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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雾(四)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0-09-09 12:43:16      字数:8939

  车间的喧闹渐渐小了下来,工人们都在收拾工具准备下班了。
  陶慧佳还在不紧不慢地忙着。穆玉水站到了她的身边,她被看得有点拘谨,动作生硬迟滞许多。穆玉水有点生气,说:“什么毛病,看看就这样?自信点,大气点,不管什么情况下,你全能糊得又快又好。”
  陶慧佳老实地应道:“主任说得对。”
  “不是主任,是师傅。”穆玉水纠正说。
  “是,师傅言之有理!”陶慧佳调皮地向穆玉水做了一个抱拳动作,“弟子谨记。”
  质检员和保管员推着小车,对纸袋进行清检、验收、登记,编号入库。
  墙上的挂钟很悠扬地响了一下,下班时间到了。工人们涌出门去,回家的回家,去食堂的去食堂,有的相约着去托儿所接孩子。质检员见陶慧佳还站在那儿等待验收,就说:“小陶,你的免检,放行——”陶慧佳看着穆玉水的背影,还在犹豫。走到门口的穆玉水回过头来,笑着说:“走吧?县官不如现管,”看一眼质检员,“这事上,他说了算!”
  陶慧佳说声“谢谢!”这才随着穆玉水走出车间。
  生产科核算员乔月媛站在不远处张望。陶慧佳高兴地喊道:“嘿,月媛!”乔月媛转过头,说:“我以为没截住你……”向她迎了上来,“穆主任,上食堂?”
  穆玉水回道:“不去食堂,你请客吗?”
  乔月媛说:“美得你!我还想让人请呢,哈!”
  “怎么跑到我们北国来了?”目送穆玉水走开,陶慧佳抓住乔月媛的手,问。
  “想你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乔月媛笑嘻嘻地说。
  “贫嘴!”陶慧佳去她的腋窝捅了起来,乔月媛叫着躲闪,肩上的小兜撞到了陶慧佳,一本书掉了出来。陶慧佳弯腰捡起,看着封面夸张地道:“爱情•友谊•事业,哇,好伟大!从实招来,白马王子于何处,花好月圆在几时?”
  乔月媛也不答话,上来要夺回那本书。陶慧佳车身便跑,乔月媛在后面“慧佳慧佳”地叫个不停。
  忽然看到前面树下站着一个人,是哥哥陶恨冰。陶慧佳立刻站住,然后慢慢走到哥哥跟前。“都多大人了,还小孩子似地!”陶恨冰责怪道,递给她一封信,“靖坤来的。”陶慧佳脸“腾”地红了。陶恨冰瞪她一眼:“美啥,又不是给你的。”她再一看,把信一丢,跑开了。乔月媛喘吁吁地到了,埋怨还在望着陶慧佳背影发愣的陶恨冰:“陶哥,我让你抓住她!”
  陶恨冰捡起信,说:“你们呀,总是孩子气——看,一个玩笑,就这样小脸儿。”拦住要去追赶的乔月媛,说,“别费力了,她准是回家了。”
  乔月媛不满地说:“人家等了好半天——你怎么气着了她?”
  “一封信。”陶恨冰把手里的信对她晃一下,走了。
  乔月媛一个人立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跺跺脚:“真是!”掉头走开。
  夕阳西下,余辉把山坡、地面铺成酡红。
  陶慧佳跑了一会儿,慢慢控制住了情绪。前面有一个荒坝节子,两三棵阅尽沧桑的榆树像艰难老者,躬腰弯背,倾望夕阳。“这是为什么呢?”她低头看着脚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我真的错了?”
  表弟家在三十里外的水湾乡,夏天那里风景好,冬天那里特别热闹。那个地方夏天有小船,冬天有冰场。小时一放假,她就去表姑家,夏天坐船、捞蛤蜊,冬天滑冰、看戏。戏台就在表姑家不远处,常常是吃完饭,不等锣鼓响起,她就和表弟跑到了大街上,孩子们就在戏台周围你追我赶。甚至台上戏演上了,孩子们也还是玩自己的,除非突然间台上锣鼓喧天,这些小家伙们可能消停一会儿,看看武打场景,这个动作过去,便又开始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也没有耐性,每场戏看不上二十分钟,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听不出哼哼呀呀的戏词。表弟不这样,他玩归玩,看归看,而且看得专心,从头到尾都那么有滋有味。回到家,他就会给她讲。表弟人长得并不帅,身形单薄,单眼皮,大板牙,声音略带喑哑。但他说话的节奏和抑扬控制得很好,所以故事情节叙说得还算生动。《贾金莲拐马》《韩魁卖妻》《寒窑记》《马前泼水》……都是这个时候从他口里听来的。她最喜欢听的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十八里相送》,它们也是她最后悔没好好看的两个戏剧。
  也许自以为是个男子汉吧,表弟处处让着她,护着她,比自己小两岁的他反倒像是一个大人。她觉得有趣。十五岁那年听《十八里相送》(也叫《孔雀东南飞》)时,她哭了,表弟赶紧拿了毛巾给她擦眼泪,正好让表姑撞见,逗得表姑直乐。
  十六岁那年寒假。夜里,万家灯火,大街上锣鼓声声。她和表弟站在大门口,看秧歌队伍越来越近。“扭不?”表弟问。她踌躇时,表弟已钻进了秧歌队里。秧歌在打场子,鞭炮声、礼花响、喇叭声、鼓声、人的叫喊声,还有秧歌队伍有节奏地踩踏碎石地面万人如一的舞步声,叫人不能不为之心动。忽然,一盏灯笼送到她面前,她没再迟疑,拿过灯笼下到场子中,那个送她灯笼的小伙回头一拉面具,眨眨眼——是表弟靖坤。他们跟着秧歌队,走南街,绕北街,从东头,到西头,玩到很晚才回家……
  走过坝节子,前面是谷地,掐了谷穗的谷秸大多凌乱地倒伏着。陶慧佳扯了片谷叶,在手指间缠绞着。前面远处铁路上,一辆轨道车小甲虫似地从西向东驶过。脚下面大沟里的路上,不时有下班的水泥厂工人骑车而下,看不见人影,只听见他们的说话声,笑声,他们的欢快的自行车铃声,就是过去一辆大汽车,也只能看到腾起的一股烟尘。
  一年夏天,她乘火车去表姑家,快做新娘的表姐和已是大学生的表弟来接站。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一路上,和表姐有说有笑,竟然没和表弟说一句话。她只觉得这次来水湾乡,从一上火车开始,就不再有往昔的那种急切和快乐,相反,心里充溢更多的却是说不清楚的害怕和失落。
  要过偃龙河了,她紧张起来。河浅,但很急,三四米宽的河面上只横着几个木杆,弯曲着,起伏着,踩上去,还颤颤地。刚迈上小桥,她就感觉自己上了一艘军舰,飞快运动起来。她惊叫一声,退回岸上。表姐过去了,她不敢过;表弟也过去了,她还在这面不敢再踏上木桥一步。眼看太阳就要下山,还要走上好几里路,太晚不到家,会让人着急的。她心一横,又颤颤摇摇地上了桥,一步一寸地向前挪动。靖坤从对岸上桥了,要牵她过去,她坚决地喝退了他。
  她用手捂住眼睛余光,走钢丝绳一样小心翼翼,一步一停,一步一探,一米,二米,……她努力不去想不去听河水的声响和流动的样子,看着自己的脚尖,她五厘米,十厘米地数着走过的距离。快到三米时,听到表姐高兴地说了声:“放手,抬头,跳!”她拿开手,抬起头,呀,到对岸啦!她欢快地一跳,站到岸上。啊,好大的树林,好坚实的土地!她高兴得又笑又叫,表弟“哼”了一声,掉身就走。
  也是从这时开始,他们好像都在有意地回避着对方,又好像在寻找着对方。她发现自己胆小了,心重了。一次她独自在屋里睡着了,恍惚中感觉有人在身边。睁眼一瞅,表弟坐在她跟前对着她看。她慌忙坐起身,他问了句:“睡好了?”出去了,没再回来。
  几天后,她回家,表弟返校,于是同乘一列火车。靖坤的表哥表嫂也同行,他们差不多一路无话。还有几分钟到站,她来到车厢连接处,一个人看外面风景。忽然他站到了身后,问:“看什么?”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没什么——我要下车了……”靖坤的目光从她的头顶过去,望着车外,没说什么。她挤过他旁边,回到座位坐下。
  越秀站到了,她向他们道了别,提了包随人流走向车厢出口。
  下了火车,站到月台上,她背对火车站住,心里有一种返回车上的冲动。
  抑制住情绪,她迈步向车站出口走去。“表姐!”忽然后面传来靖坤的声音。她以为听错了,但还是站下了,只是没有回头,就那样站在那儿。靖坤闪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的手,说:“表姐——”她惊喜,又害怕,意外,又幸福,然而她说不出什么,她只感到有一股热流正从心底涌起,心头的云雾正逐渐散去……
  她还在低眉沉湎,靖坤却将手一推:“再见!”转身上了火车。
  铃响了,火车开动了,她的眼泪止不住了。
  这以后,她常梦见他,梦中的他的笑,多了一点不怀好意却让人怦然心动的样子。一天夜里,她梦见和表弟成亲了。表弟要拉她的手,她躲闪着,醒了,却见是妹妹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脯上……
  想到这个梦,陶慧佳脸又红了。前面就是铁路,跨过好几条铁轨,又绕过一列装满原木的车厢,她上了站台。循着小山一样多的无烟煤的边缘,她走下站台台阶,然后向左,上了一条小路。“信上写了什么呢?”她心里想。手触到兜子里乔月媛的书,她讥嘲地咧了一下嘴角,自语道:“事业刚刚起步,爱情遇到了一个选择?”
  这一段回家的路她走得好长,太阳已经完全藏到远山后面,陶慧佳才接近村头。
  对于她和表弟的关系,没有得到什么关键人物的支持。男人们,像父亲、哥哥、表姑父,一律反对,理由很正当:近亲不能结婚。这种情况下,女人们的同情也变得毫无力量和信心。当然,越来越多的理智也使她认识到这个想法的不切实际,但情感的割舍是一下子就能完成得了的吗?爱情,出现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可是放弃它,要有多难呵!几年的新生活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表弟的感情纯乎一种精神的恋爱,然而世间不就是精神的东西剪不断,理还乱的吗?
  陶慧佳一进院,母亲就看见了她,叫道:“你可到家了——咋这晚?你不是在你哥前面回来的吗?”
  “他坐飞机来的!”陶慧佳知道哥哥跟母亲说了什么,心里有点又羞又恼,看也不看母亲,说。
  母亲奇怪地看着她,说:“这丫头,又谁惹着你了,进家就生气?”回头对浇花的父亲喊,“老头子,丫头回来了,上屋吃饭!”
  父亲应了一声,继续手中没完成的活儿。陶慧佳这才知道哥哥没有多说什么,母亲只知道她是比哥哥早出厂的,心里就有点难堪,但又不好和母亲解释什么,就走到父亲跟前,一声不吭地接过喷壶。父亲说:“就这两盆了,我浇完它——你这样浇不对,给我。”他从她手里拿过喷壶,说,“你哥扔这儿一封信,你给看看。”陶慧佳厌烦地说:“你自己看嘛!”又要接喷壶。父亲说:“我的花镜没找着——这个天门冬咋老是往南倾呢?”打量着刚浇完的花,父亲自言自语地放下了喷壶。
  陶慧佳看看花儿,也不吱声,转身进了屋。母亲已把饭桌放到炕上,那封信就躺在一边。陶慧佳停了一下,一把抓起它,前后打量打量,然后小心地撕开信。信上说,一起来他这个大学学习蒙语的三个天化市学生不适应全蒙语授课,都先后转了专业,唯他坚决不改,民族语言嘛,要学,而且学到底,不放弃!生活状况一般,豆浆、土豆、豆腐是最常吃的,虽然是在牧业大省,可并不多见牛、羊肉,一年多时间,他也学会喝奶茶了。
  父亲咳嗽着进了屋,“该!谁让你进家就脱衣裳,闪着了吧!”母亲说,“都棺材瓤子了,还不服老。”父女俩对望一眼,“说啥?”他问陶慧佳,上了炕,“信里说啥?”母亲端了一碗菜进来,放到桌子上,挨着父亲偏腿坐在炕边儿。
  陶慧佳往父亲面前放一个馒头。“先来点粥。”父亲先夹了一个咸菜条,很有滋味地嚼着,说:“信里说了些啥?”“还能有啥,老生常谈,学习呀,生活呀,哦对了,还问你们好。”
  母亲端着碗,慢悠悠地问:“没问你?”陶慧佳白了她一眼:“妈,看你,问我干嘛?”母亲眯缝着眼笑了:“慧佳呀,我也思谋好了,你和靖坤,就到这儿吧。”陶慧佳很觉意外,看了她这个最坚强的同盟者一眼。母亲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没转过弯来,就补充说:“人家可是个大学生了呀。”
  “大学生有啥,我偏要找一个大学生!”陶慧佳好像受到自尊的侵犯,对母亲生硬地叫道,“你们也瞧不起我?”
  父亲给母亲递了个眼神,说:“就是,大学生多什么,工人也不少什么,关键就在一个缘字。”他看着陶慧佳,“靖坤是个好孩子,我们也喜欢,也正因为这个,我们才……”父亲把嘴里的东西清清,说,“靖坤姥姥是你亲姑奶嘛,没出五服,那是不允许的啊。”
  陶慧佳吃着饭,泪水却在眼里打转。
  有人说,结婚是人生的第二个起点。幸福的第二人生一方面取决于双方至深至厚的爱,一方面取决于双方对待婚姻的严肃的和科学的态度。有婚姻关系而不结合,这是荒唐的;有结合却不能有理想结晶,是可悲的;婚姻的意义和幸福就在于能够充分享受二人的快乐和体现人生的完整价值。……这些道理,她全明白,可是……
  父亲见她不言不语,叹口气,说:“一条道跑到黑,害自己,也害别人,到头来谁脸上也无光。”
  母亲吃完了,往后挪挪,说:“响鼓不用重锤敲,我姑娘是明白人儿。”
  父亲说道:“哼,我看她一点也不明白,净做糊涂事儿,明心犟性!”
  母亲慢悠悠地说:“性子犟,也不能一下子硬掰过来呀!”
  “总不能眼看着她做傻事吧?”父亲说,“从她十九岁我们就反对,她放弃了吗?二十三岁了,不硬掰就彻底毁了。”
  “人家靖坤根本就没有那意思……”母亲说。
  “看看,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女人啊!”父亲拍了一下炕沿,“阴晴不定。”退到一边靠在被子垛上生气。
  陶慧佳心烦意乱,冲二老一摆手:“你们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咋办。”转身跑开,进了自己的房间。
  两只小鸟跳上窗台,张望一会儿,又先后跳进屋里,一点点蹦到王维仁跟前,然后在他的脚下、身后叫来叫去。王维对这些浑然不知,埋头看着桌子上的几页拼接起来的字纸。
  这是李介直撕碎的那份材料,赵楠费了一天时间对到一起,用浆糊粘贴好的,有的字迹因为浆糊关系而变得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得出。
  他对着这几页纸已经呆了好久。阅读它用不了多久,他被它的气势和高远所打动,所震撼,对着它发呆了许久了。
  材料主要从两个方面论述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主旨,对工厂建设及前景做了言之有据、论之成理的瞻顾。它采用分论点形式,图文并茂地详解细说,不唯专业、内行,而且严谨、科学,立足于实际,现实可行。特别让他惊异的是,柏根在这份材料中提出了十分前卫、十分尖锐的观点,比如“企业内部五检制”“质量级别一票否决制”,他甚至主张实行工厂、班组二级管理,裁撤冗余机构!
  王维仁看得目瞪口呆,静静地坐在那儿像一座雕塑,许久不动一动:他哪来的这么大胆!谁给他的思维?表面看起来一天天蔫不拉叽地,原来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啊!
  两只鸟跳过来,又跳过去,争论什么问题似地喳喳浅啼。
  王维仁的目光在几个小标题上瞄来扫去,体味着它们和正文的关系:
  一、爱厂敬业精神的培养
  二、增收节支、开源节流措施的改进和落实
  三、厂区的绿化、美化和香化
  四、产品科技含量和领导体制间的关系
  五、人才资源的发掘和利用
  六、全体职工后顾之忧的解决策略(建议)
  七、对外关系、干群关系的处理原则和方法(探讨)
  他的双手揉搓着太阳穴,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沙弥面对着大方丈,卑怯、敬畏、嫉妒。他不能完全领悟它们,在没得到事实的验证之前,他也根本不能完全相信它们。但它们的产生就足以让他感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所促迫,紧张不安。自己提拔他,是看中他的愚直,不料他还有如此内秀和天开异想!可是——哎!他想到了荆守业、柏世铭,他们哪有柏根半点思想,就是杨成彪,也是正事无能耐,赖事道道儿多的家伙。
  他心里陡然生起一种孤独,一种受命运耍弄而悻悻的愤怒,两个拳头控制不住地在桌子上“咚”地擂了一下,茶杯、钢笔差点跳了起来,两只鸟扑愣愣地抢路而出。如果是十年前——不,就是五年前,见到这样的东西,他也会欣喜若狂的,可是现在,迟了。这些年在这里形成的人际,这里营造出的氛围,磨蚀了他所有的锐气和热情,他厌恶这里的一切,又离不开这里的一切。他自觉心志在迅速地衰老下去,不到五十的人,天天想家,天天梦见儿时情景,听到死人的讯息就黯然神伤,许久不能自拔。随着工作合同期结束的临近,他甚至以为自己也到了“论秒”而活的时候。有时候他突然害怕地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想再续这个合同?你的奋斗的人生就此而止了吗?但他得不到答案,没有谁能给他一个让他心安理得的答案。心累让他怠惰,荣誉让他敏感,于是他几乎要自我封闭了。裹足者往往也希望别人固步,他就是这样的人。发现了柏根这块“宝”,他当然不能不捡起来,但要重用他,他知道那不可能,他所想做的就是:我不想用的,别人谁也别想得到。
  想到这儿,他不由苦笑一下:我是不是比曹操还要狠——爱才,也杀才?!
  这样检讨着,手掌合拢,慢慢攥成了拳头:柏根,对不起,不是你来得晚,就是你投错了主人。
  “主人”这个字眼让他想到李介直。是啊,怎么安慰这个老头呢?在水泥厂内政外交上,这个当地人可是一个难得的将帅之材,对他,我可不能一惹到底啊!荆守业,你个王八蛋,空有霸气,毫无头脑,你专和柏根过不去,不是也掣肘于我吗?
  安全厂长荆守业,膝下无子,弟弟过继给他一个儿子,夫妻俩悉心呵护,呵护出一个“野马”,五毒俱全,工厂里一条恶棍。李介直的远房侄子跟荆守业吵过架,当天晚上就被人不明不白地打了一顿;柏根记荆守业旷工,自行车车胎接连三天丢失气门芯;“野马”用四只铁球为他的哥们儿焊了一副哑铃,质检员报告给了王维仁,结果质检员的被子让人淋湿,王维气得要对“野马”罚款,可是款还没罚呢,他办公室的玻璃当天夜里全碎,他的一只回力鞋被一把刀子扎扎实实地钉在窗框上,他不敢报案,见了人家父子俩,还得做出感动的样子,接受他们给自己的“义愤”和“安抚”……
  他就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企业家了,现在他名上还有“辽宁省优秀企业家”称号,但他根本不记得它了,他不知道自己还符合不符合这个荣誉,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对这些还有什么兴趣和能力。如果起用柏根,明显跟荆氏父子过不去;但是不用柏根,李介直又会和自己弄得太僵。
  他站起身,看镜中的自己,就这么几天时间,好像苍老和憔悴了许多。“但自己绝不是傀儡!”他想。
  出了办公室,站在台阶上,看到不远处篮球场有人在玩球。他看看表,马上到下班时间了。他来到他们跟前,把衣服搭在球架上,说:“我们几个打半场。”
  刚玩几分钟,他就大汗涔涔,气息也不均匀了。不意间一扭头,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影子朝食堂走去,是谭香?记起前几天在宿舍楼口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心里痒痒地动了一下,撇开球,说:“吃饭吗,你们?”也不理会别人的反应,拿了衣服快步朝食堂走去。
  “是小谭吧?”王维仁从后面赶上,边擦汗,边招呼道。
  谭香一回头,脸上立刻现出紧张,说:“王书记,我,我弟弟来了,所以——”
  王维仁宽和地一笑,向她伸过戴着表的手:“呶,到开饭时间了。”和她并排向前走,问,“这么远,怎么来的?”“骑车。”谭香低声说,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王维仁看着她清秀白皙、有着淡淡黄色茸毛的侧面脸庞,禁不住脱口叹道:“太漂亮啦!”
  “什么?”谭香猛地抬转头,问。
  “噢,我是说,”王维仁略显尴尬看着对方,又掉开目光,说,“刚才的球,打得太漂亮了。”
  “哦。”谭香收回视线,想放松却又拘谨地道,“上班时间,玩球?”
  王维仁哈哈地笑了,说:“是啊,错了,你批评得对啊!”
  谭香脸上又飞过一片红,说:“我哪敢批评领导。”
  “群众监督嘛,有什么不敢?”
  说着话,进了食堂。他们是最先到的,大师傅们正在做最后准备。见王维仁到了,纷纷和他打着招呼,说“就好就好。”站在饭口,王维仁低声说:“让你弟弟来食堂吧,我们一起为他接风洗尘。”
  “我们?”谭香看着他,露出疑惑的样子。“来吧,我们一起吃。”王维仁又说了一遍。
  “这——真的?”谭香眼里现出一丝惊喜,马上又迟疑不决起来,“王书记,这——好吗?”
  “我认真说的。”他朝里面溜了一眼,伸手拿过谭香的饭盒,说,“不要太简单了——大老远地,又是初来乍到,你当姐姐的可不能让人家看出多么寒酸。”
  谭香惶怵不安地点点头,兴奋使她的脸又红又热,可是她还在迟疑。他笑着嗔怪道:“还愣个啥,快去叫你弟弟到这儿来呀。”顺手推了一把。
  男女同桌吃饭,在工厂食堂是常事,大家随意自然,有说有笑,怕什么啊。但这次不同,是和书记啊!以前尽看别人跟王书记一起吃饭,今天她也要享受这格外的“恩宠”了!她的心眼儿几秒时间里转了三百六十个弯,高兴地应了声“嗳!”欢欢喜喜地去了。
  来食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看到王维仁面前又是碗,又是盘地摆了好几个,也想凑上来。王维仁伸手一推,说:“去去去,还轮不到你。”
  谭香领着弟弟走进了餐厅,欢喜却小心地走到王维仁桌子前坐下。王维仁一点也不理会人们的嘻笑,拉过谭香弟弟,亲热随和地说:“来,近点,坐这儿——小谭,你先介绍一下?”
  谭香本来已经坐下,闻言慌忙站起,讷讷地给二人做引见。谭香弟弟从座位上起身,腼腆地叫了声:“王书记,你好。”
  王维仁长者风度地一摆手:“嗯,坐,坐吧,不必拘礼。”一回手,从地上拎起两瓶啤酒,谭香要阻止,他却已两瓶一碰,“呯”地打开了,然后边为他们倒酒,边说,“今天例外——小军十几了?”“二十二。”王维仁张大眼睛,说:“跟我开玩笑?”“没有。”谭香接过话说,“他是二十二,属鸡的。”他更惊讶了,目光在姐弟俩身上瞅来瞅去,说:“你们是双胞胎?”
  谭香咯咯地笑了,说:“王书记真逗——我二十六了。”
  金黄色酒液迸射完汽泡,平静了,偶尔升起一串小小的涟漪。王维仁说:“看,净说话了,酒忘了喝,来……”
  三人边喝边说话,别人已渐渐散去,他们的“宴会”还没有结束。氛围看起来很轻松欢快样子。谈话中他得知,他们早已没了母亲,父亲五十多岁,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弟弟小军在外打工,情况不如意,白干活的事常常发生,最后工资还不能保证如数得到。谭香酒力过了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忽然碰到王维仁的目光在向着自己看。她心中一懔,清醒一点。王维仁同情地叹口气,说:“小谭啊,你有这样的困难,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看对方望着自己发愣,他又道,“小军来水泥厂吧,我可以给你一份稳定的工作,再者你们姐弟也有个照应。”
  谭香胸部因激动而剧烈起伏了,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忽觉不对,放开,有点讪讪地道:“王书记,那我们姐弟俩在这儿先谢谢你了。”站起来对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王维仁目光从她手上移开,哈哈一笑:“谢我?就因为这?”
  谭香望了望弟弟,谭小军羞怯地揉搓着头发:“你是菩萨,你是佛!”
  “哈,我是共产党员,不信什么佛呀菩萨的。”他看着小军,说,“好,就这样,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也用不着客气了。”
  谭香眼睛湿润了:一心指望天边月,不惮披星戴月行。可是英杰,你太让我失望了。王书记要给我所需要的一切,英杰,你高兴吗?本想跟王书记解释一下前些日子的歉疚,不想反让他请了客,还要给弟弟安置工作,上天,你真的要眷顾于我谭香了吗?
  弟弟回去了,好在中午的阳光还不算太热。
  谭香进化验室时,身上还带着酒气。汪海学皱着眉头,问:“小谭,不用休息半天儿?”
  她难为情地低下头,说:“主任,一定不再犯了,我……”
  “好了,我都知道了。”汪海学挥挥手,说,“回去休半天班儿……”
  “汪主任,我能行!”谭香焦急地说。
  “去吧,”汪海学不由分说,掉过身,“白洁你就多做点。”不再向她看一眼,进了自己办公室。
  谭香立在原地没动。白洁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谭香姐……”
  谭香捂住嘴,转身跑出化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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