写首诗称之为哭泉，或者为郑洞湾取道风景名称叫‘涨水哭泉’。”
雪燕听得伤感起来，眼圈都红了，她不甚懂得也不愿接受什么诗的意境，还是不无担心地问：“路有路冲，这水坑的水直捣下来，是否冲着你了？”
紫燕没有回答她的话，她认为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再回答这个问题，灵人也变呆了，只是说：“未到惊蛰闻雷声，一日落雨一日晴，的的嗒嗒到清明。”
雪燕说：“你这一说，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你这屋，这鳌头可能住不得人，依我看这里倒适合造座佛殿的。庙前凶神伴伴，祠后阴气沉沉。这地块如果以前就有郑姓人居住过的话，说不定还造过郑姓人的祠堂哩。”
“燕，不知即是不知，你别乱猜测。”
雪燕不服气：“大姐，你别老是以为自己清高，以为我是俗人，风水这玩意我丐佬燕也懂。”
雪燕突然提起“丐佬燕”三个字，让紫燕心头一震。雪燕奶名丐燕，丐燕就是丐佬燕的意思。紫燕与丐佬燕的名字源于常见的两个燕子的品种。紫燕通常喜欢把窝做了人家屋的门底的楼板札下，丐佬燕则喜欢把窝做在人家屋里的门外门头走廊上；紫燕头颈部有红点，肚下比较白，体色比丐佬燕要美一点；紫燕数量相对较少，丐佬燕数量较多，因此，紫燕显得娇贵，在老百姓心目中地位要高一些。紫燕两姐妹一个取名紫燕，一个取名丐燕，结果阴差阳错，一家人中，宿门底的地位低，宿门外的反而地位高。丐燕长大了以后，认识到自己处处显得比大姐俗气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取得太俗的缘故，姐妹都十月怀胎而生，为什么我要显得那么俗？于是丐燕就给自己改名。她先后为自己改名媚燕、雏燕、海燕、佳燕、金燕、银燕、小燕、碎燕、凤燕、骄燕、娇燕和珍燕，最后还是改名自认为最好听的雪燕，立志要做一只傲雪而不回归的燕子。确定改名雪燕之前，她曾征求大姐的意见，紫燕只是哈哈一笑，并不表态。丐燕改名后，全村人都叫拗口了，乍叫雪燕很难拗过来。因她长得白嫩细腻像糯米，大家就管丐燕叫“糯米燕”。她不愿接受这“糯米燕”的称谓——大约是嫌糯米燕是只不会飞的死燕的缘故。以后偶尔有人叫她“糯米人”，而多半还是叫她单个“燕”字——这还有些亲昵的成份，而绝少叫她“雪燕”。这样一来，紫燕还是叫紫燕，叫单个“燕”的，就是指雪燕。
雪燕见大姐不吭气，以为她病得脾气也变古怪了，强调说：“大姐，你不要跟我讲那么多大道理，这些我真的都很懂。”
“这很好，燕，你看我什么时候反对你变聪明了吗？”
看大姐说话愈显虚弱，雪燕也愈伤感。“大姐，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紫燕叹了一口气说：“獭狼。”又叹了一口声说，“就是水獭，我被压了好几次了。这你可能也有听过，獭狼个头很小，动作非常快。你姐夫不在家的时候，獭狼黑乎乎地从窗口闪进来，我来不及叫喊胸口就被它压住了，很沉很沉，神志都清楚的，只感到非常吃力，动弹不得，想叫救命又叫不出声来。”
雪燕感到一阵恶心，为了掩饰表情转身到中间灶头，端了一碗薄粥准备喂给紫燕吃。紫燕摆手示意不要，继续说：“最使我感到害怕，最使我不解，也最害人的是旧年重五节前几天。当时梅雨已开始，那晚你姐夫去芙蓉听唱词了，我揣度着獭狼都待在水底的，水坑里水涨起以后可能就会来了。我点灯警觉着，不敢合眼睡下。到了半夜，不知怎地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梦见一个猫儿头模样的动物扁着身子飞进来把我按倒在床上。我一点力气也没有，感觉猫儿头绵软的，却重似千斤，心想一定又着了獭狼的道儿了。想不到这畜生竟敢轻薄我，与我温存一番，然后骑在我身上……不瞒你说，我倒从来没有这般逍遥舒畅过，完全忘了害怕了。这时有个声音对我说，你自山上来，得还山上去。我循着这声音方向飞了起来，飞到芙蓉岩，见岩上有一洞如人的肚脐眼，便钻了进去。只见里面琼楼玉宇，珠树琪花，交错掩隐，竟是阆苑仙境。我想这回一定是自己死后升天了，或者是去阎王那儿报到了。看亭台楼阁，碧水环绕，小桥流水，有许多长者在饮酒吟诗。他们每做一首诗，树上的花便开一朵，我也作了一首诗，众人称好。我在里面不知待了多久，有人提醒我说：‘你俗缘未尽，回去吧。’我转身飞向云霓峻，云霓峻上彩霞大放异彩。我叫声妈妈，山谷里回荡着我的声音。后来又是这全身是毛的猫儿头逮住了我，又要与我亲热。我平时看动物都是一忽儿就完事的，想不到这畜生足足与我做了一个时辰。后来我感到天地间阴暗冰冷，想逃，可是双脚比千斤还重，每挪半步都万分困难。我觉得被冻得铁硬了，差不多要醒来的时候，心里祈祷上苍，天啊，这可是个梦吧，该是个梦吧，这是个梦就好啊！我完全醒了，发现自己被剥光衣服，要知道我没有脱内衣睡觉的习惯，摸一摸身上湿漉漉的都是冰冷的汗水，感觉下身疼痛，用手一摸，天啊，湿透了，是血。我知道被人强暴了。不，被畜生强暴了。”
雪燕只用惊奇的目光望着大姐，不知该怎样安慰。紫燕全身流淌着虚汗，说话变得断断续续，雪燕更是不敢插嘴，以免打断她的话。紫燕并不理会雪燕有什么反应，继续说：“往后的日子里，我真不知道是否就是待在人间地狱里，因为我发现怀孕了，我感觉那是生毛畜生的杂种。我经常看到一个漂亮小妞，头上扎着牛儿角，这可不是好兆。有段时间，每当黄昏后，我的眼前就出现一个小鬼。他像小孩子，人形，甚至地上还有他的影子。我怀疑那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想走近看一看，特别要看一看有没有全身长毛。可我走快一点他也走快一点，我走慢一点他也走慢一点，总与我保持两丈距离。又有一天，我发现有个头戴雉尾的小鬼，他打扮得像美猴王，大小像木偶戏里的木偶，我就追他。他一直逃到猪娘洞，到了洞口他竟变成一只赖孵鸡娘。我一脚踩向鸡娘，它竟然一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是怀疑这小鬼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不仅怕生下是个小鬼，还怕生个毛孩，生个怪物、兽类，让祖宗十八代丢脸。如果我生下孽种，第一眼看到这孽种的怪模样，我能够找条地缝钻下去么？我害怕的程度与日俱增。”
雪燕有些不解：“听说你要爬高。”
“到了横峻，不仅物产丰富，或许还可以捉奇门，还有解救之法。”
雪燕说：“听姐夫说，你经常夜里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子出去，那是干吗呢？”
“寻自己，自己一定被鬼带走了。我听说鬼要带某个人走，就叫你一声，你应了一声就被带走了。鬼把人带到山上，将人倒立着靠在山坎上，还将人的耳朵、鼻子都糊上泥巴。我怕自己有一天会被鬼叫走。有一夜，月色分明，我上高岭殿找我自己，一路寻到下宅山顶没寻到，返身下山，却见高岭殿的围墙倒塌了，没有了，只剩砖砌门斗，还有一圈膝盖高的墙基性质的石头院坝，非常凌乱。我不相信，我怎么会看走眼呢？明明刚才围墙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以后，每当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便去看那一圈围墙，看是否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结果始终没有。我曾多次想，极力想，当时一定看错了，同时我怀疑自己所看到的完整的围墙从根本上说就是前辈子看到的，可能现在仍留在记忆里。那么前辈子我又是谁呢？这又使我日夜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