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八）

　　水泥厂出纳桂瑛竟然迷恋上了厂医陶恨冰——这个有着妻室的男人。
　　恋爱失意的日子她发现他这里似乎一个世外桃源，平和，宁馨，充满人道主义关怀，是这个医务室的特点；幽默风趣，乐观豁达，喜欢帮助别人，是这个医务室主人的特点；清静美观，香气缭绕，冬夏阳光，是这个卫生所的环境特点。还有，这里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值班，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时间早晚，只要你来这里，总会有人给你开门，总会有人和你说话。而这个人，当然就是陶恨冰。
　　陶恨冰是个很帅气的男人，粗糙而有棱角的脸上透着深沉的刚毅，但他笑起来却让人觉得他内心又十分单纯和天真——他富于幻想，他满脑子的想法说明他根本不满足于现状。他肩宽背阔，如果穿上一身军衣——虽然是旧的，从后面看他，让她有扑上去抱住他、把头枕在他肩上的冲动。她看到过一个外国男人拥着两个女人在海边漫步的情形，当时她觉得羞怯和好奇，乔月媛说：“想爱就爱，可以分享。”她一想，也是。孔子不是说过“食色，性也”吗？伴侣应该一个，但情侣却是可以几个啊。美国有的女人不是主张一个女人应该有四个丈夫吗？埃及有一个男子不是八十六妻子吗？男女方面，只要认可和需要，大可不必太过拘谨和严肃的，哈！可是穆标对她和伙伴们这种半真半假的荒唐议论很是反感，说这是玩世不恭，是堕落。也许就是这个想法流露之后，穆标明显提高了对她的戒备；而她对男性威猛身材的歆羡，更让穆标感到自卑和恼火。跟穆标分手，桂瑛便解脱了束缚，思想的怪胎就吃了发酵粉一般疯长起来——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报复还是在自我毁灭。她唯一清楚的是，失去穆标后，她在陶恨冰这儿能感受到无形的温暖和慰藉，虽然对方可能全然不知。
　　单相思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陶恨冰这个名字中的“冰”字，实实在在地体现在了他的行为上，确切地说，体现在了他对她的态度和感情上——他根本不像对待别人那样对待她，他可以对别人谈笑风生，转过脸来对她时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有一点热乎和亲昵。这让她羞愧，让她懊恼。
　　但她有耐性，对他。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知道观世音菩萨能让枯枝重新长出叶子，她桂瑛也能让陶恨冰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冰雪消融。她不信一个姑娘的爱心——她这样以为，她爱他——就唤不起他半点回应!
　　这一天天气晴好，陶恨冰在医务室院子里晾晒刚刚采来的透骨草、益母草，桂瑛到了。漂亮的发卡在阳光下映射着多彩的光芒，弹力裤外面一件黑色长裙。不知是高兴，还是才睡好一觉，她的气色特别地好，神情中透露出不可压抑的欢喜和兴奋。
　　陶恨冰看她一眼，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桂瑛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那儿的陶恨冰，嘴角微微现出笑意，轻轻哼了一声，走进屋去了。
　　陶恨冰站起身，随了她来到屋里。
　　“恨冰哥，”桂瑛盯住他的眼睛，说，“柏世铭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去为他跑前跑后？”
　　陶恨冰正打开蒸煮箱，准备给器械消毒，见问，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把几支钳子、镊子等放入箱中，盖好，接通电源，看看墙上的表，坐了下来，抓过桌上的一本书看了起来。
　　桂瑛看他这个样子，偷偷抿嘴笑了笑，还是盯着他：“怎么，不爱听啊？可是你做错了啊！”
　　陶恨冰瞥了她一眼，仍旧不作声。
　　“李科长听说这事，老大不高兴了。”桂瑛一点也不恼，温和中带着提醒和责备，说。
　　陶恨冰眼睛从书本上移开，惊异地问：“为什么？他来过儿，可是压根没说这事啊。”
　　“荆厂长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啊？”桂瑛声音压低些，说，“帮助柏世铭，你就是和荆厂长唱一个调了，李科长会高兴吗？”
　　“车有车道，马有马道，它们不是一回事啊。”陶恨冰心里一动，表面却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政工科副科长应该由谁担任，差不多是众望所归，可是你却无意中动摇了几个车间主任和南厂长对柏根的欣赏，李科长不是被孤立了吗？”桂瑛拢拢头发，用心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她发现，今天找到的话题，让他感兴趣了。
　　“小桂，你在说什么啊，我有那么大的力量，能让干部的意见受到影响！”陶恨冰心里对自己又气又恨，可是对眼前这个女子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欣赏情感：她说的不无道理，自己怎么就忽略了这些？“哦，我记起来了，你还有一针没打吧？”
　　“你本身不行，可你的背景大啊。”桂瑛好像什么都明白，睃了他一眼，“就剩一针了。”起身走向帷幕后面的注射室。
　　陶恨冰微微皱了眉，提高一点声音，说：“在外面打——我的什么背景大？”
　　桂瑛没有出来，在里面说：“你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的叔丈人啊！”
　　陶恨冰取了酒精棉球，针头向上，边排空气，边叫桂瑛出来。桂瑛不情愿地说：“这个床舒服，恨冰哥，进来扎嘛。”陶恨冰迟疑了一下，进了里间。眼前的情景让他血冲头顶：桂瑛露出大半个臀部，站在床边扭回身体向他妩媚地笑着。
　　他厉声道：“这是干什么，穿上！”
　　桂瑛狡黠地说：“这几天胳膊扎得抬不动了，这儿肉厚——还傻站着啥呀，一会儿来人了。”
　　陶恨冰心惊肉跳地接近这个好像炸弹一样的肉体，几乎是在摸索着找到静脉肌，迅速瞄了一眼，一针扎了下去。“哎呀，你慢点好不，疼死人了！”桂瑛尖声叫道。他也不理睬，比通常情况快许多的速度注射。忽然觉得脸上有些丝丝的麻痒，睁眼一看，桂瑛的头发撩到了自己脸上，她那一双不大却也不失妖娆的眼睛在火辣辣盯着自己。
　　“她是怎么了，神经病强迫症吗？”他装作没看到她的眼神，拔出针头，轻轻地揉了两下，说：“出去吧，要来人了。”抬脚走出内室。
　　陶恨冰用开水把针头消过毒，整理好用品，桂瑛还没出来。他坐下，双手轻轻按摩着太阳穴。忽然两条胳膊从后面缠住了他的脖子，一股带着香味的气息飘荡着进入鼻孔。陶恨冰用力一挣，桂瑛“哎呀”一声被甩倒在地上。陶恨冰气愤地立起身，指着门外：“桂瑛，现在你走，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给我出去！”桂瑛从地上爬起，嘴里痛苦地呻吟着。但他知道她并没有摔痛，上前把门打开。
　　“你好狠心！”桂瑛揉搓着后背，朝门外看了一眼，又退回里间，说：“我腰摔疼了。”陶恨冰说：“哦，给你两粒药。”她在里面不吱声。陶恨冰说：“走不动了？好，我找人扶你回去。”说着他迅速走出屋子，藏到院中一只大花缸后面。很快，枉瑛从屋里出来了，站在台阶上理了一下头发，嘴角轻蔑地咧了一下，出去了。
　　陶恨冰从花树后面立起身，对外面呆望一霎，进到屋里。
　　只一会儿工夫，陶恨冰好像经历了许多许多，桂瑛的行为让他吃惊，却更让他有一种恐惧的兴奋。他理解对方，但又不得不坚持控制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那道虚设的防线，然而有一点他清楚，自己其实很脆弱，也很不安分。
　　他笑了一下，拿过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支放到嘴巴上，却没有火机。他下意识地摸摸衣袋，又去开抽屉。当然没有，他是不吸烟的——要是在平时，可是今天……。他又是自嘲地一笑，伸手去拿嘴巴上的香烟。“哒！”一声响，一苗烟火递了上来。陶恨冰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倒下去，侧身一看，是桂瑛。
　　“你——你不是……”陶恨冰惊异地看着这个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女人，张口结舌。
　　桂瑛不说话，从地上捡起打陶恨冰嘴里掉下去的香烟，衔在自己口中，很娴熟地点着，吸了一口，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儿，打火机丢到桌子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到了陶恨冰跟前办公桌上，不错眼地对着他看，说：“你藏啊，继续藏啊！”把香烟从嘴巴上拿下，不慌不忙地送到陶恨冰嘴边。见对方不动，她纤指微旋，香烟塞进了陶恨冰唇舌。嘻嘻一笑，下了桌子，走到一边，边说，“这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那点鬼心眼儿，哼！”
　　陶恨冰也不清楚为什么，这时他的心里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有点软绵绵的晕，酸酸甜甜的痒，香烟好像也别有一番滋味儿。桂瑛的身上，处处透出青春活力，她的脚步带着弹性，身体的曲线随着步伐波动，那么魅艳。陶恨冰从烟雾后面打量着前面的女人，再也没有刚才的绝决和强硬。
　　我这是怎么了？
　　他泄气地看着她，她回过身来，向她挑衅地闪闪眼睛，做出大度的样子，说：“你差点没摔死我，还要出我的洋相——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爱你！”她的脸凑近他，差不多碰到了他的脸，灼热的气息又一次扑面而来。他没有躲，他要看看自己有多大定力，特别奇怪的是，他有点喜欢她的这种大胆和热烈。但嘴上他却不由自主地说：“桂瑛，你到底要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你在拿自己的青春做游戏？你会后悔的。”
　　“哦，不，我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桂瑛毫无顾虑地说，“我喜欢你，我要拥有你，我后悔什么？”
　　“桂瑛……”他刚要说什么，桂瑛捂上了他的嘴：“恨冰哥，我死皮赖脸地爱你！甚至你身上的烟味儿。”说着突然抱住他的脑袋，疯狂地吻他，抚摸他的头发。陶恨冰猝不及防，费了好大劲推开她，有气无力地骂道：“疯子，简直是疯子！”
　　桂瑛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很满足地笑笑，说：“桂瑛佩服你，但你记住，我一定要得到你！”“呯”地关上门，走了。
　　陶恨冰傻傻地转动着身体，眼睛追随着桂瑛的身影，看着她在外面消失。
　　桂瑛的泼辣、狂热和执拗，让他体验到野性渴望的焦灼和低俗，而其中的快乐更叫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感动。一个哲人说得好：“就人类的想法来说，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友情是代表受人珍惜的价值中的一个，不是以此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社会组织或个人联系，将使我们觉得它是残忍的……放肆的战斗性的热心，当它高傲地藐视了一切其它顾虑的时候，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其它的才能比得上它的破坏效果。热情，一方面可以使自己达到到最高的道德与伦理价值，一方面为自己的目的、为自己独特的价值而让人以动物的特性攻击对手或目标。”这些，在今天，他真正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