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镜子里的女人

　　
　　我很喜欢石巨人的手掌，当他的手掌还很大的时候，我常常坐在他的手掌看云，看累了，便蜷缩在他的掌心，安心的休息，他坚挺的身姿立在广袤的田野里，如同一棵大树，我如同一只小鸟，在他的树枝上安顿巢穴，在他的枝头歌唱跳跃。
　　他的手掌如今变小了些，可是仍旧很大，我将手掌搭在他掌心的时候，问他是否有感觉，他说：“没有感觉，但是我听见你掌心生命在跳动，好像是音乐，空气在你手掌周围变得稀薄，是不是因为你手掌的温度升高？”
　　我伸直手臂，抓着他的小拇指，从荒原的野草里走过，风摇着野草拍打着我的脸颊，我嗅到草汁的味道，微微的芬芳，微微的凉。石巨人说他听见我的脑袋里绽放出花朵，一层一层的绽放，声音轻微细碎。
　　我说：“是吗？我怎么没有听见？”
　　石巨人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时，脸上的石块层层剥落，好像是为他的笑声伴奏。事实上，他的笑很轻，如同流云从石罅里掠过。需要仔细的辨认，才可以看见石罅里躲藏的笑容。
　　我们从湖面走过，湖面倒影着天上的流云，流云在我们的脚掌下游动，湖里的游鱼打碎了整块的天空，天空在脚底下变得破碎。
　　“我们是在天空，还是在地下？”石巨人问我。
　　“天上，要不要我抓一把云，从你的鼻孔塞进去？”
　　“好啊，那云会不会从我的耳朵里溢出来，云是什么颜色，它有味道吗？”
　　“云有很多种颜色，有黑的，有灰的，有白的，很多种，云的味道很轻，很淡，比风的味道还要温软。”
　　“你喜欢云吗？”
　　“喜欢，我喜欢它的形状，可以无限的变幻，有时它就像平静的湖水紧贴在天空上，有时它又像薄纱，被风吹出浪纹，有时它细碎，有时它壮阔，它是一个化妆师，不停的给天空化妆又卸妆。”
　　“我喜欢风，我能听见它吹动树叶的声音，我能听见它在空气里游动的声音，我能听见它给我带来的远方低语，不知是谁无意中透露的秘密。”
　　“我们都有所喜欢！”我说。
　　然后我们沉默着，沉默中我想起那位居住在玻璃屋里的女孩儿，不知道她怎么样啦，是否还在等待自己的心从土壤里长出来，开满花。
　　“我想去看看一位朋友。”我忽然说。
　　“是顺路，还是我们要改变方向？”
　　“返回去，改变方向。”
　　“你和她约好了，她在等你吗？”
　　“没有，只是我经常去看她，她是一个不喜欢黑色，住在玻璃屋里的女孩儿。不知道她是否有等过我，就是忽然的想去看看她。”
　　“她长的是什么样子？她的眼睛有我的眼睛澄澈吗？”
　　“不知道，她总是低着头不看我，偶尔看我一眼，也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看不清楚。”
　　“你喜欢她吗？”
　　“喜欢”
　　“像喜欢我一样的喜欢她吗？”
　　我停下脚步，愣住了，晚来的潮汐从沙地上漫上来，打湿了膝盖。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未做过比较。
　　“不是，不一样，人的感情是不能比较的，因为人的感情很复杂。”
　　“可是你说你喜欢我比喜欢画者多一点。”
　　“好吧，我错了，我的却不是一个好老师，这个问题你现在别问了，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我让石巨人在村口的树底下等我，我一身绒白的出现在玻璃屋前，屋里的女孩儿依旧将脑袋埋在膝盖里，低头不语，她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不改变。
　　我从遥远的地方看了她一眼，然后回到村口。石巨人如同一尊雕像，站在风里，他在认真的聆听风的声音，认真的聆听风给他带来的远方的秘密。看到玻璃屋的女孩时，我总是莫名的忧伤，看见石巨人的时候，我总是莫名的想笑，我说不清喜欢谁多一点，如果我有心，我想他们各占据了我心的一半。
　　我走到石巨人身边，伸直手臂，抓着他的小拇指，向天边走去。
　　“黑色的圆球就要滚到地平线了！”我说。
　　石巨人说，他想坐在圆球上，和圆球一起滚动，滚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
　　我笑说：“我们夜村你已经熟知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去？”
　　“好奇！”
　　潮汐淹没了来时的路，已经成了大海，石巨人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走过大海，趁圆球滚下来的那一刻抓住它，然后坐上去，和它一起滚到夜村的另一个方向去。
　　我所：“可以，但是别忘了，圆球不会将你带到陌生的地方去，因为它一直都在夜村里。”
　　我们行走在海上，海上坐着一位拿着镜子的女人。她手里拿着的镜子有她几十倍大，她盘腿坐在海面上，看起来，她就像是镜子上的挂饰物。她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
　　“还在照镜子？”我站在她身边说。
　　“嗯，这样时间流逝的比较慢，我可以看见时间移动的脚步，计算出它的速度，然后和它保持匀速，那样，我就不会老了。”拿镜子的女人说。
　　不知道问什么，我觉得她看起来比我们夜村的每一个都苍老，我想她也许计算错了时间的速度，她的速度一直停留在原地，所以时间将她远远的抛弃。她不眨眼的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希望看见时间流动的痕迹，可是即使镜子再大，又怎么能照出时间的脚步。
　　我将我从天空之城里摘下的一朵花从怀里掏出来给她，别在她那就要将她缠成茧的头发上。花朵的荧光照耀着她苍白干枯的头发，她的脸，皱褶如同波浪，似乎随时就要从脸上滚下来。我忽然觉得害怕。
　　忽然觉得时间的停止比时间的流动更加可怕，石巨人说：“我也曾抓着时间的翅膀不放，企图乘坐时间的飞船，到达时间的尽头，看到生命的起源。我蹲在那里，眺望着生命树的叶子，等待着一片叶子生长然后掉落，我看了无数次，却仍然不明白，生命的起源在哪里。后来我才明白，我的生命一直都没有开始，一直都在昏睡，直到你闯进我的生命里，我的生命才生根发芽，才逐渐的苏醒，所以，村长，谢谢你！”
　　我诧异的看着石巨人，忽然觉得被骗，我以为他是一张空白的纸，原来，他的生命早已有了图形，他蹲在那里，无数次的眺望着天空之城，我忽然想起，村名的球蛋就挂在那里，而我就躺在树枝上，俯视着夜村。
　　后来，石巨人说，他曾经一个人，躺在草原上，仰望着天空之城，后来，沙尘一层一层的将他掩埋，他未曾留意，慢慢的，慢慢的，他变成了一个石头巨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躺在草原上仰望天空之城，画者说，就像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常常坐在天空之城的树枝上俯视夜村一样，每个人的眼里总要有什么，不然太过空洞。
　　那一次，我和石巨人没有走过大海，我记得我原路返回，回到玻璃屋外，从天空之城拉下一条弯曲的树根，如同雨伞的伞勾一样，我坐在伞勾里，远远的看着玻璃屋里的那个女孩儿。画者说，石巨人一个人走过了大海，抓住了黑轮，坐了上去，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白轮和黑轮是同一个圆球，只是黑轮在白轮的基础上批了一层黑衣。
　　我不知道画者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那时，我只觉得受伤，觉得自己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石巨人，他不是一张白纸，他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图形。
　　后来，在一个向晚的黄昏，我来到大海上，坐在拿镜子的女人身边，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然发觉，那么久，我从未好好的看过我自己，我的眼神迷离，如同一团雾，不像石巨人，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澄澈，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晰。
　　我在巨大的镜子面前没有看见时间的脚步，只看见了我自己，眼睛迷离，身影模糊，原来我是一道灰色的影。我忽然不喜欢灰色，莫名的不喜欢，只觉得它灰暗，而且模糊。不像黑色和白色，那样分明，那样清晰。
　　我在镜子面前褪下一身的灰衣，换上了一身的黑，那苍老的女人，在我的身上画满了白色的条纹，她说：“太黑了，不好看，总要些亮白，才和谐。”
　　忽然发现，我所看见的那拿镜子的女人，也许，我看见的只是她的冰川一角，我不懂她的世界，然而，我却妄加评断。
　　后来，我在天空之城看见了石巨人，他躺在我曾躺过的树枝上，顺着我的目光曾俯视的路线，俯视着夜村。他看的那样专注，以至于没有听见我靠近的脚步声。我站在他身边，看着夜村，画者牵着他的猪在天际踽踽独行，他的黑和天际的白反差成鲜明的对比。
　　石巨人说：“村长，那天你为什么突然走了，不陪我走过大海？”
　　我说：“那天，我的心掉进大海里了，所以入海打捞，你看不见。”
　　“那你为什么不说，我可以陪你一起找。”
　　我忽然发现，再亲近的人，在一刹那也会变得很遥远，我一个人在大海里打捞我失落的心，他却看不见，也不明白，是他让我的心跌进大海，可是，我还是喜欢他，这个石头巨人。
　　石头巨人说：“画者告诉我，最近你变了，叫我不要来找你，等你来找我，为什么？”
　　“我生了传染病，画者怕我将病毒传染给你。”
　　“是吗？那天，我忘了告诉你，如果我是一棵树，那么村长你就是我的树干和树叶。画者说，没有树干和树叶的树不叫树，那叫杆子，很难看。”
　　我笑了，走到石巨人身边，抓着他的小拇指说：“走吧，陪你走过大海，上次溜了，这次给补回来。”
　　“不行，画者说，叫我在这里等他回来，他说，他要带一个朋友回来给你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