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 （十）

　　书记办公室跟锅炉房分别在两栋房子，中间是一条六七米阔的路。它们的山墙上各有一个大板报，都由水泥厂通讯班负责。而通讯班的成员又各自有自己科室的办报任务，除此之外还要作好本职——统计核算。这工作像财务工作，琐细、零碎，哪一个地方马虎了都不行；而办报不能完全摘抄现成的，就是说，每期必须有大部分属于成员自己的作品，这也是全地区水泥行业中赿秀所独有的一个特色，李书记很为这点自得。
　　但是它与工作有着难于调和的矛盾：核算员们必须干好本职，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有时候这个办板报的任务好像比他们的本职还重要，还要抓紧时间。检查、评比、来领导、搞活动、迎节日……本来两个月一更换，可有时一个月要换两次，三次；虽然不全是重新写过，可也得大动一下，有时更是全部换去。还有厂子的广播室，一周四次广播，两次由通讯班供稿，也是不小的任务。
　　于是陶慧佳、乔月嫒敦促着穆标，向厂里争取来两天假，她们笑称“创作假”；使用方法很灵活，可以随意支配这两天，她们又戏称“零存整取”。这样，她们便有了一个“特权”——每个月有两天自由。而这种待遇，对于常年上班、无所谓假期的她们来说，是多么珍贵啊！
　　穆标是厂里的秘书，自然成为通讯班的小头目。什么时候干啥，怎么干，都是他说了算。可往日顺顺当当的活计，今天却特别坎坷，乔月嫒抗拒使用柏世铭的稿件，陶慧佳则“耳聋”得听不见他的命令。乔月嫒反感柏世铭的势利，用自己的文章扬他的名买他的好；陶慧佳却以为穆标之所以先让乔月嫒去政工科取材料，是故意安排她和武宪华见面——这个穆标就是乐意成全别人。乔月嫒不动，她也不好去取材料。见两人都不动，穆标只好亲自前往了。
　　看着穆标走了，乔月嫒一把拉住陶慧佳，说：“谭香最好去广播室了。”
　　“那有什么？”陶慧佳不解地看着乔月嫒。
　　“我不想跟她说话。还有……”乔月嫒四外看看，压低了声音，问，“慧佳，你觉得穆标这个人怎么样？”
　　陶慧佳认真地打量她几下，说：“还不错，你……”
　　“不是我，是你。”
　　“是我，我怎么了？”陶慧佳大是困惑，声音抬高许多。
　　乔月嫒慌忙捂住她的嘴，做了一个噤声手势，然后悄声却清晰地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君不见，小穆对你有点那个？”
　　陶慧佳举手要打，乔月嫒把她的手一握：“你别急，听我说。”她缓缓手，见陶慧佳不打了，说道，“你知道，我被他拒绝过。不过嘛……”她停住，看看陶慧佳，转向别处看着，“现在想来也是一件幸事。”
　　“为什么？”陶慧佳很感兴趣地看着乔月嫒，“说来我听。”
　　“不是因为我有了小武才这么说。”她停顿了一下，最后下决心似地说：“现在我感觉，反而是我摆脱了穆标，这让我无比庆幸。”
　　武宪华的影子在远处出现了。端着一个脸盆，朝她们走来。
　　“来援军了。”陶慧佳捅捅乔月嫒。乔月嫒扭头向远处瞄了一眼，“谁稀罕。”言不由衷的样子把陶慧佳逗笑了。
　　“我现在才知道，”乔月嫒根本不理会她的笑，自顾说道，“我很看不起穆标！”
　　“啊！”陶慧佳特别意外，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就好像来自外星，但她又不像是乱说，陶慧佳不笑了，认真地问，“说一说理由？”
　　“他太脆弱，放不下事情。”
　　“那是专情呗。”
　　乔月嫒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转头看着近了的武宪华，低声道，“要专多久？跟桂瑛断了一个多月了，你看他那一副德性——啥也提不起来的样儿，人都脱相了。”
　　“病了一周时间呢。”陶慧佳说。
　　乔月嫒轻蔑地“哼”了一声。听到脚步动静，她扭过头去望着来人，说：“你来干什么？”
　　武宪华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瞅瞅陶慧佳，然后目光停留在乔月嫒脸上，端着水盆站在那里，仍旧是笑。
　　乔月嫒拉了陶慧佳就走。陶慧佳边被乔月嫒拽得移动脚步，边回头道：“那就有劳了。”
　　“好，没问题！”武宪华好像捡了个大便宜，立刻卖力地忙了起来。
　　两人走出不远，在一堆木头上坐下，看那个小伙子在那忙乎。“活儿干得不错，你瞧！”陶慧佳说。乔月嫒嘴一撇：“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假殷勤，实际上总是阴一套，阳一套。”
　　陶慧佳笑了，掉过头去，问道：“是吗，小武，你又有几套啊？”
　　“什么几套？”武宪华正在专心致志地干着手里的事务，见问，随便应了一句。
　　“慧佳，说实话，我喜欢柏根那样的人。”乔月嫒微叹道。
　　陶慧佳惊异地转头盯住她的眼睛，见她非常认真的样子，问：“怎么可能呢，你说你喜欢他——柏根？”她朝小武方向看了一眼，俯下身来，声音也放低了许多。
　　“我是这样说的么？”乔月嫒不满地道，“我是说我喜欢柏根那种性格的人——偷换概念！”
　　陶慧佳没言语。是的，柏根的确算得上一个优秀男子，正派，进取，不苟俗，不泥古，很有创新思想，意志非常坚决。这些，都是令人敬重的。但是爱情，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穆标却是相反的一个人，他身上缺少血气方刚的男人棱角，倒是有很浓的市侩和懦弱。
　　“厂里像柏根这样的人很少，很少，他差不多是个完美的人，依我看。”乔月嫒没有注意到陶慧佳的神情，看着眼前的地面，低声说道，“别的人，不是毛病太大，缺点太多，就是为名利上下其手，真让人失望！”
　　“照你说来，周围没上你法眼的人了？”陶慧佳还是头一回从她嘴里听到这类话，“这是你铁定的认识？”
　　“铁定的。”
　　“小武呢，他是哪一类的？”
　　“他还不够要我来评价的资格。”乔月嫒脸上毫无表情，忽而话题一转，说，“柏世铭这人长袖善舞，我才发现！”
　　“柏世铭长袖善舞？”陶慧佳讶异了，“他可是政工科副科长啊，用得着嘛！”
　　“他聪明，有心劲，说话诙谐；就是太庸俗，油滑，身上全是野心和媚相。”乔月嫒把稿件的事情讲给了陶慧佳。末了，说，“柏根，以他的人品令我愉悦；以他的上进令我欣赏。给我欣赏和愉悦的人，我当然喜欢。”
　　“可是谭香、张孝勤，就是穆标，你不是都赞叹过吗？”陶慧佳说话间，看见穆标手里拿了几页纸，在远处出现了。
　　“我说现在不赞叹了？现在也欣赏。”乔月嫒白了好友一眼，说，“柏根给人的欣赏更全面，更长久啊。他始终是独立的，这点，别的谁人能比！”乔月嫒瞅了一眼陶慧佳，“穆标尤其不能比。”
　　陶慧佳一只手按上乔月嫒手背：“小声，他来了——你说的这些，我从没想过，啥时候学得这么深沉，这么有思想?”
　　“是我深沉，有思想?”乔月嫒看了她一眼，“要我说是你没脑子！工厂里有值得你芳心相许的人吗？告诉我。”
　　陶慧佳避开乔月嫒的目光，说：“现在还没发现。”
　　“给白洁讲的故事啥意思？”
　　“没有希望的情感，无可奈和的结局，都是过去。”
　　这时穆标走了过来，见了这情景惊叫道：“我说，小武是解放妇女来了？”
　　“是他自己愿意，我又没找他。”乔月嫒瞪了小武背影一眼，说，“是不是，武宪华？”
　　“嘿嘿。这时代，阴盛阳衰，咱俩来一盘老虎吃绵羊。”武宪华打量着黑板报，从上面下来，跟穆标说。穆标还在迟疑，武宪华说：“让它干一下嘛。”
　　陶慧佳和乔月嫒两人一通乱支招，他俩都要气疯了。两个人笑了一阵，乔月嫒忽然想起陶慧佳放在他哥哥陶恨冰那儿的一本书，拉起陶慧佳就走，陶慧家嬉笑着说“那就再有劳了，小武”。
　　太阳懒洋洋的，柳枝依偎在树身上不肯下来。
　　陶慧佳、乔月嫒两人轻松地走在甬路上，路旁的树上有知了在鸣叫，长一声，短一声，那么有意无意，那么漫不经心。
　　“你忙啥，这么快——让他们干去。”乔月嫒说，“四车间的小盛，要调走了，你听说了吗？”
　　“盛云霞？”陶慧佳一愣，说，“她还要……”忽觉不妥，没有说下去，偷瞄一眼乔月嫒。
　　“莫名其妙，好好的，干吗说走就走？”乔月嫒脸上现出少有的忧伤和迷惘。
　　“这消息准吗？”陶慧佳问，“她要去哪儿？”
　　“还会是哪儿，七里营呗。”乔月嫒肯定地说，“她当然要去丈夫身边了。”她忽然回过头来，盯着陶慧佳，问，“你就没有一点想法？”
　　“什么意思？”陶慧佳一时没转过弯来，回视着对方。
　　“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乔月嫒干脆停下脚步，挡在陶慧佳面前，郑重地说，“核算员职务不是出现一个空缺吗？”
　　陶慧佳恍然大悟，道：“这个呀，怕是下雨也轮不到咱头上，这里也是人才济济呢！”陶慧佳绕过乔月嫒，“况且，我初来乍到，行吗？”
　　“快别说初来乍到，”乔月圆不无醋意地说，“刚到厂，你的名字就这么响，真让我嫉妒。”
　　陶慧佳停住脚步，伸手拉住乔月媛。乔月嫒任凭她牵着自己，仍然说自己的：“王书记一向爱才，就说穆标吧，原来是食堂的；还有你大哥，原来在陶瓷厂；还有柏根，前天也不是被提拔为车间主任了吗？虽然是副的。你嘛，保准行！”
　　“还别说，你这论据还挺充分的。”陶慧佳按按她的手，诚恳地说，“谢谢你，月嫒。”
　　两人手拉手，一起向前走去，渐渐消失在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