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第三十章 风光老丧
作品名称:魂 作者:沙里淘 发布时间:2015-04-14 12:04:53 字数:4958
经过近三天的折腾,孝子们已不再显得像当初那样悲哀,他们像从事一项重大工程似的小心谨慎地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相对平静地渡过了两天,刘伟爷爷发丧出殡的日子终于如期到来了。
这天,刘玉堂的小儿子,刘胜在省城郑州某机关上班的弟弟刘强,也一大早带着妻子为爷爷奔葬来了。他们跟大家寒喧了一阵,也换了孝服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去。刘伟爷爷的小院在平静了两天后,又重新喧闹起来,和几年前儿子刘玉明的葬礼一样,院里院外都沸腾起来了。唢呐班呜呜地起劲高奏凑着不知名的曲子,铁铳不时地发出隆隆的响声;纸人纸马从院子里摆到院子外面,花圈、挽联挂满了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院子的一角,照旧一溜排开几口大锅,几个手持长勺的厨师们不停地穿梭于热气腾腾的几口大锅之间,准备着招待宾客的盛宴;院子外面聚集着前来参加葬礼的宾朋,或蹲、或站,或坐,一簇一团地议论着刘家这场规模盛大的葬礼。与刘玉明葬礼不同的是,这次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比较多,规模场面也更大,气氛也截然不同。人们的脸上少了悲痛惋惜的表情,心平气和地议论着死者生前的幸福晚年和儿孙们的富裕孝顺,有些长者甚至面露羡慕之色,津津有味地赞叹着这场轰轰烈烈的葬礼。
“这殡葬改革究竟好在哪儿,节省了什么?和原来相比又有什么不同?”一个中年人感叹着,对着年龄相仿的亲戚们发出了疑问。
“老表,有啥不一样,除了多交一两千块钱以外,啥都一样。”一个稍年轻一点的高个子答道。
“那还改哪门子的革,干脆直接收钱不就得了吗?还省了汽油,省了电,也免得儿孙们心里痛。”另一个人也趁着插话道。
“咳,那样收钱他就犯法了,这样收钱谁也没啥说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一个人说道。
“嗨,还就是这样。我们那儿殡葬改革搞得早,实行火化好多年了,我在乡政府上了这么多年的班,见过多少上访告状的,计划外生育、宅基地不公、责任田承包转包等什么问题都碰见过,还真得从来就没碰到因殡葬改革收费上访告状的呢。”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亲戚说。
“这就是乡镇政府的高明之处,罚款、提留老百姓烦躁了就会上访告状,这样收钱光明正大,也没有谁敢出面上访告状。你违犯政策,我收罚款,我得了钱,其它的什么也不管;你交了钱,落了个孝顺的美名,葬礼还办得风风光光,四邻都高看你一眼。”另一个操着安徽口音的亲戚接着说道。
“听过三十六计讲解中,朱元璋让猫吃辣椒的故事吗?这就叫水平。”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操着江苏口音说。
“嗨,老表,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快说来听听。在咱这几家亲戚中就数你学问大,快给咱讲讲这个故事,让我们也开开眼,长长见识。”那个小伙子一脸的好奇与虔诚,奉承着央求道。
“这也是我从书上看到的故事,不是什么学问大小的事。既然你没听过,那我就说给你听听。”这边的江苏老表说道,小伙子赶紧给他递上一颗烟,又讨好地给他点着了。
于是,那个江苏的老表,长长地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慢慢地讲起来:“朱元璋打败元军,平定了其他几个地方势力,一统江山后,召集君臣聚会。席间兴致大发,向着众臣炫耀似地问道:‘你们怎样才能使猫吃辣椒?’‘这还不容易,你让人抓住猫,把辣椒塞进猫的嘴里,然后用筷子捅下去,不就成了嘛。’常玉春首先憋不住了,朗朗地说。只见朱元璋摆了摆手,笑着说:‘你这个杀猪的,就知道来硬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就不怕猫急了咬你的手,这件事应该是猫自觉自愿的,你这种方法不妥。’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徐达。看到皇帝期许的目光,徐达想了一想说道:‘我首先让猫饿上三天,然后,把辣椒裹在肉里面,那只被饿了三天的猫就会囫囵吞枣地把辣椒和肉一块吞下去。’说完,徐达小心微笑着看着朱元璋,等待着他的评判。你说说该怎么办?”江苏老表突然停住,向着面前的小伙子卖了个关子。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他有点得意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
“我们哪里能知道,皇帝和大臣们的对话,我们哪里能插上言。”小伙子望着江苏老表的脸充满期待地说。看到四周静静得,大家都冲着他瞪起好奇的眼睛。那位江苏老表又接着说道:“这个时候,朱元璋狡黠地笑了笑,冲着大臣们大笑着说:‘这很容易,你可以把辣椒擦在猫的屁股上,当它感到火辣辣的时候,就会自己去舔屁股上的辣椒,不知不觉就把辣椒吃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还会为能这样做兴奋不已呢。’”江苏老表说完自己也得意地大笑起来。
“真不愧是开国皇帝,高,确实是高。”小伙子由衷地赞叹道。
“这就是孙子兵法上说的‘攻其所必救也’。就拿你们镇政府的做法说吧,它正是抓住了老百姓薄养厚葬的旧俗,怕人们说他不孝顺的心态,让你自己乖乖地交钱,还能为如此风光地交了钱,大操大办地办丧事而沾沾自喜呢!”那个江苏老表还现身说法般地总结起来。
“嗯,就是,镇政府就是这样抓住了我们的弱点。”小伙子佩服地点着头说。
“哼,不对,你这个王八犊子,你这不是说我们刘家是猫,自己舔自己的屁股吗?原来是变着法儿骂我们呢!”陪着江苏老表说话的刘家远房侄子豁然一悟,不乐意了,高声地大骂起来。
在陈家庄这一带,老表间骂大会,逗乐子是常有的事。大家绞尽脑汁编排对方,拐弯抹角地占点便宜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姑家那边的老表,不能明着骂舅家这边的老表,只有这样变着法儿变向地骂一通,大家开开心。
“老表,这可是你让我讲的,我说的都是实话,讲的都是理儿,怎么会是骂你们呢?自己多心了吧。”那个江苏老表本来也没有变着法儿骂人的意思,正好话赶到这儿了,他不无得意地笑着说道。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闹了,这是办啥事的时候?一会儿就该行礼了,还没老没少地瞎胡乱。”几个年长的老表一同笑着说道。于是,大家又恢复了平静,议论着等待那个庄重时刻的到来。
高玉魁还真不愧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总,他像一场重大战役的总指挥一样,导演着这次殡葬改革后规模空前的葬礼活动。亲戚一家挨着一家,有条不紊地到死者灵前行礼,然后,被安排到院子外面用篷布搭起的帐篷下入席,享用死者带给生者的大餐。孝子们也一家一家地接过来,又送出去,这多少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在殡葬改革后依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继续维持着生者对死者的告别程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出殡发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随着高玉魁的一声令下,众忙客各行其是,折棚的折棚,领路的领路,拿花圈的拿花圈,抬棺的抬棺,众孝子也一字排开,形成长长的一队。一时间,铁铳怒吼,鞭炮齐鸣,鼓乐高凑,哭声震天,刘老爷子的灵柩被庄严地抬出家门,尽管棺材里已没有刘老爷子的尸体,而只有轻轻的一盒骨灰,人们依然还是那样虔诚地膜拜着,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到了村子中央的十字路口,还是照旧把刘老爷子的棺材放到宽大的丧御上,和往常一样举行庄严肃穆的祭路大典。人们再一次静了下来,唢呐停止了乌咽,铁铳也不再发出振耳的声响,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主持大典的主席台前。高玉魁高声朗读着祭文:列举着刘老爷子生前为村子里做的件件善事,称颂着刘家儿孙的孝顺忠诚。人们静静地听着,不时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咦,刘伟怎么排到他小叔前面了?他应该排到他堂哥刘胜身后才对呀!”一个小孩子向着身边的妈妈问。这个年轻的妈妈认真地向着长长的孝子队列望去,第一个打招魂幡的自然是刘老爷了的大儿子刘玉堂,第二个就是刘伟,第三个才是刘老爷子的三儿子刘玉启,往后依次是孙子辈的刘胜、刘强、刘松、刘奇,再往后就是更远上一点的侄辈、孙辈的本家族人了。
“可不!就是。大娘,这是咋回事呀?”这个年轻的妈妈又向身旁的一个年长的妇女问道。
“老爷子一共有三个儿子,刘玉堂是老大,摔盆打幡是他的事,自然排在第一;排在第二的应该是二儿子刘玉明,可是,他已经死过了,这个位置自然应该由他的儿子刘伟顶着;老三刘玉启原本就该排在第三,接下去才是侄子,侄子下面才是孙子辈的,没有错。”那个年长的妇女,很精于此道地娓娓叙说着。
“哎,儿媳妇辈里的妇女都出来了,孙媳妇辈里的人也不少,怎么没看见何静出来?”一个声音从秦彩花旁边的一个小媳妇口中传出来。
“哎,就是,怎么少了何静呢?前几天还看见她拖着个大肚子,在刘伟爷爷家走过呢,是不是生产了?”一个手里织着毛衣的小媳妇脱口说道。
“耶,就是,要是何静生产了,我还得催她去做手术呢,都二胎了,要结扎的。”秦彩花警觉地瞧着身边的那个织毛衣的小媳妇说道。
“我说着玩的,谁知道人家有什么事。”那个织毛衣的小媳妇没好气地看了秦彩花一眼,扭身到别处去了。
高玉魁今天显得特别激动,也不知道他是对刘老爷子有着深厚的感情,还是因为这场老殡出的让他感到为难伤心,说到动情之处也止不住声音哽咽,潸然落泪。使围观的人群中也传来了阵阵唏嘘之声,孝子队列中更是一片抽泣。
末了,随着老总一声“前后上肩,各人看好各人脚下的路!”的高喊,一声清脆的陶盆碎裂声从丧御前传出,长长的孝子列队开始慢慢地向前蠕动了,厚重的棺材并各种纸人、纸马、花圈等汇成一条流动着的长龙,向着刘家祖祖辈辈不知道多少代的老坟地缓缓地走去……
第二天,是为爷爷圆坟的日子。刘伟和刘家其他的儿孙们一道,在刘玉堂的带领下,再一次奔向坟地,例行着向爷爷告别的繁琐程序。按照陈家庄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老规矩,死者被葬入土以后,第二天要圆坟,就是死者的儿孙们要在死者下葬后的第二天,重新收拾坟茔,把坟头弄圆了,像个馒头似地稳稳地耸立在地上。接下来就是一七、五七、百天、周年、两年、三年,每个日子都要备了祭品到坟上去祭拜。等过了三年,整个丧期才算彻底地过完,可以正常地从事其他的喜庆活动了。只是每年的清明节,阴历的十月一还要到坟前烧纸焚钱,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以期逝去的亲人在九泉之下安眠。那都是例行的习惯,不像在三年内如此的隆重了。在这守孝的三年中,死者的儿孙们一般不能结婚,过年不贴春联门画。
“五七”过后,和爷爷告别的频繁祭祀活动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刘家又恢复了平静。何静也过了满月,一家人慢慢地从失去亲人的痛苦和紧张紊乱的生活节奏中走出来,生活的列车像负重喘着粗气的老牛一样,又渐渐地重新爬上正轨。
然而,送走寿终的爷爷,刘伟的心里并没有一丝的轻松感,他的心反而抽得更紧了。在爷爷走后的这段日子里,爷爷临终前的情景经常地浮现在他的眼前:爷爷企盼的眼神,低低的询问“生了吗,丫头还是小子?”爷爷有气无力的话语:“我不怕死,也不怕烧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看到老二家的重孙子,看来是等不到了,小伟啊!爷爷等不及了。”爷爷最后嘴角颤抖着,似乎还想再说什么,颤动的嘴唇抽搐着,微弱的目光永远定格在自己的脸上。这场景像一潭咸涩的湖水,时不时地将刘伟的心在里面浸一下,忙碌的时候暂时地忘掉了,闲下来就会无意识地重复一下。这种痛苦不像失去亲人那样撕心裂肺,不像受到重伤那样痛苦万分,也不像受到侮辱那悲愤难忍。失去亲人可以大声地哀号;受到重伤可以咬着牙坚持,亦或轻轻地呻吟;受到侮辱则可以像雄狮那样咆哮反扑,疯狂报复。而这种莫名的痛苦不是任何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找不到任何可以报复的对象。它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遥远的内心深处,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不是时时刻刻痛得让人受不了,而是时不时地刺激你一下,让你感觉它的存在,吞噬着你的灵魂。尤其是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种痛就显得格外的疼。
何静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她尽可能多地操持着各种各样的家务,以减少因自己又生了一个女孩儿给她带来的负疚感。爸爸、妈妈不悦的脸色似乎也感染着幼小的婷婷,她像知道父母心事似的,尽可能多的跟着奶奶,不再太敢缠着爸爸、妈妈撒娇了。刘伟妈在家的话也比以前少了许多,久违了的愁容再一次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显现出来,她把更多的爱倾注在孙女身上,祖孙两个成了相依为命的好伙伴。
已是深秋,天变得越来越凉了,还没到立冬,天就阴沉起来,好像要下大雪的样子。刘伟妈害怕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就早早地准备起过冬的棉衣来。这天午后,刚刚吃过午饭,刘伟妈就在堂屋的当门铺下席子,摆出做活的摊子来。拿了拆洗好了棉衣料子为婷婷做起过冬的棉袄,小婷婷也在奶奶的眼皮底下,爬上爬下的玩着。何静在厨房里收拾着碗筷,锅碗勺盆相撞的声音不时地从厨房中传出来。刘伟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在门里坐着,摇晃着襁褓中的小女儿,等着何静收拾了碗筷哄孩子入睡。如果没有生育次数的限制,亦或没有传宗接代观念的束缚,这该是多么和谐的人间天伦画卷啊!刘伟这样想着,一种莫名的惆怅又一次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