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九）

　　陶恨冰一边清理着蒸煮箱里的消好毒的医疗用具，一边想着心事。外面有人放自行车声，他转头看去，是柏世铭。
　　“老弟，有喜了！”柏世铭一进门就高声叫道，浑身是酒气。
　　陶恨冰慌张地瞪了他一眼：“啥喜事，可别乱说话！”接着绕开一句，“上班时间还喝酒！”
　　柏世铭正在兴奋中，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更抬高了声调，说：“怎么是瞎白话——公布了！”
　　陶恨冰惊讶地望住对方，不知道是不是桂瑛在外面闹出了啥事：“谁公布什么了？”
　　“我去政工科，公布了！”柏世铭大大咧咧地坐下，看着他鼓捣东西，说，“我最想先告诉的人就是你，老弟。”一股浓浓的酒气忽地扑面而来。
　　陶恨冰皱了一下眉头，可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做出高兴的样子，笑道：“好啊，祝贺你高升了啊！不过这点事儿你骑了车子通知，也太有点那个了吧？哈哈！”
　　柏世铭听了，愣了一下，拍拍脑袋瓜子，说：“操，差点忘了——今天晚上，顺风酒家！”站起来就向外走，边回头说，“不要忘了啊，我去荆厂长——不，荆会文主任那儿去一趟。”话没说完人已经出了屋门，哼着小调蹬车而去。“嗨——小心点，你喝酒了！”陶恨冰对着他的背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却是说出这样的叮嘱话。“嗯，没关系的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柏世铭一路响着铃去了。
　　“桂瑛的话也有道理。”陶恨冰自言自语道。
　　陶恨冰想写几页病历，可是不能安下心来。丢开笔去小书橱翻腾。“啪”地一下，一本书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拾，这一弯腰让他目瞪口呆：一只漂亮的发卡静静地躺在那儿，映着刺眼的光芒。陶恨冰忙捡起它，扔出门外。一想不妥，又立刻拾回，用纸包好，丢进废纸篓。又一想，要是她回来冲我要，我怎么办？她会相信我把它扔了？本来多情，还不倒给我泼一盆脏水！赶紧又拿出来。可是放在哪里呢？
　　“叮铃——”突然有人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我又回来啦！”柏世铭叫喊着停好车子，跨进屋子，“有你的功劳，老弟。”他向桌子上的病历瞄了一眼，“桂瑛的病还没好？是不是在泡病号啊？这可不行。”回身递给陶恨冰一根烟，陶恨冰摆摆手，忘了手里有东西，“啪”地掉在办公桌上了。柏世铭的目光投向那个静静地呆在那儿的纸包，陶恨冰故作镇静，伸手捡起，向后一丢，扔到了废物箱里面，“一个药瓶也值得你这么盯着看，政工干部什么都管？”陶恨冰说着，低头去翻书。“桂瑛来得是勤点儿——她的医疗费报得规范吗？呃呃！”柏世铭官腔官调地说。
　　陶恨冰抬头望住他：“什么意思，你？”
　　柏世铭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还不是自己可以这样讲话的时候啊。他立刻堆下满脸的笑意，将话题转开：“你要戒烟？”对方没回答，他接着说下去，“嗐，鲨鱼不得癌症，兀鹰不中毒，是它们的能耐，你不吸烟，就能成神仙？”嘴一噘，美美地吐出一口烟。
　　陶恨冰合上病历，说：“柏大人，我得向你说一声祝贺吧？”
　　“那当然，呃！”柏世铭摇头晃脑地道，“不过也不必客气，咱们俩嘛——哈哈，呃！”他忽然止住笑，压低声音，“陶慧佳的事，我记得呢，我要管她的。”陶恨冰才想说几句客气话，感激话，忽然桂瑛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政工科副科长应由谁担任，差不多是众望所归，可是你动摇了几个车间主任和南厂长对柏根的欣赏，李科长不是被孤立了吗？”这样一想，什么心情也没有了，起身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柏世铭突然连续打了几个响嗝，伏着身子干哕。陶恨冰赶紧拿过一个水盆放到跟前。“捶捶，快给我捶捶背！”柏世铭躬着身喊着，“不用你给我拍马屁，捶捶背，可以吧？”
　　陶恨冰听了，用力捶了一拳，说：“柏大人，喝点猫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有你五八，没你四十，啥样的路我没走过，啥样的事我没见过，纱帽还没戴上，尾巴先立起来了啊！”
　　柏世铭张口结舌呆住了，嗝也打不出来了，好半天，蔫蔫地说：“操，喝多了。”
　　陶恨冰好没情致地坐在那儿，心中一阵阵深深的自责。他原先一点没有料到这是在为荆守业们推波助澜。他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李介直这个老头。他正直，倔强，他对他既敬佩，又畏惧。这个老头和父亲关系很好，那个“成分论”年代，是他给了他们家很多帮助，爸爸说了多少次这是人家给咱们的“恩情”，人要知恩必报的，可是我就是这么报恩？而且，从真才实学和人品方面，柏世铭哪点比得上柏根！李科长喜欢和看好的一个材料，哎，让我稀里糊涂地给一个绊子摔倒了。这是给两个好人使的绊子啊！
　　“南泥壶？”柏世铭惊喜而意外地叫道，眼光在他手中把玩的茶具上扫视，“好宝贝，谁给的？”
　　“你也知道它好？”陶恨冰把手中茶壶放开，向他面前推了一下，“喝茶？”
　　“知道点。”柏世铭说，“透气不渗水，香味久长。”
　　陶恨冰掀开盖儿，往茶壶里放几粒茶叶，说：“河南人喜欢喝串味儿茶，用烟熏过的，听说过吗？”
　　“南方蛇多，用烟釉子避蛇吧。”柏世铭说，“得蛇盘疮的人不是用烟釉子画腰吗？”
　　陶恨冰摇摇头，说：“蛇怕烟熏是真的，但腰上长的那是带状疱疹，与蛇无关。”一人面前放一个南泥茶碗，小巧而朴质，“告诉你，这种茶具含铁、镁、钙、钠等微量元素，而且制作过程不添加任何如铅釉等化工原料，是绿色餐具，我今天算是用它代酒，为你祝贺，希望你能像这茶具，自然成色，清纯不腐……”
　　柏世铭哈哈大笑：“你教训我啊？哈，朋友，这才是朋友……荆厂长——”
　　陶恨冰一下子记起了什么，递茶的手停在半空：“噢，对了，我要问你——你也请了荆守业，今天晚上？”
　　“是啊，还有佟青智，章敬权……”
　　“你少给我把他们往我跟前凑合！”陶恨冰重重地放下茶碗，“今天晚上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你这是为啥，都是……”柏世铭不解地望着他。
　　“都是个蛋！”陶恨冰冷冷地截住他的话，“今晚我有事，别再找我！”
　　“这是为什么啊？”柏世铭盯着他站起来，看他不理自己，嘟哝着道，“这么扫兴！”低头往外走，兴奋的神经不知为啥就忆起了前面的事情：
　　星期一早上，他的文章播发了。小赵还为它配了乐，标题的修改也出色，原来是《一件小事》，她改成了《夜的温馨》，文学意味浓了许多。最让他喜出望外的是，王书记从家里提前回来，那天早上也听到了广播稿。为这，王书记专门叫他到办公室，欣赏地看着他，说：“不错，主题太高了些吧。”“这是您的谦虚……”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些，回答道。王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没看错你。”路上人们见了他，真真假假地都向他称赞几句，这让他十分快乐，他第一次知道还有比喝酒更让人爽快的体验：骄傲。乔月媛来政工科让他惊慌好一阵，好在她并不说以前的事，只是说：“没想到柏科长还有散文手笔。”他心里很感动，很舒服。可是陶恨冰，他竟然还当自己是一般人，可气！还有，王书记为什么提拔了柏根呢？他也表示过对柏根的成见啊！柏根去制袋车间当主任，也是给他一片好大的天地啊，这小子有机会展示自己的。他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他自知才力不敌对方。长此以往，自己迟早是柏根手下败将。柏世铭脸上笼上一层阴云：王书记口袋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辆满载袋料纸的卡车从他前面驶向厂区后面制袋车间方向。“陶慧佳的事，还是要办的。”他想，“真他妈的，请他不到，卷了我的面子，还要我给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