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镜子的匠人

　　
　　那天，我坐在天空之城的生命树上，枝蔓缠绕着我的肩，花在我的身体上随处绽放，花香沁鼻，我极目远眺，看着我们夜村，好像看不够，也看不清。远方的薄幕如烟，将夜村轻轻覆盖，就像害怕惊醒睡梦中的人。
　　那些天，我常常不安，常常在从云端走到夜村的途中，忽然消失不见，那是我以前从来不曾遭遇过的，我是那样清晰的看见生命如同光一样在我的身上渐渐暗淡，如同流沙一样慢慢消散，我紧紧地依偎着树枝上，仿佛会瞬间失重，那棵树会猛然消失，我会突然从天空坠下。
　　我看着手指，指尖绽放出美丽的花，花瓣由黑变灰，由灰变白，由白变得晶莹，然后消失在空气里，花香依旧沁鼻。
　　就在这个时候，画者出现在我身边，他左手牵着他的猪，右手紧拉着我，从天空之城向夜村的边缘走去，生命之树释放的光凝结成圆，滚动成球，从天空慢慢滑下。
　　我依他而行，这一次，我看见他的世界变得比上次更黑，他的猪依旧在他世界的中央，瘦了，尾巴显得更长，如同波浪一样翻动着。
　　匠人是一个只在曦光中出现的人，他一手拿着一面镜子，一手拿着一双筷子，呈半透明色，呈扁平状，如同一缕轻烟就要随着时光远去。
　　在匠人的镜中，我看见了自己，一到灰色的影，如同在白色的雪地上蒙上了灰尘。而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我自己，我看着镜子中的那个陌生的人影，恍然若失，顿觉，我所存在的夜村是那样的不真实，似乎，镜子的那一头才是真正的世界。
　　以前，即使从那位照镜子的女人身边走过，也不会从她的镜中偷瞄自己一眼，似乎，我对自己不曾在意，直到那天，从匠人的镜子里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而匠人竟说那陌生的脸是我自己。我问画者，镜中的人是否是我，他点点头说是，我转过脸去，不想再看，却看见画者的猪趴在镜子上正对着自己的影子看个不停，似乎它也和我一样疑虑，不确信，那镜中的影子就是自己。
　　匠人轻碰了一下我的脑袋，然后我看见一个透明体，如同果冻一般，匠人将筷子放进我的脑袋里，我不知道他在干嘛，只知道，一瞬间，我又回到了树枝上，仿佛刚刚只是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梦。我摸了摸我的脑袋，是之前熟悉的感觉，不禁放心。画者再次出现的时候，他问我是否好些，我问他，他在我的脑袋里看见了些什么，他说：“夜村！”
　　我不是很明白的看着他，他继续说：“我看见的是我们夜村的袖珍型。”
　　我哈哈大笑，问他匠人对我做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用筷子碰了一下你脑袋里的那个你。”
　　“我脑袋里的那个我？”
　　“嗯！”他点了点头，很轻。
　　我笑着说：“为了以示公平，我要看你的脑袋里是什么样子。”
　　“可以！看完了告诉我，我也从没看过。”他回答的干脆。
　　我反倒有些踌躇，我向画者走近，将双手放上他的脸庞，手指紧贴着他的脸。他垂着眼眸，没有直视我的眼，他的脑袋渐渐透明，他的脸渐渐清晰。只见一片广袤的冰川，冰川中间是一面冰湖，湖边的冰山上坐着一个黑色的影，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结满冰的湖，湖里躺着一个模糊的黑影。冰山错落嶙峋，一滴一滴的冰水断断续续的砸在冰面上，声音空灵。山上垂下大夯胡须一样的冰凌，闪烁着寒光。那里一片死寂，那里彻骨的寒冷，那里没有人烟。
　　我觉得指尖冰凉，慢慢拿开手掌，脸上拿不准用什么表情，虽然面容模糊，他不一定看得清。
　　“怎么？你看见了什么？”画者问。
　　“一只胖嘟嘟的粉红色的猪！”我笑的自然。反问：“你确定你没看错，你在我的脑袋里看见的是我们夜村？”
　　“是！”画者回答的简洁。我不再问，他闭口不语。
　　生命树上繁花渐次盛开，风来，花落如雨。夜村遍地是花，我心依旧冰凉。看过画者的世界，又看了画者的脑袋，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黑色。那是一个最安全的颜色，可以将自己严实的隐藏，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对我如此慷慨，任我将他一览无遗。而我，是否在他面前也是如此？
　　我倒挂在树枝上，俯视着生命树，然后和花瓣一起坠落下去，在空中，失重。落地的瞬间，石头巨人向我奔来，他忘了，他的身体，坚硬无比，我刹那间粉碎，他一脸茫然。小心翼翼的将粉碎的我一点一点拾捡起，塞进球蛋里。
　　我醒来的时候，画者就在我的球蛋外，距离我一厘米。他看着我，一脸的笑容，声音高昂的说：“你今天，树枝修剪的怎么样？”
　　我声音高昂的回答他：“你今天，树枝修剪的怎么样？”
　　然后画者仰头哈哈大笑，我莫名的看着他。他手指着一旁笑说：“你这老师没当好啊，将石头巨人教成一个石头脑袋，他竟然飞奔着去接你，你难道没告诉他，你喜欢从天空之城笔直坠落到夜村，你不仅不会摔坏，而且会很享受坠落到最低点，然后瞬间反弹回高空的感觉吗？”
　　我顺着画者的手臂看去，只见石巨人远远的蹲在树底下，双手托着下巴，一副呆傻的样子，听见我走向他的声音，立即用硕大的手掌拍打着脑袋说道：“你看，我这是第二次将你撞的粉碎，好像这次还更严重。”我笑，的确，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痛，我的身体里满是疤痕。
　　石巨人的脸，没有表情，我闭上眼睛，看见一只充满愧疚的生命虫在他的身体里不安的扭曲。
　　“是不是，画者和你说了些什么？别听他的，没事儿，你难道不知道在我们夜村，一般情况下，生命是无休止的吗？”
　　石巨人，看着我，身上的石粉大片大片的剥落，我吃惊的看着他，又看看画者。
　　“为什么你身上的石片会不断的剥落？”我说。
　　“不知道，什么叫我身上的石片不断剥落，我怎么不知道。”石巨人的声音瞬间变得漠不关心，就像画者世界里那空灵的冰冷水滴。
　　我忘了，石巨人只有依稀的听觉，他看不见，他几乎没有感觉。
　　“走了，去修剪树枝。”我说着大步向夜村村口走去，矮树桩在我们面前抽出枝条，长出细叶，瞬间开出花朵来，在花朵上，灰白的颜色如同天际的浮云一样流动。
　　“树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什么味道？”石巨人忽然说。
　　“树就像你的手掌，一开始五指并拢，然后忽然五指分开，树叶就像你弯曲的手背，花朵就像你弯曲的手指，花的颜色是你眼睛的颜色，只是没有你的眼睛澄澈，至于味道，我没有尝过，不知道。”
　　“今天天气好吗？今天的天空好看吗？有没有风萦绕在你的周围？”石巨人今天似乎特别想了解这个世界。
　　我耐心解释，今天的天气很好，大片的墨色流云覆盖了大半个天空，亮白如同岩浆的天幕填满了流云之间的空隙，一些人在空中行走，风搅动着我身边的空气，一阵阵的微波撞击着我的身体，那感觉就像就像躺在生命树的树枝上，看着远方的天幕，云在舒展，变幻。
　　枝叶伸展到我面前，清晰的脉络，流动的生命线，一层细密的白毛如同薄雾。从云层里漏下来的白光，穿透树叶，一片片的叶子，变成流动音符在空中流淌。手指碰触着树叶，感受着生命在身体里流动，音符在脑海里跳跃，整个人被洗净。
　　我将石头巨人带到树边，树藤将他缠绕，将他高高举起，莹白的花在他坚硬的身体上绽放，树叶穿透了他的身体，藤蔓从他的头顶如同头发一样倾泻下了，又在空中如同思绪一样纷扬，错落斑驳。
　　画者蹲在树底下，看着树底下的那两个人。树人和看守人。
　　记得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村口的这棵树前时，一不小心踩到一双手掌，我诧异的向树底看去，只见树底蹲着两个人，我问话却只有一个人回答，他说是看守人，他旁边的那位是树人。
　　他说树人以为自己是一棵树，于是蹲在树旁和他的同伴在一起，看守人一直蹲守在那里，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树人到底是不是树人。因为树人长着人的模样却和一棵树一样生活，他将自己的双足埋在土地里，以为自己的手掌是树叶，他举着手掌，依靠树叶呼吸。
　　我从来不曾计算，树人和看守人蹲在那里有多久，似乎，他们和村口的那棵树一起出现在夜村。而我们夜村的人好像没有最初的记忆，记忆的最初不知被谁剪了去，我们的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未来，不想未来，就这样在这个灰白的村子里度过我们的永生。不思考，就不会有问题，于是爱思考的人没了心。我们修剪着树枝，就好像在整理自己的记忆，那棵树帮我们记住最重要的事。
　　树人看起来如同一棵树没什么两样了，他的身上落满了尘土，消融的枝叶在他的身上沉淀，长出枝蔓来，看守人说，他最初是一个人的，但是现在他也不确信，树人到底是树还是人了，他喃喃自语说：“也许真的是我错了，那只是一个长得像人的树，而不是一个像人的人。”
　　我问画者：“你说，那树人是人还是树呢？”
　　画者说：“他自认为自己是人，那么他是人，他若自认为他是树，那么他即使长得再像人，他也只是一棵长得像人的树。”
　　我不知道，我看见藤蔓将石巨人包裹着，已经辨认不出那一团灰色是树叶，还是人。藤蔓将石巨人放下来的时候，石巨人似乎变小了许多，记得曾经我还坐在他的手掌上看云，现在他的手掌已经装不下我。
　　画者说，石巨人终会变得和我一样，变成一个夜村的人，因为他拥有我们夜村最柔软的心。我不知道，我害怕，他害怕坚硬的外壳一层一层剥落，最后会消失不见，就像没有心的洋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