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画者捡回来的小怪物

　　
　　那天，我坐在树干上，靠着石头巨人的背，他的影子黑暗了一片夜村的田野。喜欢黑色的人，跑到他的影子里，喜欢白色的人从他的影子里逃离。
　　风吹动着树叶，我仰望着生命树，看不到尽头，很想走到尽头看看，也许那就是夜村通往外界的唯一出路。而到现在为止，我还在第一层的树干上，够不着第二层。
　　石头巨人说：“村长，你有没有听见音乐？”
　　“没有，我在想怎样爬上第二层树干，那样我就能早点儿爬到树顶，看到夜村外面的世界。”
　　“你没有听见音乐吗？它刚刚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如同一道目光。”
　　“没有！”我回答，曾今，我教石头巨人怎样欣赏音乐，而现在，我自己不会。
　　“为什么在这里，我忽然听见另一个陌生人的生命虫在扭动的声音？”石头巨人将脸面对着我说。
　　“哦，应该是那个睡不醒的人，你听见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那里！”
　　我顺着石头巨人的手臂看去，又看见那个倒挂在树枝上的人。最近差点儿将他给忘记了。从前，我总是隔一段时间便去找他，怕他在一个地方睡久了，就埋在某个地方不见了。曾今，我从土壤里将他挖起来过，从石头里拉出来过，从湖底打捞起来过，最多的是将他从生命树里给剥落出来，他常常喜欢倒挂在生命树上，时间久了，便会和生命树长在一起，于是，每次趁他还有一个人形的时候，将他从生命树里拉出来，将他喊醒，担心他的眼睛会再也无法睁开。
　　我顺着石头巨人指的方向走去，只见睡不醒的人，如同一弯月牙埋在一堆树根里，身上爬满了树根，就要将他淹没的连眼睛也不剩。
　　我找到他的生命虫，将生命虫喊醒，然后将那睡不醒的人如同果冻一样从树根里拉出来。努力的将他叫醒。
　　“哦，村长，是你！”睡不醒的人，微张着眼睛，从一线视野里将我拓宽拉长的说道。
　　“睡多久了？”我问。
　　“不知道啊！下次你迟一些将我喊醒，我正在努力追赶一只蝴蝶呢，就要将它抓在手里了，村长你却将我给拉到这里来了，不和你说了，我还要去抓蝴蝶呢！”睡不醒的人迷迷糊糊的说道。
　　眼看着睡不醒的人眼皮又要合上，我连忙抓起一个树枝将他的眼皮支撑起来。叫着说道：“先和你说一件事，能让我和石巨人到你那个世界去看看吗？”
　　“嗯，来吧，来吧，都来吧！”睡不醒的人的声音如同细雨裹着薄雾一般。
　　我拉着石头巨人在拿掉睡不醒的人眼皮上树枝的那一刻，一同坠入睡不醒的人的世界里。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石头巨人说。
　　我呆立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世界，惊异的无法言语，若我的梦境这样美丽精彩，我也愿意待在这里，永远不要醒来。
　　“你看见了什么？”石巨人问，声音里透出一份厚重的焦急。
　　“无法用言语描叙的世界，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怎么说呢？和我们夜村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看见了很多种颜色，很奇怪的景物。”我说。
　　那时，以我大脑里感知的存储量，的确无法告诉石巨人眼前的风景，后来，来到这个世界，我常常想，睡不醒的人比我更早的来到这个世界，夜村里的他，不过是一个投影。但是我却不清楚，到底夜村的我是真实的，还是在这个世界的我是真实的，我常常混淆不清。
　　那时，我看见一片大草原，溪流如飘带在草原上蜿蜒漂浮，繁多的野花在草原上如同繁星闪烁着各色光芒。睡不醒的人，是那样活力四射的在草原上奔跑，追逐着一群颜色各异的蝴蝶。他的脸是那样清晰，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洪亮，鼻翼里的花香是那样的缤纷。
　　我蹲在地上，伸手去摘一朵在风里摇曳的粉红色的花，手指却从花里穿过，我看见自己和那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一身浓黑，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身上亮白的线如同一张网牢牢地将我攥在手里。
　　当我意识到，那是睡不醒的人的世界而非我的时，不知怎的，心里一阵严严实实的失落，那失落如同空气，不放过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低头看见我的脚掌穿透了鲜绿的草地，那一刻，我如同一个久居在黑夜里的人，忽然闯入到白昼的世界，一开始的惊奇马上被浑身撕裂的痛所代替。于是连忙拉着石头巨人离开，我看见睡不醒的人，一脸灿烂的捧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向我奔来，他乌黑发亮的头发敲打着雪白的脸旁，他的脸上似乎有光，他不是我所知道，我所看见过的睡不醒的人，他还未来到我身边，我已经和石巨人离开了他的世界。
　　再一次，我的目光碰触到夜村，灰白的天空上，面条人站立在飞鸭的翅膀上，拉着肥鸭的毛在空中翱翔，画者牵着他的猪从天际走来，他微弓着背，脸瘦长，一身黑色的戎装，他的猪瘦的只剩下骨头，两只滚圆的眼睛，深邃而朦胧。
　　“好陌生！”我不禁喃喃自语。
　　“什么陌生？”石巨人说。
　　“我们夜村！”我俯视着夜村，无数或黑或白或灰白的影子似乎有方向又似乎没有方向的在夜村里游荡，每一个人的脸都是模糊，每一个人的眼都是朦胧。
　　“你怎么了？”石巨人问。
　　“没有！”我低头看躺在地上的睡不醒的人，软绵绵的如同一滩果冻，灰白的脸上，看不清表情。我用一片树叶将他包裹，倒挂在我能登上的最高的树枝上，他看起来就像一条虫，又像生命树上结的第一颗果实。他在我们夜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一个永远睡不醒的村民，但是，他却有着我们夜村最缤纷，最多彩的世界。
　　从此，我不敢靠他太近，害怕再一次走进他的世界，不想出来，成为一个长睡不醒的村长。
　　石巨人面对着我，眼睛澄澈如水，我看见了我的倒影，我转过身去问：“画者有说带什么朋友来见我们吗？”
　　“没有，他只让我们在这里等他。”
　　我和石巨人陷入了沉默，我看着天际，画者牵着他的猪，向我们慢慢走来。除了他，没有看见其他的人。
　　画者向我走来，沉默的看着我和石巨人，然后面色凝重的说道：“我去了边城！”
　　“怎么了？”
　　“这个多年，我们一直以为那群人是意识淡薄的人，这几次，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有重大的发现！”
　　我从未见画者如此，他身上的浓黑简直让看见他的人也跟着变得浓黑起来。
　　“怎么了？”
　　“他们一直共同守护着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楚！”画者说。
　　“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不行，你能惊动他们，我们要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继续和往常一样！”
　　“那我去吧，我也应该去看看他们了。”
　　“也好！”
　　“石巨人说，你要什么朋友回来，朋友呢？”我说。
　　“哦，忘了，出来吧！”画者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
　　我拉着石巨人的手，盯着空气，之前透明的空气里渐渐浮现模糊的轮廓和模型，转眼间，一道黑色影子迅速的逃到画者的背后，画者的猪，忽然冷哼了几声，侧过脸去。
　　“别怕，都是朋友！”画者轻拍着肩说。
　　我仔细的盯着画者背后，忽然，从画者的肩上冒出两只毛茸茸的滚圆大耳朵。随后慢慢升起两只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不安的向四周滚动着。
　　“怎么了？画者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石巨人说。
　　那两只大眼睛听见声音，立即躲到画者的背后去，只留半只眼睛，又用眼皮遮盖了一半，小心翼翼的看着石头巨人。
　　石头巨人，面对着那位新来的朋友，一如往常的表情。
　　我好奇的盯着那位新朋友，等待着看它的样子。
　　“没事儿，出来吧！他们都是比我友好的人。”画者将手伸向后背，拎出一个毛茸茸的怪物来，那怪物缩成一团，脸上似乎带着羞涩的表情，低垂着眼眸。似乎只有一个脑袋，眼睛占了半个脑袋，从下巴直接冒出一根尾巴来。
　　画者的猪，低着脑袋，不住的冷哼，用蹄子刨挖着树根。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
　　“不知道，它没说，不久前，在去边城的路上捡的。”画者看着那怪物一脸满意的表情，看见画者面带微笑的表情，画者的猪不禁越发用力的刨挖着树根，幸好生命树的树根厚实，否则一定被画者的猪刨出一个大黑洞。
　　那小怪物将悬空的眉毛上扬，抬了抬眼说道：“我叫小怪物！”
　　“小怪物？”三个声音一同响起，还带着一声猪的冷哼。
　　那小怪物如同打开了开关似得，一下子跃上石巨人的肩头，用圆滚滚的脑袋蹭着石巨人的脸说道：“哈！大石头，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认识他！”我不禁差异。就连画者的猪也停止了冷哼，直勾勾的盯着小怪物。
　　“认识啊！”小怪物坐在石头人的耳洞里，甩了甩细长的尾巴说道。
　　石巨人皱了皱眉，问道：“你认识我，我是谁？”
　　“你是石头人啊！你忘了吗？我一直躺在你的怀里和你一起仰望天空啊！有一天，我不过是去修剪树枝，一回来你就不见了，害得我将整个夜村都翻遍了。”
　　“你是我们夜村的村民吗？”我诧异，如果是，我不应该不认识的啊！
　　“石头人是我的，即使你是村长，也不可以和我抢，我认识石头人的时间比你长的多了，你休想将我的石头人抢去。”
　　小怪物用它细长的尾巴紧紧地缠绕着石头人的脖子，全身的毛倒竖，满眼警惕的看着我。画者呆愣愣的站在那里，一脸无辜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