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边城的那些人

　　
　　那天，石巨人坐在天空之城，面向着夜村。宽大的背影坚定的立在那里，如同雕塑。
　　小怪物说，石巨人以前是有意识的，并不是空白，它说，石巨人，总是给它讲有趣的故事，它躺在石巨人的怀里，听着石巨人给它讲的故事睡去。
　　石巨人看着我，眼眸澄澈，他说，他只记得当初，躺在一片草原上，仰望着天空之城，看着生命树长出新叶，旧叶凋落，然后就是和我在一起的记忆。
　　我坐在生命树的背面，依靠着生命树，思考着，石巨人在躺在草原上仰望天空之城之前的记忆是什么，在我闯入他的世界之前，他是否还有意识，他是在我闯入他的世界后开始苏醒，还是我闯入他的世界，搅乱了他的记忆，使他丢失了记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小怪物不时跑到我身边，远远的偷看我，观察我的行动，我觉得它可爱又有趣，它和我一样很喜欢石巨人，它把我当作仇人，我将它当作朋友。
　　画者说，他和我一起去边城，我说我一个人去，他说那里也许变得不像从前安全，他和他的猪可以保护我，我笑说：“也好！”
　　我走的时候，石巨人仍旧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是否恨我，不管怎么说，我改变了他的生活。
　　画者说：“不要轻易走进一个人的世界，不要轻易走进一个人的生活，因为你不知道，你将要改变些什么，你不知道对于别人来说，你是一个闯入者，还是受欢迎的宾客，还是你原本就是那个世界的主人。”
　　我常常忘记画者的嘱咐，好奇的想探寻别人的世界，是否和我一样，我是否和大家一样正常。画者说：“不要常常站在天空之城俯视夜村，你应该常常到夜村里去走走，不要将自己当作一个村外人，别忘了，你是夜村的村长。”
　　常常，我觉得我应该好好的感谢画者，可是常常，我忘了感谢。
　　我走在画者的身边，他的猪在我们中间，我们一起穿过夜村，走向边城。离开了夜村，我们穿过荒原，远远的看见一个树影，那不是真的树，只是一个影，一个模糊的影子围着树转圈，低着头，机械的转圈。我立即血液倒流，拉着画者的衣袖说道：“石巨人说，在我的世界里，他看见我围着一棵树不停地转圈，不停的转圈！”
　　画者楞了一下，笑着说道：“那只是一个影！”
　　我看着画者，一脸严肃的问道：“你告诉我实话，你看见的我的脑袋里面真的是夜村吗？”
　　画者看着我，一脸认真的说道：“是的，是我们夜村！”
　　画者拉着我，穿过那树影，当我们走过去的时候，那模糊的人影不知跑到何处，我问画者，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是因为光的原因，将别处的景象投射到了这里。我问，怎么不见那人影，他说，原景里，真实的人已经离开。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总觉得不安，总觉得夜村变得不像以往的夜村，变得混杂，变得不安静，变得我不认识，我常常觉得自己走在天空之城的路上忽然跌落下去，穿透了土地，不知道要掉到哪里去。
　　我没有和画者说我的不安和害怕，我是村长，是夜村的村长，我怎么会害怕和不安。
　　荒原里，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影，一个人坐在地上，一只手抵着膝盖托着下巴，一个人趴在地上，用手指小心的挖着什么。
　　那两个人影长得一模一样，画者说，他们是双人。其实是一个人，只是那个人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同时想做两件事，于是将自己分成两半，这样就可以同时做两件事。坐在荒原里发呆的那一半沉默不语，趴在地上的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指在地上刨着什么。
　　我先和坐着的那一半人待在一起坐了一会儿，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远方。天际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灰白的云，我不知道他的目光是否就停留在那一片灰白的云里，好像，他的目光远远的穿透了那云，看向了别处。
　　我又趴在地上，看那挖土的一半人在干嘛，他看见我，连忙嘘嘘道：“轻点儿，你轻点儿，不要吵醒了下面的人。”
　　“下面的人？”
　　“是啊，你不知道吗？我们夜村下面还有一个村庄，和我们夜村一样大，一样有那么多人，一样的有自己的生活。”那一半人轻轻的说，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将眼前的土壤抓起来，放在一边。
　　“你是在干嘛呢？”我问。
　　“挖洞啊，挖一个洞，就可以看见我们夜村下面的人了啊！”那一半人，一边说，一边认真的轻轻挖泥土。
　　“我们夜村下面真的还有一个村庄吗？”我问画者。
　　“不知道啊，从没见过。”
　　“没见过的东西是不是就不存在啊？”
　　“不一定，有很多东西，我们没有见过，但是确实存在，有些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就真的存在，我们的眼睛上常常落满灰尘。”
　　“石巨人的眼睛那么澄澈，如果他可以看见，他的目光一定很清明。”我说。
　　“也许吧！”画者说。
　　“如果我们夜村下面真的有一个村庄怎么办呢？两个村庄的人能不能和谐相处呢？”我忽然担心起来。
　　“首先，我们还不知道夜村下面是否有其他的村庄，第二，即使有，那个村庄也不一定知道我们夜村的存在，第三，即使知道我们夜村的存在也不一定就能够到我们夜村来，再说，那么些年我们都相安无事的过去了，你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呢？”画者说。
　　“是啊！我总是让自己想象中的困境将自己深陷，你觉得边城的人在守护什么？那么多年不是都相安无事的过来了吗？”我说。
　　“不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这几次看他们，一次比一次奇怪，所以想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城的人，是我们夜村的一些奇怪人，他们不喜欢住在村子里，只想远离村子，于是找到一个离村子最远的地方住下来。
　　一开始只有一个人，他常常在边城游荡，唱着凄厉的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伤心，他的长发拖在地上，浑身破乱，他不愿意打理自己，只是整天的在边城游荡，唱着凄厉的歌，有时紧紧地趴在地上哭泣，他的泪水悬浮在他的四周将他团团包围，如同一颗颗锥子，将尖锐的一面对着自己，然后将自己穿透，让自己破碎。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边城由一开始的寂静变得热闹起来，似乎很多人受了他的影响，喜欢上了他，离开了夜村就不再回去，围绕在那个人周围。那个人也不管别人，仍旧自顾自的唱凄厉的歌，自顾自的哭泣，自顾自的让泪水将自己穿透，让自己破碎。
　　那些从夜村搬出去的人，在边城围成一个圆圈，盘腿坐在那里，死死的盯着他面前的人，盯的烦闷了，便将自己的耳朵或者嘴巴拿下来，砸四周的人，他们乱成一团，相互的砸着。最初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唱着他的歌，流着他的泪。
　　我常常不愿意去那里，画者说，我是村长，对我们村民们应该一视同仁，于是，过一段时间，我便离开夜村，走过山坡，穿过荒原，来到边城，看一群人打架，看一个人流泪唱歌。
　　我曾问过，那个最初来到边城的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没有名字，我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边城，他说是他的心将他带到那里，我问他为什么要唱歌哭泣，他说不知道，他的心让他唱歌，他的心让他哭泣。我让他将他的心给我看看，他说早就没有了，在歌声里碎裂了，在泪水里融化了。
　　我说他的心既然都没有了，他可以回到夜村里了，也不用再歌唱流泪了。他说，夜村，他已经回不去了，唱歌流泪已经习惯了，很难在改过来了。
　　画者说，那个人需要一颗完整的心，可是让我到那里去找呢？我们夜村的村民们都是没有心的，只有生命虫，带给我们无休止的生命和无休止的空洞。
　　我无法拯救那个只需要一颗完整的心的人，虽然我是夜村的村长，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替他们修剪树枝，带给他们生命线，别的，我有心无力。
　　到达边城的时候，已经黄昏了，虽然在我们夜村，白天和黑夜没有什么区别，黄昏也不过是一个无意义的象征，可是，那毕竟是一个标志，一个事实。
　　那个没有没有名字的人，呆滞的看着我，繁茂而修长的头发裹着他的身体，覆盖着他的眼睛。他看见我时，一改往常的说：“你今天，树枝修剪的怎么样啊？”
　　我差异的看着他，用一样的语气，如同回声一样回答：“你今天，树枝修剪的怎么样啊？”然后我看见，泪水从他的眼角无声的滑落。
　　他说：“村长，我好累啊！我的嗓子嘶哑了，我的泪水就要流光了，我的衣服都不能遮盖我的身体了，我剩下什么呢？无休止的生命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忽然，他又笑了，然后大声的歌唱起来，歌声凄厉的让人心碎，他颓废的蜷缩在那一片荒芜之地，不住的哭泣。我解下衣衫覆盖在他那褴褛的身体上，转身去看那一群圈坐在一起的从夜村逃离的人，如今，他们已经面目全非。我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夜村里的优越生活，来到这个一毛不拔的荒地，用自己的耳朵或者鼻子、嘴巴砸身边的人。
　　我问画者：“你说他们变得越来越不一样，在守护着什么？你看，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守护的呢？”
　　“他们自己明白他们在守护着什么，我们看不见。”
　　每次从边城离开，我总是狠下决心，要好好生活，要让我的村民们好好的生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画者带我来这里的目的，让我记起自己的责任，担起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