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三)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0-09-06 19:31:49 字数:9285
半年前,三轻局从越秀水泥厂抽调两名干部去七里营耐火材料厂工作,水泥厂干部岗位出现了空缺。其中总务主任一职很快补上,而政工科副科长人选一直没定下来:在这个问题上,王维仁书记和李介直科长存在分歧,王维仁心里明白,给李介直安排副手,自己是不敢过于主断的。
依李介直的想法,政工科干部人选首先应该注重这个人的德性,他应该是一个勇于负责和创新的人,用时下时髦语言说,做政工干部的人,要有最优良的现代意识。中央一再强调压缩上马工程的数量、规模,所以目前整个水泥行业普遍有产品滞销问题。一个运作态势良好的政工科,无疑会给工厂人事、生产等各项工作带来新起色,进而树立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越秀水泥厂崭新企业形象。因此,政工科目前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如何科学、合理使用人才,用什么的人才。至于王书记坚持要用的质检科长柏世铭,文化不比自己多多少,工作中走现成的路子行,换一套走法或思维,他就是明显是一个落伍的人了,搞不出什么大动作。另一方面,这个人太工于心计,太过自私,用职工们的评价说,这个人是一个见便宜就占的家伙,缺少作干部的胸襟和眼界。这是政工干部的大忌嘛。一定角度上看,政工工作决定着工厂文明程度。柏世铭的工作作风,不把工厂弄成人际关系的大染缸、大杂烩吗?
一次,李介直和王维仁在食堂吃饭时又唠到了这个问题。王维仁说他对干部人才知识储备的自我否定是妄自菲薄,至于他忧虑自己年纪已高更是“老革命在新形势面前的退缩”。李介直无声地笑笑,说:“我知道自己,所以我想找一个真正能让自己放心交班的称心如意的副手。”看对方在认真地听,他稍顿了一下,接着道,“再说,无原则地任用干部,也不符合工厂制度和利益。”
王书记脸上明显现出不悦:“什么叫无原则地任用?你以为我是在凭感情做事?”
李介直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些,就只顾嚼饭,没有应声。可是说出了这句话,他心里也感到很痛快:这个王书记,圆熟有余,原则不足,他身上的许多知识和魄力都被他过早、过多的庸俗化东西所束缚了。
见李介直没吭声,王书记也好一会儿没说话。快要吃完饭了,王维仁忍不住问道:“你说,副科长由谁担任合适?”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商量着任用干部,嘴上说着话,心中总觉得有些憋闷,这个水泥厂,本来应该是自己一个说了算的嘛。
李介直盯住王维仁,说出了一个名字:“柏根。”
“柏根?那个倔柏根?”王维仁很觉意外,“今天惹一个,明天惹两个,群众关系……”“不是他惹人,是有人触犯了工厂纪律。他倔,倔得在理。”李介直不高兴他也像普通人这样评价柏根,不等他把话说完,截住了他。
“他就知道发脾气嘛!”王维仁推开碗筷,提高了声音,“又不注意工作方式,”站来要走,见对方没动,就又坐下,“不会联系群众,工作中怎么服人?”
李介直压抑着王维仁的偏见看法给自己的不快,说:“这样也总比一些人明哲保身强,有原则,有头脑,更有一种突破和创新的勇气啊!说到……”几个工人从旁边过去,李介直停了一下,然后说,“说到工作方式,我看这纯是经验问题,经验都来自实践。群众关系怎么样,我们应该全面衡量,客观评价,不能因为一两个人的意见,或少数几个人的看法,就全部地否定了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厂领导有观点错误?”王维仁敏感地问。
“至少我们应当谨慎对待群众舆论及其导向,不能让群众附和个别干部的意识作人才品质和才能等的评价。柏根呢,我最了解,有思想,上进心强,正直,从来没有私敌……”
“还有别的吗?”王维仁用小刀剔着牙,问。
“他年轻。”“年轻?”王维仁停止动作,一脸困惑地问,“他四十几了?”
“三十四。”李介直掏出一块纸,擦擦手,跟在王维仁后面向外走,“他的家庭负担重:老娘七十多岁,常年用药;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房子又小又破,快不能住人了……他没跟人说起过这些,我们看到的只是他工作,工作。”
王维仁点点头:“我也知道,他这个人写写画画还挺有两下子,前些日子他家里有事,我替他审过几回广播稿,他还认真地对我说谢谢,哈。”
李介直很高兴能从他口中听到关于柏根的这样有点温情的语言。他走上一步,和王维仁并行,继续说:“现在他正参加成人自学,是干部管理专业。”
王维仁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说,“我再跟其他几位厂长碰碰头儿。”迈开步自己去了。
李介直站在那儿,有点发愣。对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摇摇头,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过了两三天,李介直被王维仁叫到了书记办公室。
“老李,想好没有,你的副手人选问题?”王维仁给李介直倒杯茶水,放到他面前,边问。
李介直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然后说:“如果问我的意见书,那就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柏根是政工干部最佳人选。”
王维仁向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头去喝茶,慢慢道:“那几个厂长,好像不太同意吧?”
“我也侧面了解了一下,”李介直望着对方,直言不讳地说,“经营厂长南书志,对柏根一向是欣赏的;生产厂长孔祺增来厂不久,暂不作表态;只有生活厂长荆守业对柏根有成见——是成见,柏根记过他迟到,并且在板报上柏根还说提过生产中安全隐患的问题,对于这些事实,荆厂长不愿意让人说,特别是在公开场合……”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意识到王书记根本没有用心听自己,他坐在那儿点着一支烟,眉头微夏蹙,分明在想着另一个人或另一个路子,他正在想着怎么样来说服自己放弃主张。他收回前倾的身子,有点颓唐。
在李介直的印象中,王书记是爱才的,四车间主任张孝勤、水泥厂医生陶恨冰,还有化验员谭香,都是他发现和提拔的,就连他们争论的考勤员柏根,不也是两年前王书记点将出山的吗?他不明白,今天的王书记为什么就不是了昨天的王书记?他明知柏世铭的缺点的嘛!
窗外艳阳高照,云淡天蓝。
李介直的手伸进衣袋,要掏什么,却迟疑着没有做。
王维仁脸上现出急躁神情。他不能让这件事在这个老头面前卡住,不然还有什么权威可言!连柏世铭都提拔不了,荆厂长面前如何交代?他吐出一口烟,作出了一个决断:“这样吧,老李,召开一个班子会议,讨论表决,行不行?你也知道,要是以前,或别的什么人事,就不用这些程序和麻烦的。”
李介直并没注意到他的恳切的目光和语气,他只是觉得心中“腾”地起来一股火,烧得自己愤怒难抑。他忽地站了起来,直视着对方:“王书记,你的原则哪去了?”
“难道这不是原则?”王维仁眯着眼,向上对着他瞧,手指轻轻打了一个响儿,“民主集中制啊!”
李介直想说什么,张着口却说不出啥。是啊,民主了,再来个集中,正常,应当。原来家长制时,还有些英明,现在要民主集中制了,真理却都在人家手中。总务科(处)长杨成彪和荆守业、王维仁,都是一道的,民主讨论,自己将成为少数派,事情的结局是铁定了的了。他抖抖地从衣袋里抽出手,把几页纸对着他用力甩了几下,说:“本想给你看看这些东西,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几下将字纸撕碎,丢掷到地上,拂袖而去。
王维仁愣了一会儿,起身去看地上的纸片,有“产口的开发”“植物净化”等字样,好像还有表格。是柏根的字体,他又愣了一下,扔掉纸片,用力踩几脚,走到窗前喊了一声:“赵楠!”
广播员赵楠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过来了,紧身衣勾勒出鲜明的身体曲线。王维仁微微皱眉,命令说:“把办公室清理一下。”便走出办公室,出外几步又折回,对拧头发的赵楠说,“地上的碎纸别扔,放到文件筐里——小心弄湿!”
第五章柏世铭
李介直和王维仁谈话时,质检科长柏世铭就在下面不远处的篮球场边上看人家打球。从外表看,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眼睛细细的,嘴唇薄薄的,大背头。中山装旧了些,但这一点不影响他的“派头”——水泥厂人和他开玩笑说,他有“厂长派头”,对此,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相反,他很得意,就是不能当上厂长,这也是一种荣耀嘛。何况,他知道自己心在想着什么。所以,他总以为这是人们给自己的一个美好预言和期望。此时的他,心思全然没有在球场上,他在想着前天的一次会议:
……会议室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向吸烟者提出抗议。吸烟者蛮不讲理在辩解道:水泥厂大烟囱每天冒出那么多二氧化硫你都不在乎,乌米大的烟卷你就受不了啊?你是欺软怕硬吧?“吸烟人真是没脸没皮,没心肝!”代财务科长参加会议的现金出纳桂瑛回头骂了一句。“没心肝好啊,省得三心二意,肝肠寸断……”人们哄笑。桂瑛要去打说话人,妇女主任线云笑着拉住了她。
荆守业坐在了旁边,他递给他一棵香烟,问:“今天会议,什么议题?”
荆守业三角眼在前进帽帽檐下眨巴两下,端着烟让他点着,说:“老柏,你不是百事明白吗,怎么连这次会议什么议题你都不知道?呵呵,人才会议。”
“李科长……”柏世铭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荆守业夹着香烟的手指指前面:王书记到了。
会议主持工会主席里山点名,装卸队队长章敬权姗姗来迟,点到他时,正好赶到,听到叫自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答应了一声,人们大笑,连王书记都忍俊不禁。
“又回家喂猪了。”有人戏谑道。又有人笑了。
章敬权装作没听到什么似地,面无表情地就近坐在门口稍里地方。
孔祺增厂长先简单说了几分钟有关生产问题,接着就是王书记讲话:“……用中央首长话说,我们所说的人才,也应该包括那些默默无闻、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在自己岗位上成绩出色的实干家。”他向四下扫视一遍,“因此我认为,领导者、干部必须是实干家,而实干家呢,就未必能成为领导者和干部的吧?行行出状元,夏平不是有个烧饼状元吗?”
有人低声笑了,这里有柏世铭,可是他就笑到半截,因为他注意到李介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异。“他没理解王书记这话意思。”他想,“看来在王书记面前,荆守业成功了”
“看一个人才,固然文凭或学力,固然重要,然而我们也不能唯文凭论,可爱的呆子,漂亮的花瓶,有什么大用?本本和生活是不一样的。鲁迅提倡青年人应当具有内心的理想之火,但是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飞得太高,坠落在现实上的时候,伤就格外重了。一个人,兴趣广泛没有错,可是在一个企业里,他的专注于一事,全心全意做好本职,是第一要紧的。”王书记顿了顿,接着说,“我们有人看过《创业史》吧?它说,人,不论思想有什么错,拼命劳动这件事总是惹人喜爱。”
有人嘻嘻两声,柏世铭听着这话句句对着柏根的意味,心里那个爽啊。后面坐的化验室主任汪海学很响地“哼”了一声,跟谁低声说了句:“江湖老大的口气。”旁边的李介直脸色阴郁,“他老人家心里不是滋味了,嘿。”他暗自想,“王书记这话是尖酸了些,但有力量,这力量好,有味道!”
荆守业悄声问:“听明白了?”“差不多。”“什么差不多,你还想怎地,让他直接说你柏世铭最合适或柏根不行?”柏世铭脸红了一下,别开视线。……
散会时,荆守业肩膀碰了他一下:“抓紧意思一下。”看他一时不解,他朝前面努努嘴,站起身,“别以为这就是板上钉钉儿了,李老头儿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还要争。”
“他还要争。”荆守业这话始终在柏世铭耳边响着。只要时间或机会,他就注意李介直动向,就留心书记室动静。果然,他有了收获,他看到李介直闷头进了王书记办公室,不久又闷头出来,然后赵楠进去,王书记出来又返回去,然后又出来,走了。
他心里有了底,立刻兴奋起来,窜进场子里,叫道:“小牛下来,怎么打哪,过河捧卵子——小心过肾(甚)!”一面思忖:是时候了,应该去容余县城他的家里拜访拜访了。接过别人传过来的球,他也有了主意:找陶恨冰帮忙。
医务室门前的串红、江西腊热烈的开放着。
柏世铭进了屋,才知道白喊了一通,陶恨冰不在,只有一个手上扎了几根银针的桂瑛在冲他笑。
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下,问:“咋地,还没从失恋痛苦中出来?”
“算啥呀!”桂瑛血色不足的脸上现着无所谓的笑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笑什么?”
柏世铭用手把桠不乱的头发向后理理,说:“你倒看得挺开,那么好的小伙,你说甩就甩了……”
“世铭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桂瑛反驳说,“男人和女人,在这事上,谁受的伤害最大?我的青春,我的名誉……”
“哈,名誉!你还在乎这些?”柏世铭碟子里扎猛子——不知深浅地说。
桂瑛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你说什么?我怎么就不在乎这些?我桂瑛比谁少块骨头短根肋,也要你来往我身上喷粪?”柏世铭惊愕地看着她,一时无言以对。“别以为你要进政工科就老母猪夹扫帚——假充大尾巴狼,就你那一嘟噜狗尿台,也想算一盘菜?”桂瑛不让对方插话,连珠炮似地向着柏世铭又轰又炸,“我行不端,走不正?我没认干老子求进级,我没送人家乳罩讨乌纱!刚得意点你就张狂,也想狗戴帽子——充人?看你那德性!”
桂瑛这一顿数落把柏世铭搞得脸上黑一阵,白一阵,哎,打人家脸,现自己眼,理亏心虚,羞臊难堪,他望着对方,期期艾艾地道:“桂瑛,我……”
桂瑛扭过头去呼呼喘气,不理睬他。柏世铭苦着脸,坐立不能,留去不得。
这桂瑛见他还碍在那儿,愈加心烦火旺:“也不看看你祖上八辈,沐猴而冠,也学会了落井下石?迎风讨好,顺风接屁的溜须精,也配教训本姑奶奶?你丫头还没过门儿,干啥进了男人被窝?”
柏世铭慌忙打拱作揖:“好妹子,是大哥糊涂,冒犯了你,求你消消气儿,别再嚷嚷了。”
“我嚷嚷?清天白日,红口白牙,你扩约肌一动,啥屎都拉,你怎么不忌惮?我说几句实在的,你就怕了?要不是我亲眼见……哎哟,柏世铭,我操你妈啊!”桂瑛过于激动,痛针了。柏世铭连忙倾身向前,哄她道:“桂瑛,好妹子,快息雷霆之怒,你手上痛,我心里痛呀!”
桂瑛抬脚勾勒翻了柏世铭的凳子,恰好他说了话又要坐回原处,结果一个腚墩,仰面朝天,实实地跌在了地上。桂瑛放开嗓子格格大笑,立刻又捂了手止住,嘴里抑制不住地咒骂道:“痛快,活该!”
这时陶恨冰回来了,正好看到柏世铭刚要从地上爬起,他不解地看着两人,诧异地问:“老柏,你这是……”
桂瑛得意地说:“他惹着老娘了,磕头认罪呢,哈……”
陶恨冰严肃地说:“小桂,你老实点吧,小心痛针。”
“报应一回了,”柏世铭幸灾乐祸地说,“我好高兴哟!”费力地从地上翻动起身子,慢慢腾腾往起站。
桂瑛逗得伏在桌子上,身子直颤。陶恨冰赶紧起了针,轻揉两下行针部位,问:“怎么样,感觉?”“好多啦!”桂瑛把他的手按住,双眼热烈地盯着他。
柏世铭拍拍土,摆正凳子,一转身,看到了这情景。他嘿然一笑:“陶老弟,我一会儿来?”迈脚就要向外走。
陶恨冰用掉桂瑛的手,说:“她完事了,咱们聊。”搬过一张椅子,“坐下,喝点水。”
柏世铭好像很为难的样子,瞅瞅桂瑛,还是坐下了,口里说:“人不可一日无茶,但今天这个茶,不知喝得——喝不得?”桂瑛脸上涌起一层红晕,剜了他一眼,气昂昂地走了。
“这小桂的脾气。”陶恨冰不知二人闹什么,关门时,说道。
“不温柔,又没有姑娘家的身段,可是爱情价码还不低呢。”柏世铭揶揄道,“小穆那小伙,还有啥说的!”
“个儿小,相貌也不出众——桂瑛嫌他这些。”陶恨冰淡淡地说,“她的工作好,要求对方就不是工作或什么文才了吧。”
“金石滩警察那样的男人会看上她?”柏世铭带着嘲讽,说,“用男人体魄弥补自己不足,也想得出来。”
“她需要男人的保护,穆标做不到。那个矫健威猛的警察的身影,让桂瑛的想法改变了。”陶恨冰喝口水。
“她对你……”柏世铭神秘地盯住他的脸,捧着杯子,低声问道。
“别说这个——你来有什么事?”陶恨冰脸色微红,赶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柏世铭双手握住茶杯,看着陶恨冰,说:“你能猜得出——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么客气,是求医问药?”陶恨冰看看他的杯子,起身又去拿暖壶,边问。
“不是,”柏世铭脸上露出一丝羞怯,顿了一霎,说,“咱先说点别的——你妹子陶慧佳,文化功底挺好啊。”
“咳,比咱们多读几本书而已,一点死巴巴的书本东西。”他不知道对方的话题忽然来了个大转弯,抬头看着对方,轻淡地回道。
“厂里人,都喜欢她的文章。”陶恨冰不语。柏世铭朝门外瞅瞅,接着说下去,“嗳,要我说,让她在车间就这么干下去,可埋没人才了。”盯住他不再说下去。
“……”陶恨冰没有说话,见对方在向着自己专注地看,他皱皱眉头,说:“那又怎么样?你也不是不清楚,为了她这个工作,我费了多少力气,还要求人,累。”
柏世铭故作高深地一笑,朝前凑近点,说:“告诉你一个可靠消息——注意,只许你知道——”见对方并不理睬的样子,他有点沮丧,他不知道自己所谓这个“消息”,在陶恨冰看来是不是早已是旧闻。要知道,陶恨冰是当年王书记从珍珠岩矿“挖”来的,王书记想的、做的,他什么不知道?柏世铭眼睛转了转,哎,有用也罢,没用也罢,说出来给他听,也算是我的朋友之意吧。他又朝外面望望,从座位上站起,身子倾伏在桌子上,他的嘴几乎碰到了陶恨冰的耳朵,说,“四车间核算员去七里营的事定下来了。”
陶恨冰停止呷茶,望住他:“谁说的?”
“荆厂长。”他依旧压低了声音,说,“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荆厂长看我丫头工种差,特意告诉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办?”陶恨冰不无挖苦地说,“人家可是知音说与知音听啊!”
“别这样看我,啥知音不知音。”柏世铭从桌上放的一只烟包中抽出一支香烟,寻火柴不见,伸手从自己衣袋里摸出一只燃气打火机,“哒”地一声响,点着香烟,吸一口夹在指间,说,“朋友嘛,我自然应先想到你哟!再说,我孩子那算术水平,地球人都知道,嘿嘿……”这个柏世铭真是精得很,女儿在厂里做临时工,这让他不甘心,但女儿有不光彩的事让他在众人面前很不体面:她竟然在宿舍和男友做出了风流韵事!这时如果给她变换工作,更是焦点人物了,弄不好,自己也跟着倒运。听说陶恨冰要送小妹陶慧媛去市城天化学习护理,立刻想到也把女儿柏芝送去,过几年再回厂,啥事都没了。眼下先给陶恨冰一块糖,以后他会送回给自己一罐蜜。哈,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这步好棋,陶恨冰哪里会知道。听了他的话,陶恨冰一抱拳:“多谢厚爱!”收回拳,向他靠近点,说,“可是大哥,好像不止这些吧——你刚才说了,要我帮你什么?”
“帮忙?我要你?”柏世铭却是跳开圈子,调侃地道。
“哈!你,我还不知道?龙肉不吃,鬼肉不吃,别的你有什么不想的?无利不起早啊你!哈哈……”陶恨冰毫无顾忌地玩笑道。
柏世铭笑了,说:“好,言归正传,开天窗倒葫芦,咱们敞快亮堂地来吧。”将香烟扔掉,看住陶恨冰,问,“你认识王书记家?陪我去一趟!”见对方疑惑的样子,他干脆抛弃所有顾虑,坦率地说,“去政工科的事大体定下了,我总得表示一下,是不?”
陶恨冰迟疑着。王维仁家他的确知道,给王书记妻子看病,他和父亲去过一次。行医上门,无礼可拘,但这次不下求神告佛,非礼即仪,他如何介入呢?柏世铭见他犹豫,以为他在等待他的某种承诺,便说:“如果我进了政工科,首先提拔你妹妹!”
陶恨冰摇摇头,说:“我不是想这个——好吧,我安排一下。”
这天下班,柏世铭没有马上回家,他请陶恨冰,两人来到厂子下面的顺风酒家,要酒要菜喝了一通。意兴阑珊时,已是八点多钟,天空完全黑了下来。苍茫天际,星辰闪烁,上弦月已斜坠山梁。除了水泥厂大炉的声音,周围静静的。陶恨冰跟他告别,走下山坡,进了村子,不见了人影,橐橐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去县城容余,全靠陶恨冰了。”柏世铭长长地舒了口气,伸展两下腿脚,就向山上水泥厂走去。刚走不远,两辆卡车从后面上来了。他回头招了一手,前一辆车打了一声笛,却没停,缓缓地过去了。他骂了声:“操,什么东西!看我喝多了?”站在原地,等后面的车上来。半分钟后,那一辆卡蜗牛一样地爬上来了,车灯晃得他向路边蹐了蹐。“柏主任啊?车不能停,你能上来吗?”卡车门打开了,柏世铭心里又骂了一声:“操,就这样上啊!”还是小心地靠近,右手抓住车门,左手扶住车身,跟着走了几步,然后抬脚迈上踏板,司机伸手一拉,他就顺利地进了车中。“载重车,坡起危险,是吧?”柏世铭有点含混不清地说。司机专心地看着前面,说:“你知道?是啊,所以这样让你上来,你没事吧?”“没——事,就喝一点点。”
进了厂区,柏世铭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亢奋。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一片天,马上就要为自己而变了,那么其它的一切呢?哈!他没有去宿舍,索性在厂区闲绕起来。经过保卫科,向左,过两座水泥库,看到广播室和生产科办公室有灯光。书记室黑黑的,王维仁书记一定是回家看老婆了。王书记真狠,不见他有几次笑意。可是听说,狼再凶,一旦窝里闯进了人,它也惊恐万状。荆厂长说得对,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我去他家送礼,看他说什么!妈的,给荆厂长老婆送乳罩的事,谁说出去的呢?他?他老婆?桂瑛也太能骂,简直把人埋汰死。
柏世铭嘟哝着,哼哼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的曲子,摇摇晃晃地上了台阶。三四个夜班工人从他身边走过,闻到他的酒味儿,交头接耳地一点点远去。
就像有向光性的蛾子,趋着灯光,柏世铭很自然地来到了生产科门前。伸手一推,门开了。里面只有核算员乔月媛一人。见了他,热情地招呼说:“进来坐,柏科长。”放下笔,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
“我不进来坐,还坐在这儿给你望门儿啊?”他扶着门框稳当一下,抬脚进了屋,喷着酒气一直晃到办公桌前,看她前面的稿纸,“一件小事——广播稿?”
“就算是吧。”乔月媛把稿子拿给他,“提提意见,科长大人。”
柏世铭响亮地打了个嗝儿,停止晃动,接过稿子,四下瞄了瞄,去一个椅子上坐下。看着看着,他的眼睛放出了光彩,精神不再恍惚的样子——这是写王书记的!他心里一动,酒意全无。“哦——呃!稿子,不错!”他挺直上身,靠在椅子上,说,“这里,”他等对方近前来,然后说,“镇流器,不是诊流器;辉煌的煌不是皇军的皇吧?不许亲日,呵呵,呃!还有……”
乔月媛撇了撇嘴,看看手表,说:“柏科长,食堂还有饭吗?”
柏世铭显然一愣,看着她,问:“你这稿子还投不投?内容和主题都挺好啊。”也不打嗝了,也不喘粗气了,郑重地等待她的回答。
“有价值吗?”
“太有价值了。”
“有意义吗?”
“太有意义啦!”
“那好,”乔月媛要过稿子,一撕两半,递给柏世铭,“你拿去吧。”见他疑惑不解的样子,乔月媛轻蔑地哼道,“兴尽而已,就算我没写过这东西。”
“真的?”柏世铭惊喜万分,眉开眼笑,“谢谢你,小乔,真的谢谢!”把撕成两半的稿子小心折好,揣了一件宝贝似地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柏世铭敲开了广播室的门。赵楠极不耐烦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说:“十点多了,什么事呀?”柏世铭笑嘻嘻地递上一份重新写好的稿子。赵楠瞥了一眼,说:“这个呀,你回吧——要是可以,星期一播。”
一听要星期一才播,柏世铭急了:“怎么明天不能播呢?”
赵楠笑了:“定例,休息。况且,王书记不在厂,你播给谁听呢?”
柏世铭没注意到赵楠讽刺的语气,一拍桌子,恍然大悟地:“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层,白忙乎了!小赵,聪明啊。”
赵楠菀尔一笑:“柏科长,要说聪明不及你,你会打拱又作揖。见上陪笑不算够,寻思送上啥大礼?”
“小赵,你……”
“这不是现在流行的顺口溜吗?还有吃东也吃西,套虎为谋皮,今天人模样,明日穿囚衣。还有……”
“得了得了!星期一早上广播,拜托拜托!”柏世铭脸上火辣辣地,转身就走了。不知是酒力,还是赵楠的话刺激了自己某个隐秘的神经,这一路他都特别地不自在。“这是捣鬼吗?不,这是策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嘛!人求前进的方式本来就不一样的啊。比如,嗯,我当了政工科长——不,是副科长,我还不是为了革命工作?他李介直凭什么反对我!个人主义?个人主义+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就等于集体主义嘛!”这想着,到了宿舍门前,也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