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肥鸭和面条人

　　
　　我们在村口修剪树枝，画者牵着他的猪离去，我看见他的背影如同一道墨痕消融在苍白的天幕里，不知道他将行往何处。
　　我拉着石头巨人在村里游荡，风携着花雨在空中回旋，不知是哪位村民，将花收集，在空中拼凑成图。从湖泊里打捞起水珠，在空中变化起伏，奏出音乐。
　　我和石头巨人席地而坐，任花雨落在身上，任水珠在空中跳跃，音符传入耳朵。石头巨人调皮的偷了一个音符，他将一粒水球夹在粗壮的两指间，水珠晶莹闪烁，他问：“村长，音乐是什么？”
　　我靠着石头巨人的背，他的背依旧宽阔，他的身体微凉。我将听到的音符一个一个的敲打在他身上，问他，是否有感觉。我明白他可以听见音乐，却不能感觉到音乐，他仍然是一个石头人。
　　他有些失望的回答我：“没有，我感觉不到，你说给我听，幸好，我还能听，只是不明白。”石头巨人将厚实的手掌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模糊的脸旁也不能掩饰他的认真。
　　我靠着石头巨人的背，将看到的音乐说给他听，将看到的风景翻译给他听。我怎么能告诉他，音乐就是要靠感觉。
　　他说：“音乐，我喜欢！”
　　我将他手中的音符放回天空，笑说：“音乐，我也喜欢。”
　　这时，天空猛然有什么东西落下，笔直向我们飞来。来不及躲闪，只能瞪大了眼睛，好奇到底是何物。
　　一丈高的扬尘铺面袭来，扬尘落幕，只见一只破碎的胖鸭子零碎的躺在石头巨人的怀里，旁边一位如同面条一样的人物立在空气里摇摇晃晃的似要扑倒在地，就像一根水草在风浪里摆动着双臂。
　　“谁啊，这是？把我的飞鸭都撞碎了。”面条人摇摇晃晃的说。
　　“是说我吗？”石头巨人说。
　　“面人，你怎么从天上掉下来了？”我一边拾捡起破碎的飞鸭，将其拼凑完整，一边问道。
　　“唉，都是我那贪吃的肥鸭，最近又长肥了，我说了他几句，他一生气就脑袋发晕的掉下来了啊！”面条人摇晃着飘到石头巨人面前，抓着他的肥鸭叫到：“老兄，没死吧？”
　　“我哪那么容易死啊！”破碎的飞鸭晕头转向的从地上爬起来，伸着翅膀对石头巨人说道。
　　“哪儿指啊，我在这儿呢？”面条人摇晃到肥鸭面前，拉着飞鸭的腿毛才终于站稳。
　　飞鸭拍拍翅膀，拉起面条人，将面条人扔到自己的背上，呼扇着翅膀离开。
　　“谁啊？刚刚那是。”石头巨人从地上站起来问道。
　　“嗯，一对奇怪的恋人。”我说。
　　“奇怪的恋人，怎么说？”
　　“飞鸭是一只圆鼓鼓的大肥鸭，一个脚掌便可以将面条人踩碎，他的脑袋长在身体里，只露出两根气管支撑着眼睛，所以一阵风将他的眼睛吹歪了，他便要从天空掉下来，因为他身体滚圆，所以常常像一只球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面条人，怎么说呢，就像是被空气压扁了的人，薄的像纸，四肢又被无限拉长，于是看起来就像打了结的面条，常常站不稳，被风吹跑。他们俩却相互欣赏，相互依靠，一起生活。”我说。
　　“那，我看起来像什么样子？是不是很难看，你又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好看。”石头巨人忽然颇有兴趣的问。
　　“呵呵！”看石头巨人两根粗壮的眉毛微微隆起，眉头微微靠近，如同刀切一样的脸庞里透出一股傻气，我不禁笑起来，开心的想到画者说的话，石头巨人终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笑什么？别欺负我看不见，我的听觉可是越来越灵敏了。”石头巨人挥舞着手臂大声说。
　　“你长得不难看，我长得也不好看，而且你越来越灵敏的恐怕不只是听觉吧，他的心智也越来越灵活了啊！”我笑说。
　　“是吗？”石头巨人托着下巴，对着天空说道。
　　“是啊，走吧！我们去湖边找放牧人，去看看他教他的猪学游泳学的怎么样了。”
　　“嗯，你认识他们吗？”石头巨人问。
　　“当然啊！我们夜村大多数人我都认识啊，就连你这个在旮旯里蹲了那么多年的石头人我都认识，还有谁我不认识啊？”
　　“嗯，那就是说，你认识很多人咯！”
　　“不知道，没数过！”
　　“那你最喜欢谁？是画者吗？”
　　“嗯，还好，差不多，目前为止，比较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意外捡到的啊，是意外之喜，身边跟着一个笨头笨脑的石头巨人，多有趣！画者？嗯，从没想过。”
　　“诶，村长！你来了！”忽然，一道灰黑的影儿滑到身边来，定眼看去，原来是旅行者，他拖着裙带一样的尾巴，低着尖尖的脑袋，听不出喜悦，也听不出伤心，一如既往的平淡。我却深感意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我搭讪聊天。
　　“嗯，打算去看看放牧人的猪学游泳学的怎么样啦！”我说。
　　旅行者走到石头巨人面前，仔细打量着石头巨人说道：“你看起来好面熟啊，我见过你吗？”
　　“不知道，你见过我吗？我看不见你。”石头巨人回答。
　　“看不见我？你觉得我熟悉吗？”
　　“他没有感觉，只有听觉，是我不久前在路边捡到的，以前，他一直没有意识的在沉睡。”我说。
　　旅行者拖着长尾巴，围着石头巨人转圈，一面用他瘦长的手指托着尖尖的下巴点头，一副深感满意的样子，看他那样子，似乎在打量着一块牛排，计划着该从哪一边开始吃。。
　　“你以前见过我吗？”石巨人问道。
　　“我说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路边的那块石头啊！你怎么会突然和村长在一起，你不知道以前，我常常躺在你身上睡觉的吗？”旅行者笑着说道。
　　“不知道，我感受不到感觉，村长说，我看见的那个颜色是一片黑色，我触碰的东西对我都是一样，我感觉不到我有触碰到它们。”石头巨人说时，将脸对着我，看着他澄澈的眼眸，看着他瞳孔里我的倒影，我有一瞬间的疑惑：“他真的看不见我吗？”
　　“啊，那你为什么会苏醒呢？”旅行者似乎对石头巨人颇感兴趣。
　　“不知道，只知道一醒来就进入了村长的世界，然后通过他的世界知道了夜村。”
　　“对醒来之前的事就一点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石头巨人说，他的声音就如同他的身板一样坚硬浑厚。
　　“哦，你还经常回到你之前待的地方吗？”旅行者不放弃的说道。
　　我觉得旅行者对石头巨人过分的热情，之前他总是和我说几句话而已，而且常常是我掌握着说话的主动权。于是目光穿透他的身体，阅读起他的脑袋来，他的脑袋一片灰暗，却在某处意外的光亮活跃，仔细的向那光亮看去，只见是他深层的记忆和兴奋，他似乎认定石头巨人和他一样不是夜村的人，似乎认定只要石头巨人想起沉睡时的意识，便可以带他离开，回到他原属于的世界。
　　我将目光推出他的脑袋，看着石头巨人，他似乎正在努力的思索，模糊的脸上流露出难以看清的艰难痛苦。
　　“他还没有感觉，等他恢复了，你再来找他吧！”我拉着石头巨人向湖边走去。
　　旅行者不依不饶的跟在身后，削尖的脑袋如同一个锥子，要将夜村钻一个窟窿，逃到夜村之外的世界去。
　　“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放牧人的猪了，我也想去看看。”旅行者说。
　　“他是谁啊，为什么跟着我们？”石头巨人问。
　　“他？不知道，他说他不是我们夜村的人，他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却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夜村，他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想回到他愿本属于的世界去。”
　　“夜村以外的世界，夜村以外还有其他的世界吗？我和你是夜村的人吗？”
　　“不知道啊，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夜村，如同花园里的花匠一样看护着我们夜村的村民，不知道夜村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世界，至于我和你是不是夜村的人，我也不知道，因为夜村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条生命虫，但是我和画者，还有你没有，我只能说，我们现在在夜村，我们在夜村生活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夜村，我是夜村的村长。”
　　“因为你是夜村村长，所以我也喜欢夜村。”石头巨人说。
　　我后来常常想，表面看起来，我常常带着石头巨人在夜村里游荡，告诉他我看到的一切，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似乎是他在依靠着我，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一直在依靠着他，是他教会了我怎样看待夜村的一切，让我看见夜村的生活和村民们，没感觉的不是他，而是身为村长的我。没有遇到他之前，我只是一道苍白的影子，在天空之城游荡，在夜村里游荡，遇到他之后，我变得具体，变得清晰。所以后来，他跟我说谢谢的时候，我只能很惭愧的说，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然而，那时他不知是否听得见。
　　来到湖边时，放牧人正坐在湖边给他的猪编辫子，他看见我时，一脸的微光，说道：“村长，大夯的胡子太多了，太能长了，你看，我的猪都快变成绵羊了。不过，以后我再也不用教它们学游泳了，你看，它们走进湖里，自己便漂浮起来了，大夯的胡须如同一张毛毯，让我的猪躺在上面。”
　　我向湖面看去，果然，湖面漂浮着一块块毛毯，一些不愿意游泳的猪，围在放牧人身边，放牧人给它们打理身上的毛发，给它们编辫子。
　　旅行者用他的手杖敲打这熟睡的猪，又趴在地上，在猪身上翻找着什么，放牧人也不理，自顾自的给他的猪打理毛发。
　　他看见石头巨人时问我：“这就是那位把你撞的粉碎的石头人？看起来和我的猪长得挺像的，村长，你好福气啊！能捡到这样一个宠物。”
　　“呵呵，是啊，你也好福气啊，有那么一大群猪陪着你。”
　　“是啊，我也常常这样觉得，能陪着它们，我觉得很满足。”
　　石头巨人站在我身边，对着湖面发呆，一只猪，顺着他的脚踝爬上他的膝盖，最后跳上他的肩头，坐在他的脑袋上，那猪长发飘飘，目光呆滞的看着湖面。我只觉得神奇。那只猪，可以看见却目光呆滞，石头巨人看不见却目光清明。难道是因为平日里用眼太多，看的东西太多，所以浑浊了眼睛里的清明吗？
　　那只猪坐在石头巨人的脑袋上，石头巨人毫无感觉，他正竖着耳朵，听我和放牧人的谈话。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将石头巨人送回他原来的地方，害怕他的眼睛有一天会失去那份澄澈的清明，害怕有一天，他可以看，可以感觉，变得听觉敏锐。
　　趁旅行者对放牧人的猪感兴趣，我拉着石头巨人立即逃离。我拉着他巨大的手掌，行走在山坡上，他说，可不可以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走到天空之城的树底下，画者应该在那里。
　　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