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巨人

　　
　　我认识石头巨人的时间不短，但我从没问他，在遇到我之前，他已经在那里蹲了多久。不过照我估计，一定要比我认识他的时间还要老长老长。
　　遇到石头巨人那天，我的耳朵不停的掉到地上，以至于，我差点闪了腰。虽然在夜村的时候我的柔韧性很好，就像湖泊里的水一样，可是三番五次的要像鸵鸟一样将脑袋埋在地里，总还是受不了。
　　那天，我的耳朵很不听话，从脑袋上跳下来，钻进土壤里，像鱼一样在土壤里游泳，我不得不向大夯借了胡子，织成网，在土壤里打捞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很淘气，当我抓到它们，扔下渔网的时候，它们又长出翅膀飞了出去，让我追的很吃力。
　　我原路返回，去找我的渔网，结果收到一条飞信，是村里的放牧人，将我的渔网借了去，他说，他从没想到，大夯的胡子还可以织成网，以后，他的猪漂浮在湖里，就不用一个一个的打捞了，他将他的猪们装进网里，坐在村口的树下，再将网系在树枝上，如同钓鱼一般，这样就可以将的猪们一起打捞了。
　　我觉得他的方法太笨，还不如向鱼借一身鱼鳞衣，向飞鱼借一双翅膀，那样，他的猪早就学会游泳了，可是，他不听我的。我走到村口的时候，只见他将树当作鱼竿，鱼竿的另一头吊着我的渔网，渔网里是他那一群猪，那群猪在湖里学游泳，学的一脸认真，当它们要漂浮起来，放牧人便将树支起，让他的猪悬在湖面，任风带走身上和胃里的水汽。
　　“今天，你的树枝修剪的怎么样？”放牧人看见我说。
　　“今天，你的树枝修剪的怎么样？”我回答他。
　　“你的渔网还真是好用，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放牧人一摇一晃的向我走过来，他长了一身的气泡，他说，那是湖里的鱼送给他的礼物，他不好意思不要，那些气泡，挂满了他全身，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是正对着我还是背对着我。
　　“我的耳朵跑了，我要用渔网把他们追回来。”我说。
　　“我的猪们马上就要学会游泳了。”他说，他向我走来时一身的水泡正在兴奋的跳动。
　　回想我和他的见面，他总是忙着教他的猪游泳，经常，他就在湖中央，他的猪在他身边围成圆圈，不停的喝湖里的水，一开始，它们在湖底，后来水喝多了，便漂浮起来，在湖里转圈，放牧人，将他的猪，一只一只的捞到起，挂在村口的树枝上风干。他每次一边压着猪肚子，一边和我说：“村长，我的猪们就要学会游泳了。”我不知道他是在折磨他的猪，还是在折磨他自己，我不忍心和那群猪对视，便急忙找借口逃开，他这儿，是我不常来的地方。
　　“嗯，我的耳朵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说。
　　“村长，你再帮我织一张网，我第一次没经验，网破了，你看。”放牧人指着湖面说。
　　我向湖面看去，只见他的一群猪毫无例外的张开四肢漂浮在湖面上，例外的是，脸上长满了大夯的胡须，后来我去看大夯的时候，他变成了光头，不仅没了胡须还没了头发和眉毛。大夯说这样也好，毛发这类东西，终究是个麻烦。
　　原来，那群猪，趁放牧人和我聊天讲话的时候，将网给吃了，因为大夯的胡须太多，它们吃撑了，胡须便从它们的体内向体外的长了出来，而且选择性的选择了长在脸上。
　　放牧人哭着说，他的猪以后都没有脸了，看见的全是大夯的胡须。没办法，我身为村长，得为他出谋划策，于是，我献出我宝贵的手指，帮他将他的猪给打捞起，倒挂在树枝上，然后一只一只的帮忙梳洗毛发，为了让放牧人能看见他猪的脸，为此，我和放牧人坐在树底下，给他的猪编毛发。那群猪很听话，在风中睡着了。树枝上挂满了猪，如同丰硕的果实，给猪编好了毛发，我们又重新将猪挂上树枝，放牧人沉重的，空气无法将他支撑起，于是树根从土壤里冒出来，将他从地面托起，悬在空中，和他的猪们站在一起。
　　放牧人问我，他是不是一个好村民，我看着他，没法说不是。他问我为什么他不能和其他的村民一样在天空行走，我说大概是他对那群猪的情意太重，空气无法支撑起，他笑了，就连身上的水泡也笑脸，在摇晃的水泡里，我看见了他模糊的脸，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温暖。
　　他的猪长的圆滚滚的，脑袋是身体的三倍大，所以走路的时候，常常走不稳，一头栽进地里，成了倒栽葱，这也是放牧人为什么那么执着的要教他的猪们游泳的原因，天空不行，陆地不行，那就只能走水路了。我很同情他，因为，他不能上空中之城，躺在生命树的树底下，看树叶如同游鱼一样在天空飞翔舞蹈。他离不开他的猪，他的猪上不了天空之城，画者说，他不允许，放牧人的猪从天空掉下来，将我们夜城砸成窟窿。有时，我看见放牧人坐在山坡上，他的猪漫山遍野，栽满了山坡，他如同拔萝卜一样，将他的猪连根拔起，然后一个一个的送进球蛋里。
　　那时，他就像是一个最富有的农民，得到了一个大丰收。浑身的满足和幸福，即使从天空看下去，也依旧光芒四射。
　　我和放牧人坐在村口的树底下给猪编辫子的时候，画者牵着他的猪向我们远远走来，眼看着他从云端走到我们面前，一脸朦胧的说：“这猪，看起来比以前好看多了。”
　　“真的吗？”放牧人立即一脸兴奋。满脸的水泡一闪一闪的晃动。我立即拿出他刚刚哭丧着脸的表情与之对比，果然，落差很大，造成鲜明的视觉对比。
　　画者的猪，将脸侧向一边，蹄子不住的摩擦着地面，将完整的地面踩踏出破洞来，不禁意的一眼，我看见，它刚刚踩踏出来的破洞里，冒出两只蘑菇，眼熟至极，于是趁那猪蹄再次落下之前，一溜烟的冲过去，拎起那两只不听话的耳朵逃离。
　　大概是冲的太快，一下子冲过了头，没留意前方一尊巨石，就那么结结实实的撞了过去，那两只耳朵吓得呆如木鸡，被我抓住时机安放到了脑袋上。
　　我睁开眼睛时，眼前一片明亮的柔和，天鹅绒一样细密的“水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放眼望去，前后左右皆是那晶莹透亮的水草，如同海水一样将我团团包围。身心格外的舒畅，如同是在某人甜美的睡梦中一般。
　　正当我陶醉在这个安逸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时，忽然听见一声：“村长！”
　　霎那间，我电光火石般明白，此刻，我正在某个人的世界里，于是连忙退出来。仰头只见一块巨石，呆呆的蹲在我面前，有着模糊的人样。
　　我皲裂的不成模样，看来他真是够硬的，我被他撞的细碎。我仔细的看着他，良久，打算离开。
　　“就要走了？”他说，声音如同他的身体一样坚硬，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色彩，我看不见他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
　　“你没说，今天，你的树枝修剪的怎么样？”我说，我看见我的声音结成网络状，淡灰中透着清亮的白，用指尖碰触，微凉。
　　“为什么要说？”
　　“习惯，我们夜村的村民说话前都要说这一句。”
　　“为什么？”
　　“不知道。”
　　他沉默着，粉尘从他的身体上扑簌簌的掉下来，终于，他说：“以后，你和我说话，不用说这一句。”
　　“不行，我不能破坏我们夜村的规矩。”
　　他沉默着，似乎在思考，然后说：“你不用破坏规矩，我破坏，你不让吗？”
　　“随便，那是你的事，你刚刚看了我的世界？”我确信他看了我的世界，否则他仅仅只是一块僵硬的石头。
　　“那是你的世界？”
　　“它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进我的世界里看过。”
　　“不知道，我还不能够了解，也许有一天，我能将我看到的告诉你，但现在不能。”
　　“为什么？”
　　“我没有感觉，我的身体太硬太厚，感觉那种东西穿不透，以后，你可不可以教我。”
　　我看着他，一个滚圆的身体，忽然间，好像看见了那个居住在玻璃屋的女孩子，不知道，她是否能感知这个世界，也许是因为她不能，所以才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好！”我回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天空之城，钻进我的球蛋里，挂在树枝上，修复我满身的伤痕。生命消融前，有一个疑问还在心里，刚刚看见的那个世界真的是那个石头人的世界吗？是那样的柔和温软。我决定醒来再去探个究竟。
　　第二次看见石头人，他还在那里，模糊的脸上，看不见表情。
　　“你来了？”他说，声音里听出一丝激动。
　　“嗯”我为他的激动而新奇。
　　“告诉我，我们夜村是什么样子？”
　　“你没见过？”我惊异不已。
　　“我从来没有任何知觉，直到那日，你整个的闯入我的世界，我才如同从睡梦中醒来一般，想要感知这个世界，却无法感觉，希望你能帮我，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他说时，我看见他的声音如同利剑一般向我飞来，箭头上燃烧着焰火，滚烫。
　　“我只能告诉你我所感知到的世界，很多很多我也不了解。”
　　“没关系，只要有你就好。”
　　“只要有我就好？”我反复咀嚼着，最后觉得不必和一个刚刚苏醒的石头人太计较语言的深层意义。
　　“我们夜村是一个圆球的形状，圆球上住着一群可爱的村民，圆球的中心有一棵巨大漂亮的树，树根从天空垂下，远看就像是云，那是我们的天空之城。”我说。
　　“我很想去天空之城看看，在你的世界，那棵树似乎特别重要。”
　　“嗯，很重要，我喜欢躺在树底下，看树叶和流云，我喜欢坐在树枝上，极目远眺，俯视我们夜村，我一直努力想攀登到树顶，看一看树顶的风景，现在，我已能坐在第一层树枝上。”
　　“天空是什么样子？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感觉？”石头巨人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天空没有样子，没有颜色，没有感觉。”我说。
　　“为什么？”
　　“因为不能用语言言状，只能靠你自己去感觉。”
　　“可惜我没有感觉”
　　“终有一天，你身上沉重的盔甲会卸下来，感受到微风的轻柔，阳光的温软，天空之城的美丽。”
　　石头巨人沉默不语，身上扑簌簌的倘下流沙，我忽然发现，他看起来比我上次看到的样子要小许多。我想，他终究会变成那个我在他世界里看到的样子，他有一个我们夜村最美好的世界，那里一片温柔的祥和。
　　最后一次看他时，他和我说：“村长，我记得你的世界，那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草原的中间有一棵树，那围着那棵树，一遍又一遍的转圈，我想问你，你是在做什么呢？”
　　“最后，那片草原是不是被你的流沙覆盖，变成了荒漠？”我笑着说。他的话让我震惊，原来我的世界是那个样子，然而，我从来就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很幸福，原来不是。
　　他呆愣着，俨然一副标准的石头人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里太澄明，我害怕看见自己的影子。
　　后来，石头巨人学会了行走，当画者牵着他的猪在夜村里行走的时候，我坐在石头巨人的手掌，任他载着我在夜村里游荡，他迷路了，然后我负责将他带回来。
　　画者说，我的脑袋看起来不太正常了，于是，在一个黎明，从天空之城滚下来的圆球还没挨到夜村边缘的时候，画者将我带到匠人那里，让匠人给我检查脑袋，我格外的不喜欢匠人，不喜欢他的味道，他给我的感觉，可是那天，我还是被画者捆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