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老焉和老芳
作品名称:南水北流浪花涌 作者:老笨熊李春胜 发布时间:2015-04-14 09:00:17 字数:6335
派出所大门外响起了一挂长鞭,锣鼓响起来,震人心魄。
王所长、韩指导员亲自抬着一块大匾,上写“光荣退休”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走在送行队伍前面。
老芳胸戴红花,眼里闪烁着激情的泪花,在两位女警察的搀扶下,格外引人注目。她依然是黑的眨明的齐耳短发,褐色的西装和她那微胖的身体相配,达到了温馨的和谐,更衬托的她高雅和风度,脚上一双会说话会唱歌的高跟鞋,更让她引人注目。
从乡派出所到她家,只隔着一条街,一转眼功夫就到了。出来迎接的有她的丈夫老焉,还有他的儿子志远和闺女雅娟。
老焉笑呵呵地忙着让烟,志远把一大挂鞭炮从走廊一直摆到街边,见送行的队伍过来,就点燃了响鞭,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特脆,转过身,他上前去接住了大匾和同事们送给老芳的暖水瓶和茶具。
男人们都在院子里喝茶,女同事和老芳的闺女、儿媳把老芳让进了屋里。
“妈,你当新娘子时有没有这样光彩?”老芳的闺女雅娟为了缓和空气,笑着说。
“死丫头,没大没小!”老芳一边说,一边让同事们吃糖、吃水果。
“老芳,”一位女警察吃了一口水果说,“现在你风韵犹在,年轻时肯定光彩照人,怎么会让老焉抢到手了呢!”
“哎,这是命啊!我是一朵鲜花插到牛屎上了!”老芳哀叹。
“妈,不许这样说我爸,在我们眼里,他特酷,有男子汉的风度,再说了,你俩的结合能不是你们自愿的?”雅娟抗议道。
“那叫自愿啊?那是被迫的自愿!我算瞎了眼了!算了,不说了,吃糖,吃糖!”老芳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
“妈,你就说说嘛!你说,你们拜堂时有没有这么隆重?”雅娟仍不依不挠。
“我们拜堂时背毛主席语录,我记得我背的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老芳回忆说。
“那我爸背的是什么?”雅芳追问。
“他呀!文不对题!‘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
一屋子女人和孩子们都笑了起来。
老焉请客,在他家小院里摆了满满三大桌,桌上摆满了丹江河道的土特产,大家相互敬酒,欢声笑语,热闹程度不亚于现在小青年们的花烛洞房。
儿子和闺女一前一后走了,他们都在外地上班。走时,老芳深情地说,“常打个电话回来,或者闲的时候回来看看,别忘了这里是你们的根啊!”
“妈,放心吧!”孩子们轻松地说,“忘不了,我们永远会记得我们是喝丹江水长大的。”
老芳退休后,松了一口气,两天来,她忙忙碌碌,把屋里屋外收拾个透彻。虽然此时她不受时间约束,但她却对时间把握得很严格,因为老焉还要上班,她要为老焉做饭。
两天过后,老芳变得无精打采了。该收拾的已经收拾好了,就只有坐下来看电视了,电视上的广告特多,没有广告时又看得特累,上网吧,越玩越没意思。屋子里空落落的,出去走走吧,街上的人都忙忙碌碌的,逛几家商店,特烦!唉,更年期到了!
那天中午老焉回家后,老芳忙不迭地把饭菜端到桌上,自己也坐到老焉对面吃起来。
“这个土豆怎么样?”老芳问。
“好吃,好吃!”老焉吃得好像津津有味。
可是她吃着却觉得土豆没炒熟。
“老焉,这一辈子对这里我啥也不留恋,单单喜欢咱丹江河道的酸菜,可惜这个酸菜汤有点咸!”老芳说。
“没啥,没啥,我口重!”老焉乐呵呵的。
老芳差点流下泪来,她的厨艺与老焉相比,明显不如老焉,别看他焉里吧唧的,做得饭菜是不咸不淡,吃起来绵口。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真看出老焉的本事来。唉,自己和老焉同岁,人家还在上班,活得多充实啊!
没退休时巴望着退休,退了休时却又想着要上班,唉,命啊!老芳发出感叹。
再来说说老焉。老焉姓严,年轻时人们就叫他“老严”,中年叫“老眼”,现在叫“老焉”,其实,他的外号就是他一生的履历表。年轻时,他身材魁梧,由乡下民兵营长抽调到公社当警察,那时警察还不多,他算一个顶梁柱,终于他时来运转,遇到了机会,开始吃公家饭,当然,他对工作兢兢业业,严肃认真,那个时候,运动占主流,像收受贿赂这类事情还不时兴。政治学习中,甚至能把一根纸烟上升到糖衣炮弹的档次,所以,他上山下乡回来总是两袖清风,百姓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就喊他“老严”。
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各种副产品应运而生,像偷偷摸摸、坑蒙拐骗这类事情也就多了起来,所里的同事们不时拷回来一些三只手、骗子嘴、打架的愣头青,他们来到这里要么雄赳赳气昂昂的,要么东拉葫芦西扯瓢的,审讯常常堵车。每当遇到这些疑难杂症,领导就想到老严,让他去叫阵,他一进来,黑脸一拉,两只“牛眼”一瞪,不开口,就能把那些泥鳅蚂蚱搞定,于是所里的小青年警察们,没事找事,就喊他“老眼”,意思显而易见,他的眼毒;说他“焉”是后来,因为他年岁不争气,已经五十多岁了,论资排辈数他是老资格,属于元老级别,虽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对所里的贡献却是有目共睹的,于是领导给了他一个轻便差事——管户籍,他生来就不是一个惰性元素,你让他坐下来,他不焉不拉叽才怪!
当然户籍管理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两个丫丫,他们会输机、会打字、能立马调出文件来,他自叹弗如。那“老焉”就是丫丫送给他的礼物。其实,“严”、“眼”、“焉”,音相同、调不同、字不同,当然口气也不相同了。老焉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是他的老婆老芳。
老焉爱老婆是出了名的,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怕。他老婆也是位警察,和他同岁。殊不知他老婆是文革期间的大学生,他只是初中毕业,他老婆说话文绉绉的,慢声细语,同事、邻里们耐听,他粗门大嗓,罪犯们怕听,邻里们也怕听。
按他说,他和老芳结合全是他命好,他感谢毛主席;按老芳说,她和他结合全是一个错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那时正提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就是被“再教育”的一员,她的真名叫韩春芳,那时她风华正茂,梳着两根又粗又黑的头发辫子,穿一身得体的城里衣服,来到这个公社报道来了,当时公社革委会主任怜香惜玉,让她在公社里摘录语录、写标语、唱样板戏,所以她就在公社大院施展才华起来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惹得血气方刚的革委会主任垂涎欲滴,想入非非。
革委会主任外号叫三炮子,一炮是因为他说话虚头大,二炮是因为他是火星爷脾气,一沾火星就炸,三炮是因为他对待地富反坏右雷厉风行,火爆爆的。当时革委会和派出所都在一个公社大院内,只不过革委会在东,派出所在西。三炮子和老严是邻村,谁吃几个馍喝几碗汤,对方心里都有数,所以老严和三炮子在一般情况下行动上、语言上基本上保持一致。
却说有一天,老严从外面回来,正赶上革委会主任堵住了韩春芳的去路,老严挺身而出,拔出手枪,瞪着“牛眼”,一步步逼近革委会主任,杀气腾腾,厉声喝道,“三炮子,你这叫什么性质?”
当时各个派出所都配备一把手枪,老严挎在身上既神气又威严。
“老严,你想干什么?领导要检查她的政治笔记,她不让,你少管闲事,再掺乎你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三炮子没得手,灵机一动找理由。
“哎呀,你上纲上线了!告诉你!”老严挥舞着手枪,声如霹雳,“老子且不信这个邪!你去告啊!老子是贫农,世代红,你以为我不知道,庄上人都清楚你三爹是怎样从抗美援朝前线爬回来的,他被美国鬼子俘虏过!你的社会关系不清白!”
“我已经和他划清了界限!我不怕,咱们走着瞧!”三炮子仍然气急败坏。
“老子就是执法的,现在就能把你捆起来!一、你破坏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二、一夫一妻制你懂不懂,你有老婆,你还要端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破坏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派出所就是执法单位,不信你试试!”老严义正词严,三炮子终于理屈词穷。
三炮子看自己得不到手,就让韩春芳到大深山里劳动改造,韩春芳收拾好行李,满眼流泪,要走时,又遇到了老严,老严说,“韩同志,东西放到派出所里,派出所缺个勤杂工,你就在这里工作吧!一切有我的!”
韩春芳留下来了,三炮子气急败坏,想拿老严开刀,说老严没有组织观念,要树老严为反面典型。但老严自有老严的办法,老严在大庭广众下说:“干部下乡蹲点,每顿饭四两粮票两角钱,别人都遵照执行了,你三炮子没有;你三炮子收受过糖衣炮弹,向周疙瘩伸手要过10斤红薯干,你要再闹,我把这些事写成大字报给揭发出来!”
“老严,你污人清白,说话无根无据,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三炮子气急败坏。
“我说话无根无据,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看看,你门旮旯的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三炮子一看,惊得魂飞魄散:他吃掉的花生壳还在门后面,这不是赃物是什么?
三炮子为了自己的尊严,终于改弦更张了,他不再找老严和韩春芳的麻烦,韩春芳在派出所里布置学习专栏,搞文艺演出,把所里的文化工作搞得很有特色,县上来检查,发现了人才,就让韩春芳填表格,把韩春芳正式转正了,她糊里糊涂成了一名民警。
韩春芳感激老严,在同事们的撮合下,一对年轻人没经过多少浪漫,就搂到一起了。
三炮子不甘心,暗中纠集了一批打砸抢的红卫兵,在老严和韩春芳还在蜜月期间,趁老严上街时,他们逮住了韩春芳,说她有小资产阶级意识,要游斗她。她被不明真相的红卫兵们偷偷押在公社后院的仓库内,要她老实交代问题。
老严思前想后,认为三炮子又在捣鬼,可是人家当时有权有势,红得发紫,怎么办呢?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办法。他把各大队的民兵营长通知到公社,领着他们闯进了三炮子的办公室,指着墙上张贴的一张报纸说,“社员同志们,你们看看,堂堂的公社革委会办公室里,把《人民日报》倒着贴,这不是反攻倒算是什么?”
当时公社大院的房子都是土坯房,为了防止落灰,墙上糊着报纸,没想到老严抓住了三炮子这个短辫子,吓得三炮子脸色蜡黄,赶忙说,“我检讨,我检讨,毛主席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立即改正,民兵同志们,红卫兵闯将们,马上去请派出所的韩同志来帮我贴上标语!”
“可是,她还在被押着!”一个小青年说。
“放人,放人!”三炮子连声说。
老严这个人有个长处,就是见好就收,他救出了韩春芳,就没再继续追究三炮子。当然,三炮子不得不对这对革命夫妻另眼相看了。
老严和韩春芳走到一起,初开始和风细雨,风调雨顺的年景里终于有了风调雨顺的果实,韩春芳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很令小夫妻喜爱。老严给这个小伙子起名根儿,韩春芳不满意,她说,“土里土气,难听死了!”老严俩眼一瞪,“怎么,他不是革命的根儿?听我的,就叫他根儿!”
“偏不!孩子叫志远,志向远大,长大后早点离开这个穷窝窝!”韩春芳坚持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我说了算!”老严义正词严,“农村人都讲究留根儿,以后就得叫他根儿!”
“你那是封建迷信!我们要有反潮流精神!”韩春芳不依不挠。
从此,对于孩子,老严喊根儿,韩春芳喊志远,他们经常撞车,免不了索索叨叨,于是韩春芳就抱怨,“我算瞎了眼了!”
老严则把孩子一举老高,“根儿,快快长,长大后当警察,爸爸是大警察,妈妈是女警察,你是小警察,咱们是警察世家!”说着,就用他那胡子拉碴的嘴去亲根儿的脸。
韩春芳翻翻白眼,一把夺过根儿,搂到怀里说,“志远,你快快长大,长大后当个运动员,或者当个演员,要多学点知识,千万当草莽警察!”
“我是草莽警察,你是什么?你有文化?臭美!小资产阶级意识!”老严大吼。
“毛主席说‘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韩春芳答所非答问,杏眼瞪着他。
“我没文化,没素质,是一摊烂泥!韩春芳,我告诉你,《铡美案》中我要当包公,准红!样板戏中我要演坏蛋,准红!难道舞台下演包公、坏蛋的演员都没文化没素质吗?”
“我说不过你,我算瞎了眼了!”韩春芳撇撇嘴。
在疾风暴雨的年景里,他们又有了疾风暴雨的收获,韩春芳又生了一个女儿,老严给女儿起名“凤”,韩春芳给女儿起名“雅娟”,两个人又免不了磕磕碰碰,钉钉棒棒。
产假结束后,韩春芳就开始上班,她跟着男同志一起走上农业学大寨工地,帮乡亲们推车,回来时,老乡送了她一个南瓜。
那时生活都很苦,韩春芳体谅老严饭量大,常常吃不饱,就把南瓜给老严熬了。
老严听说这东西是从老乡那里弄来的,喊起来,像打雷,“你,你!变相受贿!我让你吃,我让你吃!”说罢,他忽地站起来,连饭带碗扔到了院中,吓得志远和雅娟哇哇大哭。
老严和韩春芳的战火越烧越浓。
乒乒乓乓之后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好消息,这时国家落实了知青回城政策,根据政策韩春芳当然是在被安排之列,这是韩春芳日思夜想的愿望,她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决定回城里办手续。
“滚,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儿子是我的,闺女是我的!你滚吧!”老严的眼睛能喷出血来。
“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孩子上学我也管,老严,你别难受!”韩春芳说话有些哽咽。
“你给我滚!我和孩子拉棍要饭用不着你管!女流氓!女骗子!我们和你一刀两断!”
在老严的骂骂咧咧中,老芳亲了亲儿子,亲了亲闺女,一扭身走了。
韩春芳一走,孩子们哭着要妈妈,老严后悔了,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是他是个不服软的人,始终咬着牙,不叫一声苦,整天竖着一张黑煞神的脸,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也就在这时,有人开始喊他“老眼”。
韩春芳走了半月后,又自己回来了,她舍不下她的孩子,于是就要求领导留在了派出所内,整理文秘材料。
不过,韩春芳变了,喜欢打扮起来,一梳妆,像个公主。原来的两个大辫子变成了一个,有时候盘起来。更绝的是她穿高跟鞋,那时候,乡下姐姐妹妹们还不兴穿高跟鞋,韩春芳呢,一进城就买了两双回来,还定了鞋铃,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特脆。她显得别出一格,出类拔萃,于是所里那些小青年们先是暗中说她“半老徐娘,冠压群芳”,后来成了公开的秘密,再后来人们都喊她老芳。
她风韵高雅,让老眼变得神经兮兮的,特别是她脚下那一连串独特的鞋铃声,敲得老眼心碎。同事们明里暗里说老眼,“三炮子的大炮炸不死老眼,老芳脚上的炮弹却把老眼炸得晕头转向!”
老严呢,觉得欠韩春芳的,所以特别体贴她,给她买好吃的,好穿的,他开始承包家务,变法儿给老芳做好吃的。老芳呢,总觉得命运对她不公,所以嘴头上就常说,“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从城市跑到丹江来嫁个大头翁!”
老芳越是这样说,老眼越是在家务上忙得不亦乐乎,他屁颠屁颠来,屁颠屁颠去,让所里的同事们戏称他被“老芳俘虏了!”
志远没当警察,也没当运动员或演员,到外地办了个不大不小的企业,娶了个城市小妞儿,而且也生了孩子;雅娟也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心上人,自己把自己嫁出去了。对两个孩子的选择,老眼和老芳这个时候却形成了统一战线,“小兔崽子!没心没肺!”
骂归骂,孩子还是自己的,年关他们回来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倒也其乐融融。
转眼,老眼成了老焉,老芳退休回家,心里空落落的,老焉上班时也无精打采,看见一串串的名字他头就大,他虽说管着手下的丫丫们,那丫丫们常取笑他说,“老焉,干脆你退休得了,让老芳来!”
丫丫们一说,他眼睛一亮,是啊,我咋想不到呢?让老芳来顶我的岗,我呢,守大门!
他的想法和所长、指导员和老芳说了,都连声说好。
老焉不焉了,在门卫室里特精神,容光焕发。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音现在多起来,但他能听得出哪些是老芳的,哪些不是,而且,现在听到这个声音,他不再是晕头转向,而是感到别有风味。
丫丫们开始打趣老芳,“老芳,你呀,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老芳笑着说:“牛粪是鲜花的肥料啊!”
老焉和老芳的生活又回到了过去,却又有所改观,老焉说:“毛主席语录,‘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老芳笑笑接着说:“毛主席说,‘江山如此多娇!’”
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