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17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09 11:57:10 字数:3148
第四章雪燕
正月初一分桔,二月二摆看,清明供样、分馍糍,这都是芙蓉各祠堂众传统的活动项目。特别是二月二祭祖之日最热闹,最有花头:村里将破战袍、象牙朝笏、圣旨碑、爵杯等最有价值的几件宝贝拿出来摆看,还有做戏、吃菜粥的传统。芙蓉人祭拜十八金带画像,各地陈氏姓族都带牺牲玉帛齐集芙蓉村。芙蓉人还把陈五侯王、陈十四娘娘连同行宫一起抬出来,让神仙们也来看看人世间的戏剧。从二月初一开始,整条长塘街行人就如蚂蚁一样多,老宗坦,各个祠堂坦,长塘街店面,到处有麦饼缸、馄饨摊、烟糖摊、甘蔗摊,以及葱油烧饼、灯盏糕、豆腐丸等等的摊儿。
显绍是芙蓉人的女婿,女婿半子,他利用自身这点优势,近年来每年锁定二月二这个日子到芙蓉看戏,同时耗他一餐丰盛的菜粥,今年自然也不肯错过这个机会。迎接前来祭祖亲族的仪式在车门举行,那里尤其热闹,显绍有意把家里的烦心事都忘了,开饭之前他也往那儿挤。
芙蓉村的东大门即车门,是主要出入口。车门二层重檐三楹门,歇山屋顶,木构架的斗拱中卷曲着优美的象鼻式下昂;大门口处设有闸门,两边门房前后可有曲栏坐椅供人歇息;门房两边砖瓦结构直角檐墙分别连着南北蛮石寨墙,显得庄重气派。亲族们带着厚礼前来,按惯例在车门外歇下肩头的担子。这时,早有人高声通报,月台上一班人随即敲锣打鼓放鞭炮出来迎接。
开饭了。由祠堂众里免费供应的菜粥喷香,粥里杂着墨绿色的芥菜,所有的饭粒也都被染上黄绿色。这顿美餐比平时人家屋里的菜粥多一点油星,多一点炊虾、豆皮、卵花、葱白等佐料。它差不多代表着陈氏家族的奢华。用那种考究小瓷碗盛菜粥,显绍一餐可以吃十八碗,用他自己的话说,吃到十来碗的时候,只要能够打个喷嚏,十八碗吃完也省力。今天他打了喷嚏,吃完十八碗后摸摸肚皮说:“吃了菜粥田勿生草呵。”表示自己作为姑爷的得体,也表示不仅仅针对某个人的泛泛的寒暄。
显绍今天的肚皮有点怪,才转一转,撒泡尿,菜粥的香味还未从口中完全消失,饥饿的恐惧便早早地直袭心头。一个年头两个荒:三月荒与八月荒。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余粮已没有了,显绍想,今年这三月荒明显就是躲不过去了,老婆腆着肚子要生第三个孩子是一点也不含糊的事。
由于岩头东宗演新教育社的新剧《情天恨海》,告示表明要戏资小洋贰角,所以邻近村庄的许多人都涌到芙蓉看这免费的老戏,戏台下已挤满了人。台下后生儿多,姑娘少。后生儿们来看戏,更主要的是来看台下美人。一旦台下有个漂亮姑娘出现,他们故意挤来挤去“打堂堂”,镬里炒豆子一样,揩姑娘的油,胆大的不三不四的后生儿还乘乱摸一把姑娘的奶。摸奶的江湖切口叫“横山”,有些后生儿招呼同伴看戏,干脆就说“横山去喔——”。
显绍其实无心看戏,他琢磨着戏台可能会碰到一些熟人,可能的话乘机提出向他借粮。他在台下挤来挤去,别人以为他老不正经,他心里着急,挤得满头大汗,却老是找不到适合借粮的人。突然,眼前一亮,不期与癞头昌福汇在一起。两人都想占个好位置,显绍刚想提借粮的事,又被人群挤散了。
显绍挤到老宗大堂阶檐坎下,有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似乎在招呼他:“夫姨都来了?”
侧头定睛一看竟是小姨娘雪燕。雪燕坐在栏杆凳上,栏杆凳还有空位置,她示意他过去坐在自己身边。显绍感到吃惊,雪燕向来自恃貌美,高傲得很,从来连姐夫都未叫过的,今天怎么破天荒头遭儿叫起夫姨来了?那是女人屈尊跟着下辈孩子的叫法呀?显绍看看栏杆凳上七八个人老老少少都曾谋过面的——大概都是活鹿园附近的邻舍,明知要陪讲陪话,有点麻烦,但这时避开又不礼貌,也就不客气地挤过去坐下来。
“散出都做完了,你才来?”雪燕一边沙沙地嚼着甘蔗,一边问。
“燕,正本做什么?”显绍还真没留意要做什么戏。
雪燕吐了一口甘蔗渣回答说:“《摘桂记》,新同福班最拿手的。”
雪燕递了姜糖,又递番薯枣,显绍不好意思起来。雪燕说:“夫姨,我特别喜欢吃你郑洞湾的蟛蜞蟹酱,旧年重五节同菖蒲一起送来的蟹酱真味道。”
雪燕这夫姨长夫姨短的叫着实让显绍弄不懂,感觉她既亲近了许多,又陌生了许多。还是雪燕继续发问:“我姐快生了吧?”
“唉,”显绍叹气说,“只知番鸭长卵巢时要往高处飞,没见过女人怀孩子也要爬高。”
“说啥?”
“我说你姐,孩子他妈呗。”
“死鬼,你别吐天文了。”
这时,戏台上有个戏子拿着一只火把,嘴里含着洋油,对着火把喷了几簇火焰,一个女鬼上场。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珠乌黑,吐着鲜红的长舌,凄厉地叫声“冤枉”,台下的小孩子们吓得不敢看,纷纷将头脸往大人怀里钻,一时安静了许多。显绍想起紫燕说自己怀的是鬼胎,难道这鬼胎就是台上这等怪物?
显绍觉得这件事有必要跟雪燕谈谈:“你姐的意思是家里缺粮,不论是儿是囡都不要,多个孩子多份孽债。我的意思是不管囡儿、男儿任其靠天生,要是囡儿的话把她养起来,反正送人,不行的话早点送人给人家当童养媳;要是生个男儿的话也行。不过……只是……已有两个儿子了,要是再添个儿子那就伤脑筋,麻烦就大了。”
“其实大姐就不该生这个孩子,”雪燕叹气说。“唉,不想生的偏偏歇不下来,想生的到处求儿,偷了娘娘宫里的小花鞋藏在床底角也生不起来。”
“是啊,你大姐说肚子里孩子与她相克。”
雪燕脸色煞白,狠狠地白他一眼,并在他的手上拧一把,用命令的口气说:“走!”
雪燕领着显绍挤出老宗,迫不及待地问:“相克?你听她说的,你别听她胡扯。不过接生婆说她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性命也可能难保。唉哟,怎么跟你说呢,她说自己非常谨慎了,真的是慎之又慎了,这次还是让你这头牛牯占了便宜,肚子又给你搞大了。你真坏。”雪燕说着,还在显绍大腿上尽力拧了一把,弄得显绍满脸通红。显绍被弄得更糊涂了,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说出这等话呢?看她那副骚样……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呀?
“嘎会死呗,燕,她硬说肚子里的孩子是生剥活鬼出世的,一定不要。她还要爬高,要爬横峻哩。”显绍讲得比较急。
来到活鹿园家里。显绍觉得今晚雪燕态度不对劲。以前虽然别人都叫她“糯米人”,但那张粉脸还是像藤梨一样有些毛糙的,现在灯光下冒昧打量她,却见她光脱脱的真正光彩照人了。现在可能是名副其实的“糯米人”了。精细看,她的耳根、眼皮等处该白的变红,变热,眉毛却凌乱了,头上松松挽了一个慵妆髻,露出糯米一般的粉颈。凭直觉,显绍知道雪燕也怀上孩子了,可没听说她嫁人呀?显绍并不将这一发现说破,倒想知道,她拉自己到家里要说些什么话。
“我姐说不要这孩子,说孩子鬼出世,还要上横峻,这一连串的事可大了。”雪燕说,“她身体又这么弱,只怕她真的……”
“女人生孩子,我想不碍事。”
“你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名堂有多大,”雪燕显然当回事了。“你不知道,她其实不是我的亲姐。她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生来好像就是来受苦的。”
显绍呆了。沉默了好一阵,才想起姐妹俩确实不像,紫燕才高,貌比雪燕丑,雪燕却比紫燕开朗许多,比较起来真的哪点都不像。岳父岳母宠爱雪燕,向来对紫燕不好,也从不来郑洞湾看望她,无论她生孩子,或是生病重的时候。
雪燕说:“我兄妹仨,小时候爸妈就对我好。姐比我大四岁,可每件新衣服都是我穿了给姐穿,我长衫她短打,有好吃的妈都瞒着她给我吃。为此,哥姐都嫉妒我。我原以为她长得丑才不讨人喜欢的。记得有一次妈在气头上骂了她,她顶嘴说,既然你们不爱我为什么生我?我妈说,谁生你了,你这个贱货。你是岩洞窟里爬出来的。爸爸暴怒,狠狠扇了妈妈一耳光,整个家闹得一锅粥一样。大姐三天不吃饭。后来阿星婶讲述了她的身世:大概她真是芙蓉岩一个洞里爬出来的。为此她曾寻死觅活要上芙蓉岩嘉西庵哩。”
显绍说:“真的是岩洞里爬出来的?活见鬼了。”
“你说她要爬高,只怕她真会出事了,你竟有心思在这儿看戏?明天我去看看我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