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政治攻心
作品名称:燃烧的欲望 作者:李载丰 发布时间:2015-04-17 11:06:19 字数:5577
这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郭大喇叭”站在山岗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带有泥土芳香的空气,顿感神清气爽。俯视远眺,整个矿区尽收眼底。那围绕着矿区四周的贫瘠山上,一片片山杏吐蕊争相怒放、微风徐来香气袭人,一簇簇低矮的柞树林和稀疏的松树林被春风吹得摇曳不停,“沙沙”作响,这声音一时扰乱了他的思绪。原来围绕着矿区的群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森林,一条从矿区边缘蜿蜒流淌的盘龙河,水丰鱼多,冬暖夏凉,形成了独特的小气候。然而,在1958年冬天,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盯上了这片林子,很快成片的白桦林、松树林、柞树林被伐倒,被运到井下做坑木。裸露的山坡一部分变成了农田,未被砍伐的地方留下了零星低矮的灌木,盘龙河因此水位降到了三分之二。春秋两季,每当刮起西北风,整个矿区笼罩在沙尘之中。每到雨水季节,盘龙河水泛滥,如果遇到暴风雨,盘龙河犹如凶猛的野兽肆虐,冲垮桥梁、冲毁良田。所以,“郭大喇叭”最讨厌刮风,也恐惧下雨。
谈起刮风下雨,“郭大喇叭”不由地想起去年在矿上学习“两个凡是”,今年又什么“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这给他弄得蒙头转向。不过,他肤浅地认识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观点还是很在理儿。搞煤矿就得是“石头碰石头——石(实)打石(实)”,不能来半点虚的。
最近,采煤队任务有些吃紧,这让“郭大喇叭”很头疼。尤其工作面突然出现了断层,落差达到6米,厚厚的岩石与煤层交错在一起,不仅给安全管理带来了难度,而且工人们干起活来,强度大,又危险,都不愿意上班。泡病号的,请假的,接踵而来。矿上催着要产量,工作面人手又不够。这些急于解决的问题时常困扰着他,甚至在睡梦中惊醒,他一直担心安全上会出现什么问题。自己也非常明白,自从辞职到采煤队工作,革委会主任王坤鹏对他始终耿耿于怀,知道自己不吃他那一套把戏,不时地挥舞着政治大帽子吓唬他。他心里憋着一股恶气,却始终释放不出来。
这天,王坤鹏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领着几个矿领导来到了120工作面上出口。长得白净,方形脸,鼻梁上挂着近视镜,个子高挑的办公室主任方昆仑,手拿军用绿皮铁水壶前后围着他转。当看到“郭大喇叭”的时候,大声地说:“郭队,王主任来了,快上前介绍一下工作面情况。”
夹在人群里面的“郭大喇叭”没有好气地说:“哦,难得王主任大驾光临,请指示。”
由于不经常下井,对井下略显生疏的王坤鹏拉着长长的驴脸,没有应声。热气沿着安全帽边儿往外冒,汗珠儿成串地在额头上往下跌落。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伸开,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办公室主任方昆仑见状,马上拧开水壶盖儿递到王坤鹏的嘴前。他接过后,“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水喝得有点急,被呛得连续咳嗽了几声,才缓过神儿来。他用围在领口洁白的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后,顺了顺气儿,抿了一下嘴唇,瞥了“郭大喇叭”一眼,说:“郭队,人都说你有能力,有魄力,怎么这个煤就出不来呢?”
“郭大喇叭”听后,心中好不痛快,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工作面有断层,生产条件不好,人手也不够,搁啥出煤啊?”
“我要你出煤,怎么那么多理由?”王坤鹏大声道。
“这条件,神仙来了,也出不来煤。”
“你就知道神仙。我就不信了,出不了煤。走,陪我下去看看。”
按道理上级领导来,“郭大喇叭”可以在领路,陪着领导走,却被王坤鹏拦住。他笨拙地挪动肥大的身材,一只手拿着矿灯头,另一只手扶顶子,缓慢地走着。爱干净的他,耍了个心眼儿,如果“郭大喇叭”走在前面,扑腾起煤尘,他会多吃灰儿。“郭大喇叭”看出了他的心思,跟在了他的后面,假装认真地说道:“领导打头阵,群众有劲头儿。”
王坤鹏拿着官腔不紧不慢地说:“干革命工作,就得有这样劲头。看来老郭没有白学习,认识高了。为了真理,我们必须实践嘛!”
“郭大喇叭”揶揄地说:“我是认识高了,真理是从实践中来,也来自于群众。可是,有些时候,他妈的真理掌握在少数手里,多数人有理说不出,不理解啊!”
玩惯了政治的王坤鹏能听不出来啥味道吗?瞪着那双狐狸眼,回头看了“郭大喇叭”一眼。心想,和我玩这一套,你还嫩了点儿。他手把住一棵顶子,停住了脚步。
“我说老郭。”停顿了一下,王坤鹏道,“谈到真理,就需要了解‘两个凡是’,二者有密切的关系,你知道其内涵吗?你知道这次真理大讨论谁提出来的吗?”
“这个……”“郭大喇叭”被他连续的发问,给弄蒙了,一时回答不上来。
“不懂就别在那里装懂,知道不?”王坤鹏得意道,继续向前走。
“郭大喇叭”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看来自己的那点理论功底儿,现学现卖是不行的。这时,方昆仑用手捅了他一下,示意别再争辩了,否则,会没好果子吃。存心调料的“郭大喇叭”没有理会。接着说:“对我来说,工作面安全没有保障,出再多的煤也没有用,都是扯犊子。”
“这你就更不懂了,‘抓革命,促生产’,安全固然重要。出不来煤,国家怎么发电、炼钢?还是要有大局观念嘛!”王坤鹏摆出了官腔,讲了一堆大道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着。争论的话题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两人斗心理,谁也不服谁。
后面跟随的人听了两人斗嘴,不敢吱声,因为谁都得罪不起。尤其涉猎政治更不敢多言,怕被王坤鹏揪住小辫子不放。
他们来到工作面一个断层带,煤层落在了岩石的底板下,较为宽敞的工作面突然变得很狭窄。工作面的风越来越大,细小的煤渣被吹起,打在脸上微微的作疼。几棵顶子的顶端横放着顶帽(木质板子),在岩石的挤压下已经留下了裂痕,顶子的顶端深陷顶帽之中,撑起了一个狭小的通道。工作面采空区不时地有零星岩石脱落,传来“啪啪”的响声,预示着周期来压加大。
“郭大喇叭”表情凝重地观察着四周顶板情况,并不断地催促道“目前工作面压力很大,大家注意安全,要快速通过断层带。”
走在前面的王坤鹏此时心里也没有底儿,很慌张地挪动着肥大的身躯来到了狭口处,坐在坚硬的底板(采过煤层裸露的底部岩石),将溜子边作为扶手,仰着身子笨拙地向下滑。其他人也是小心翼翼地像他那样,如坐幼儿园滑梯,一个接着一个滑过这个狭小的通道。展现他们眼前的是一段宽敞的空间,一排排整齐的顶子宛若一个个士兵列队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走过危险的通道,“郭大喇叭”也紧张地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一帮人都是矿里的头头脑脑的,万一在工作面出现问题,就很难交差了。
脚下的货(煤)越来越多、越厚。他们来到了下出口处,渐渐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郭大喇叭”嚷道:“王主任,你看看这个生产条件,让我多出煤,可能吗?”
“这个条件是差了点,不过,毛主席说过‘人定胜天’,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困难是有的,不能让困难所吓倒。要千方百计过这个断层,之后会好起来的。”
站在他身旁的办公室主任方昆仑拿出手掌大的笔记本,用圆珠笔飞快地记录着王坤鹏所讲的话。
“我有个建议。”“郭大喇叭”调高了嗓门道,“在我采煤队最好实行计件工资,多干多得,才能调动工人积极性,煤也能多出。”
“这可不行,上面没有这样的规定。”
“郭大喇叭”嚷道:“唉,遇到你这样领导,我服了。让工人多挣点有什么不好?”
王坤鹏听“郭大喇叭”这么一说,愤然地说:“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太目中无人了。”
上来驴脾气的“郭大喇叭”被激怒了。“别他妈的老拿手中的权利压人,老子啥人没有见过?我不吃这一套。”
“‘大喇叭’,我就看不上你这种态度,无组织无纪律。别以为离了你,玩不转。我现在就有权撤你的职,你信不?”
“你以为我愿意干这个队长啊?错了,用不着你撤职,我还不干了呢!”
众人见两个人都在气头上,上前劝说,均无济于事。
“郭大喇叭”又一次撂挑子,王坤鹏很气愤。怎么“老虎屁股还摸不得”啊!批评两句就不干了,还是不是革命干部?
第二天,在矿领导班子会上,他明确提出自己的意见,认为这样的干部不成熟,不能重用,建议给予免职。对于他的提议,班子成员们持有不同意见,窃窃私语。王坤鹏有些不耐烦,大声说;“大家有什么意见请发言,不要私下议论。”
老成持重的革委会副主任、主抓党群工作的朱学范率先发言道:“我认为老郭同志工作出发点是好的,他也是为了我矿的安全生产着想。尤其提出采掘实行计件工资的建议,虽然不符合上级政策,但是的确能够调动工人的积极性。在处理具体事情上,老郭也有毛病,驴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动不动就辞职不干了,确实让我们很难堪。我的意见还是别免职了,让他写个检讨书承认错误,组织上给他行政记过处分,以观后效,你看怎么样?”
“是啊,‘大喇叭’群众基础好,这些年为矿做了许多工作。特别是在安全生产上出了不少力,大家有目共睹。就是性格耿直,脾气不太好。我赞成朱主任的观点,再给他一次机会。”曾经与“郭大喇叭”一起工作多年,主抓安全工作副主任李学说道。
听了这两人的发言,王坤鹏显然很不高兴,这不是否定我的建议吗?
“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主抓工程技术总工程师张国庆道,“对待这样的干部我们不能手软,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因为过去做了多少贡献,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我支持王主任的意见,给予免职。”“郭大喇叭”担任矿革委会副主任时候,曾与张国庆在矿务工程上意见有分歧,两人矛盾尖锐,始终没有得到化解,结下了怨恨。所以,在这次会议上,他瞅准了这次机会,蓄意报复,来个落井下石。
张国庆的用意,班子成员心知肚明。再说了,他是王坤鹏背后操控提拔上来的人,谁也不愿意因“郭大喇叭”的事情引火烧身。一旦惹出什么事情来,影响了班子成员之间的和气。
班子成员明显形成了两种意见,要么保留“郭大喇叭”职务,要么免职。但是,处于对王坤鹏淫威,其他班子成员保持了沉默。
张国庆的发言迎合了王坤鹏心理,心里很高兴,感觉没有用错人,关键时候能够替我说话,维护自己的权威。
王坤鹏端起办公室主任方昆仑为他早已准备好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下。若有所思地说:“关于郭松柏同志免职问题,大家都发表各自的看法,这说明大家怀着对组织负责、对郭松柏同志负责的态度,阐述自己的观点。郭松柏同志问题是严重的,如果这种歪风邪气主导我们,革命工作就会受到严重影响。这涉及到我们班子成员如何站队问题、也是立场问题。我们坚决不允许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有生长的空间。”王坤鹏眼睛瞥了朱学范、李学一眼后,接着道:“刚才,国庆同志发言直言不讳,我很赞赏。我们应该向他学习,敢于斗争。按照民主集中制原则,对郭松柏同志免职问题进行举手表决,同意的举手。”
多数班子成员都举手同意,唯独朱学范、李学没有举手表决,示意弃权。
得知被免职,是“郭大喇叭”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不仅没有什么抱怨,反而轻松了了许多。自己非常清楚王坤鹏就是利用权势打压自己,“扣帽子”、“大棍子”这套把戏已经领教多了。然而,120采煤队的工人们却为他愤愤不平。
名义上,矿任命宋二楞为队长,王大军提拔为副队长,却在工人们的心里,“郭大喇叭”依旧是队长。
这天,已经干了大半个班的工人们,坐在距离上出口10米的地方围坐“郭大喇叭”身边休息,耐心地等待车皮(矿车)的到来。丁大虎凑到“郭大喇叭”跟前道:“哥,这回无官一身轻了,这些哥们就想听那讲不完的段子,快给俺们讲一讲。”
“是啊,自从你当了官儿,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你讲的故事了。这回你有空闲了,俺都想听,最好黄一点的。”工人马飞脚露出两颗大板牙道。
“好吧。”“郭大喇叭”道,“一天啊,有一个兄弟媳妇生活困难,家里揭不开锅了,很烦愁。她知道大伯哥是个有钱人,就找到了大伯哥借钱。对大伯哥说,大哥,我最近挺紧的,你能不能帮我宽绰宽绰?此时,正赶上大哥盖房子,手头不宽裕。大伯哥很难为情地说,我现在也整得手头紧紧的,憋得也登登的。兄弟媳妇有些不开心,冷冷地说,你有多大本事我还不知道吗?还是大哥呢!不帮拉到。大伯哥看在眼里,知道兄弟媳妇是在和自己赌气儿,解释道,不是不帮你,我是真的没有章程啊。要不你容我缓缓,等过一阵子我一翻身,就把你的窟窿堵上……”引来众人的“哈哈大笑起来。
意犹未尽的其他工友又开始嚷了起来,要求“郭大喇叭”继续讲。“郭大喇叭”坐在“刹杆子(填充巷道两旁空间的木质板子)”微笑道:“接着讲故事要有个条件。”
马飞脚“嘿嘿”一笑:“大哥,什么条件你就说吧。”
“下班后,咱们兄弟几个撮一顿。”
“行,没有问题,也算为大哥‘落配’压压火,顺顺气儿。兄弟们是不是啊!”
“好。”众人应承道。
“那就我接着讲了。”“郭大喇叭”一连气儿讲了几个黄段子,逗得工友们前仰后壳儿的,乐破了肚皮儿。
笑声过后,他们听到下巷传来了“轰鸣”的车皮声。“郭大喇叭”嚷道:“车皮来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咱们干活去。”
“郭大喇叭”与工友们进入了工作面。黑黑的工作面,“郭大喇叭”与十几名工友们手握着铁锹和煤镐一字排开,站在溜子的两旁矿灯闪烁,宛如夜空中的繁星。丁大虎领着两名工友在他们身后补顶子。突然,工作面采空区的顶板大面积脱落,一股强风扑来,粉尘四起。“郭大喇叭”大喊:“不好,快撤。”
多数工友有经验地跑向了硬帮(煤壁一侧)。
“大哥,快救我!”丁大虎痛苦地喊着。
粉尘渐渐散去,“郭大喇叭”转身凝望,只见丁大虎一只腿被卡在一块岩石下。如果没有一棵顶子横在他的身子上面,会将他压成肉饼。
“郭大喇叭”观察一下顶板,确定安全之后,立即领着马飞脚等人来到了跟前,展开了救援。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清理丁大虎身边小的石块,一边安慰他。又命马飞脚在他的身下用铁锹快速挖出深深的一个坑,渐渐地缓冲了压力。这边“郭大喇叭”用顶子支柱了这块巨大的岩石,防止下滑,造成二次伤害。丁大虎的身体逐渐露了出来,“郭大喇叭”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拽了出来。经验丰富的“郭大喇叭”随即拽来一片溜子,与其他人一起将丁大虎放置溜子中,抬出了工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