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触不可及

　　就在水月双脚腾空，从悬崖上纵身一跃的这千钧一发间，被追赶而来的辣妹子一伸手死死地给拽了回来，俩人就势滚在了一边。
　　“你个傻妮子，傻妮子啊！咋能做这样的傻事呢？”辣妹子抱着水月，又气又疼地数落着，叹着气流着眼泪。
　　水月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其实辣妹子早知道秋生和水月之间的事了。那回看电影，她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他二人悄悄溜走。在她心里，他们就是天生一对，她也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家里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任何人都措手不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她就特别留心了，先是看见秋生跑进山里，然后水月紧随其后；后来水月神情异常地从林子里跑出来。她就发觉有些不对劲，随后就跟跑出来的秋生讯问了几句，她大叫一声：“坏了！”就追赶水月而来。
　　“咋这么傻啊你！有啥想不开的啊！咱再找个好婆家去，啊？婚姻就是缘分，是你们没缘分哪。可不能这样就想不开啊！你寻了短见，你娘可咋活啊！你个傻妮子……”辣妹子声泪俱下。她是真的很心疼，水月就像是自己的妹妹一样，看着这对有情人这般的痛苦，她也是心如刀绞。
　　水月依旧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秋生也追赶来了，他扑过去跪在水月面前：“你咋这么傻啊……都是我的错，就是要死，那该死的人也应该是我啊！”
　　水月漠然地直盯着他，好久好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都不死……都活着……好好活着……”
　　千言万语，化作串串苦泪。心心相映的有情人，从此终成陌路。
　　
　　傻妞又怀孕了。“老冬瓜”怒气冲冲地把还在大街上闲逛的傻妞拖回了家。
　　傻妞一边挣扎着还一边喊着：“不回，俺就愿意和二愣子玩，就愿意他抱抱……”
　　一家人把傻妞摁着，灌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水，扒光了下身，关进一间盛放杂物的屋子里，跟着看热闹的人被撵来出来。杏儿拉着水月从“老冬瓜”家的矮墙那边偷偷地张望，正好可以看见关着傻妞那个屋子的窗户，通过窗户就可以看见屋子里的一切。那间屋子里除了几个盛放杂物的大箱子外，还有一张木床，床上除了铺着一张草席外，再无他物。傻妞在那满地的掺着泥土的血水里打滚嘶喊……这种血腥的场面直看得她俩心惊胆战。
　　“哎呀，吓死人了！”杏儿捂着眼睛蹲下不敢看了。
　　水月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她偷偷摸着自己的肚子：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她害怕母亲知道，害怕所有人知道。怎么办？怎么办？她真的舍不得做掉孩子。看到傻妞那痛苦的样子，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心就揪得生疼生疼。
　　妊娠反应已经出现了。水月怕娘看出来，吃饭的时候总是找借口出去，尽量减少和娘在一起的时间。只能这样了，拖到哪儿算哪儿吧。

　　秋生和桃红的婚礼很快就举行了，因为是村支书的闺女结婚，所以婚礼很隆重。整个村子的人几乎是全体出动，贺喜的、帮忙的，忙得不可开交。着一身大红装的桃红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朵，一脸的幸福和得意。她端坐在闺房里，在小姐妹们的羡慕中美滋滋地等着她的如意郎君到来。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秋生的新郎装是桃红去镇上买的西服，在这样一个小山村，还从没有人穿过穿西服的呢。很多人羡慕秋生，当然也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的，毕竟是入赘做上门女婿。此时的他正坐在自家的大炕上，神情木然，戴在胸前的大红花像染了血一样的艳丽。
　　石老二坐在马扎上，紧锁眉头，“吧唧吧唧”抽着旱烟袋。偶尔抬眼偷偷看看他的三儿子，嘴巴张了好几回，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来。他心里有愧啊！
　　秋生娘一个劲地扯着脖子上的围巾抹眼泪。她没有闺女，今天却把儿子当闺女一样嫁出去了，她心疼啊！两个儿媳妇在劝着娘：“娘啊，今儿是三儿的大喜日子，您可别这样，啊。三儿又没走远不是，前脚后脚的功夫就到家了……”
　　秋生娘点着头，她极力想控制自己那不争气的眼泪，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敲锣打鼓的“迎亲”大队动用的村里第一辆农用三轮车，车子围着村子溜溜地转了一个大圈，最后停在了石老二家门口。鞭炮响起来了，有人高喊：“新郎官，该上轿咯！”
　　外头人这么一喊，屋子里的人心里又开始五味杂陈。最后嫂子们说了句：“三儿啊，别耽误了好时辰，该过门了。”
　　秋生半晌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定了定神，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娘和自顾抽闷烟的爹，还有他的哥哥嫂嫂们，还有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屋子，然后，决然地走了出去。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着敲锣打鼓的声乐，秋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迈进了石大富家的院子。一身新装的秋生更显得英俊潇洒，他脸上挂着淡淡的机械的笑容，举行完拜天地等等礼数之后，他跟所有来贺喜的亲戚朋友们挨着个地敬酒，喝得是酩酊大醉。他已经学会喝酒抽烟了。

　　水月躲去后山半山坡的地里干活。她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喜庆的声音，不想看到任何关于喜庆的东西。都说痛到麻木没有泪，可是，明明泪水已经流干了，为什么还是那么痛？那么痛！
　　又是一阵妊娠反应。吐完了，她很想吃点酸酸甜甜的东西。这个时候，山里的野果子已经有熟的了，她很想吃那个酸枣子。她跑进林子里，在满是荆棘的灌木丛中寻找，找到了一颗酸枣树，树枝上长满了长长的刺。
　　小时候，秋生带着她摘酸枣。他摘着，她吃着。他看着她吃，比他自己吃还解馋，还满足。他还看着她被酸倒牙的样子大笑不止，他从不让她伸手，说怕她让刺划伤了。
　　可是现在，他给她的伤却比远比树上的刺伤得痛深千万倍！眼前这些曾经一起来过的地方，这满山的荆棘，此刻，在她的心里又划上一道道深深的刺痛！
　　想到这些，一阵揪心的痛楚！随即又是翻江倒海地呕吐。
　　“刷拉拉”，那边有声音。水月害怕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她退缩在草丛里，屏住呼吸，偷偷地张望。
　　是二愣子。
　　只见二愣子在扒拉着长满刺的酸枣树，从缝隙里把一颗颗熟透的紫红色的酸枣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沾满灰土土的，袖口和前胸都被污垢摩擦得放亮的破褂子的上衣口袋里，偶尔拿着一个看看，吧唧吧唧嘴巴，咽下一口唾沫，再把酸枣放进口袋，很馋，又很舍不得吃的样子。他的手臂被刺划出一道道血口子，划得深的地方渗出了血，他却浑然不觉，依旧神情专注地继续搜索着那些熟透了的酸枣。
　　水月感到很奇怪，她一路尾随二愣子，一直跟着他到了傻妞的家。
　　二愣子四下看了看，没人，人都去忙活婚礼了。他翻墙跳进去。
　　二愣子趴在窗台上傻哈哈地冲里面小声喊道：“喂，嘿嘿！”他咧着嘴笑着，那一口满是污垢的大黄牙露了出来。
　　被反锁在屋里的傻妞听到喊声，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也趴在窗台上，同样露出满口的黄牙来，跟二愣子面对着面，傻笑。
　　“嗨，你看，这是啥？嘿嘿……”二愣子傻笑着去摸口袋。他从那个破口袋里翻倒出一把酸枣，用那双肮脏的手捧着，有点颤抖地从那个有窗棂的狭窄间隙里往里面送。傻妞接过去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掉得满地都是，嘴巴被熟透的果子染成了酱紫色，果子酸得她咧歪了嘴巴，五官又挪位了，随即喉咙里“咕咚”一声，连枣核一起咽下去了。
　　“好吃不？”二愣子吧唧着嘴巴地问。
　　“嗯，好吃。”傻妞吧唧着嘴巴回答他。
　　然后，俩人又相对着，一阵傻笑。
　　原来，傻子的爱情可以这样简单！

　　水月看到这些，直觉得喉咙发紧，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本以为，痴痴傻傻的人是最快乐的，他们可以不用去思考太多的事情，不用刻意周旋理会诸多红尘琐事，可以为一点点的事情而满足，可以这样看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就感到很幸福很幸福……可是他们，唯独没有爱的权力，就连那种人性的本能都被强行遏制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上苍不会特意去眷顾谁，它给了你这样，必然会拿走你的另一样。这个世界想来也是很公平的。
　　
　　秋生婚后依然如故，骑着新买的大轮自行车，车把上挂一个黑色的皮包，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一点农民的痕迹了。村里的同龄男子都很羡慕他，他这可真算是平步青云了，既抱得美人归，前途又是一片光明。
　　可是又有谁知道他内心的那些痛苦呢？没有人知道，当他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睡在一起的滋味，没有人知道。思念一个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痛苦！水月的一笑一颦，像一根纤细的丝带，缠绕得他不能自拔。有时候，他就当自己是块麻木不仁的石头，一个再无情感的傀儡。只是在回村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的望去村子偏僻处那几间草房子，希望可以看一眼那个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一切都已经改变，变得那么得遥不可及。
　　水月的变化还是被娘发觉了。
　　一阵捶胸顿足之后，娘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水：“月儿，这回再不能由着你了。这个孩子不能留！”那碗药水在娘颤抖的手里泛起一层层的水波。
　　“不、不要，不能……”水月惊慌失措，苦苦哀求。
　　“你傻啊！不能一错再错了！生下孩子以后可咋嫁人啊？”娘哆嗦着，又干咳了几声，抖动的手快把药水洒了：“以前没有管你就是娘的错，现在可不能看着你再错下去。你还没结婚啊，以后咋活啊……月儿，就算娘求你了，你就听娘这一回吧，喝了它，什么都完了。以后去外村找个婆家，日子不会太难过的，啊。”
　　“不、不要，不要……”
　　水月苦苦哀求着。但娘的态度依然很强硬：“你还想让娘给你跪下吗？！娘是为你好啊，这个孩子会毁了你一辈子的！”因激动她又是一阵喘息和咳嗽，剧烈地抖动使得药水从碗里溢出来了。
　　在娘百般劝说下，水月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碗要夺去她腹中胎儿的黑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