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凹凹、凹凹谁赔我?
作品名称:月牙堤 月牙河 作者:李超杰 发布时间:2015-04-10 19:02:32 字数:7539
小鸽和瓢书记送黄敏兰一家出村时,听到哗啦啦一片自行车和铁器响,才明白村外黑影里,还蹲着好几十口子男劳力。黄敏兰一家不吃亏便罢,一旦吃了亏,黑影里那些人,手里都掂着铁家伙呢。直到没事了,他们才一路吼叫着离开陈梦集。
小鸽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磨得恶人没奈何!陈佰能欢活的鲤鱼不吃,偏要摔死了吃。他哪是百能——是冤能!人老多少辈子也没听说过,刚见一面就能把个黄花大闺女当场给办了。能?不怕你能!光屁股走娘家,这回难看到小孩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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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唱的脸上再没露过一丝笑色。
梦周硬着头皮迈进师父家门后,只埋头干活,尽量远远地躲开小唱。小唱表面上装作对梦周视而不见,暗地里则不停地挑衅。梦周吃的饭菜,再没一次是可口的,面条碗里再也不会放有荷包蛋,取而代之的是整把的生盐粒,或几根寸长、比喻不是给人吃的谷杆草。小唱知道,除了最后被梦周偷偷倒掉的谷杆草,无论他碗里的饭有多难吃,梦周是不敢剩下一口的。否则,她会一直紧盯着梦周,然后找到他倒掉饭的地方,惊讶地把父亲招来,让父亲看那是谁作的孽,把一块白面做的饭给倒掉了。她和梦周都知道,老槐师傅跟所有的旧社会熬过来的老年人一样,生平最憎恨的就是年轻人浪费粮食。
小唱每次偷看梦周艰难地吃饭,或吃过饭后,一趟趟地去水压井旁猛喝凉水,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报复快感。这样难熬的日子又过了十几天,老槐师傅从工具里挑出几样梦周用顺了手的锯、斧、凿、锛。说,手把手地教了三个月,他的那点能耐全传给梦周了,出了师就能养家糊口,让梦周回家自己找点活干,以后不用再来了。如果接到大活,一个人干不了,或还有啥地方不懂的,再来找师父,师父比庙里菩萨灵验,不用祷告,就会随时过来帮他。
傍晚,老槐师傅和小唱两个哥哥,陪梦周吃了顿出师饭。梦周想跟小唱最后道个别,直到天黑透了很久,也没看到她的影子。也许,她是故意不露面的吧?是啊!自己确实伤她太深了,伤得连让说句道歉、感激话的机会也没有了。梦周却没后悔那份唾手可得的爱情,师父让他给小唱磕个头,那就是一个君子之约,他不能让师父后悔收了自己。离开贡梨园,梦周回望一眼村子朦胧、黝黑的轮廓,最后朝着师父家的方向鞠了一躬。
突然,路旁的干草棵上,“呼啦”一声响,像是被土垃撒到了。茫茫的黑夜中,梦周不由浑身猛然一激灵,失机地惊问:“谁、谁在那里?”
以前,瞎眼大爷讲过很多鬼撒土的故事。说得有名有姓,都是走夜路时遇着了鬼撒土。梦周以为,诸如此类的鬼怪,不过是瞎眼大爷们编来吓人的。在他们的故事里,鬼怪多是在深更半夜、月黑风高、远离村庄的坟地里出没。几个月来,走过无数次夜路的梦周,即便是在半夜三更,路上也没碰到过任何磕绊,更不用说故事中子虚乌有的鬼撒土了。
这时,又一声“呼啦”,一把土垃撒在了梦周身上。梦周反而镇定了许多,朝着黑暗中轻声喊了句:小唱姐。果然,黑暗中传来小唱熟悉的笑声。小唱从路旁的树后转出来,笑问梦周,不是有种、胆子大吗?刚才咋吓得嚎直腔了?梦周走近小唱,问她咋黑天半夜跑外面来了。小唱说,梦周要走了,不跟她这个当姐的打声招呼,她只能放下架子来送梦周了。既然她和梦周没那个缘分,以后就还做好姐弟,以前咋样亲的,往后还咋样亲,别跟仇人似的见了面谁都不答理谁。小唱叹了口气,说,啥都不怨,怨两人没那个夫妻缘分,怨她没福气,也怨梦周拜师晚来了两年。
梦周感谢小唱看得起自己,今天出了师,以后见面就稀了。过去的事切让它过去,都不许搁在心里,无论啥时候,他都是小唱的亲弟弟。小唱鼻子酸酸地和梦周告别时,说,她明年初夏出嫁,让梦周春天来给她打嫁妆。小唱最后释然地对梦周说,姐弟俩把话都说开了,天也不早了,别让大娘担心,赶快回家吧。
万事开头难,出了师的梦周,既不知从哪里下手,也不知去哪里找活干。在家闲了两天,也没人肯拿块木料让他去做试验。没办法,梦周放倒了自家唯一一棵刚够檩条的楝树,经过解板烘干,做出了三、四十个漂亮的小板凳。小鸽见梦周做的小板凳,比郭店会上卖的扎实、刮净又好看,扔下十块钱,一下拿去四个。说,省得以后家里来人,再满处借板凳了。梦周不肯收小鸽的钱,瞎眼大爷在旁边和稀泥,让梦周这次先收下,等以后他的手艺在这一带兴开,手底下宽绰得钱花不完了,再说不收钱的话。
梦周做的小板凳用料实在,旁边的人见小鸽十块钱拿去四个,也都要了十块钱的。几十个小板凳,转眼间就被人拿完了。本来只能卖三十几元的一棵楝树,经过梦周的手后,不但卖了七十几块钱,还换回两块一庹长、一拃宽、二指厚的木板。
众邻家相信了梦周的手艺,也肯把家里零碎活拿来让他干了。保成见梦周一下挣了好几十块钱,说,他家里有几根槐木檩条,让梦周先拿来当本钱,都做成小板凳拉去郭店会上试试。如果好卖,就再多买些木头回来,以后做板床、箱子、柜子、橱子,雪球越滚越大,慢慢就把名声打出去了。几个人偏袒着梦周,估了个让老畦和保成都不计较的价,让梦周扛回了檩条。
经过几个日夜的锯拉、刨刮、斧砍,几根不成气候的檩条,愣是被梦周做出了一百多个光洁、好看的小板凳。
现在,梦周不怕干任何重活,却有一样让他觉得抹不开脸,就是害怕在郭店会上碰到曾经的同学。过去,那些在学校仰慕他的同学,有一、两个已经结过婚了,更多的都已定好了亲戚。他们见梦周没考上大学,也跟自己一样戳起了牛屁股,心里似乎都有股子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们找着梦周搭讪,问他说妥了对象没有。惋惜地说,别看只晚找这三、两年,好一点的女孩子,却被他们耙地似地,来来回回趟过无数遍了,不会再给他剩下啥好的。梦周更不愿看到,那些曾被自己冷落,早已定亲待嫁的女同学,对他脉脉含情,或惋惜、遗憾的目光。
梦周大小也算是个生意人了,他不能像平时闲赶会那样,等同学下会回家了再去赶会尾子。家具市场不大,晚了挤不进去,他要不吃早饭就去占地方。梦周把小板凳装上板车,准备先拉到郭店会上占个地方,等母亲赶到会上时再开始往外卖。
家具市场上人还不多,第一次做生意的梦周,却觉得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眼睛。他脸发热、身发烫、背如针扎。稍好点的地势都给人占去了,他低头垂目,只能去拣个偏僻的旮旯。这时,旁边摊位上走过来位同行,用挑剔的眼光,绕着梦周的板车转了一圈。笑说,一看梦周就是个刚学木工的雏,老手是不会用那么好的材料做小板凳的。同行只是惋惜梦周的用料,并没嘲笑他的手艺,梦周有点放心了。他对同行说,自己只学了三个月的手艺,刚刚出师还不懂得如何凑料、省料。自己又没本钱,邻居半卖半送了几根檩条,就跑来凑凑热闹、试探这汪水的深浅了。
同行主要做箱子、柜子、大衣厨之类的大件家具。虽带了几个小板凳,也都是下脚料拼凑的。据那同行介绍,手艺人的活孬、活好,要看卖得快慢。活做得好了,有买主争抢就能多赚点。做得不好,来回拉几个会也难卖得掉。能赚着当然好,赚不着,落些下脚料也卖。做件大活落几样小件,最不济也能赚把柴禾烧锅。
请教别人不蚀本,也就舌头打个滚。梦周想从同行嘴里讨教,自己该给小板凳定个啥价钱。同行说,真正的木匠是不专门做小板凳的。会上带来的几个,都是下脚料拼凑的,多说卖三块、三块五,少了两块七、八也卖。像梦周那样,用好木料做的,至少要卖四块、四块五。否则,除去本钱就没了工钱。
梦周暗自估摸了一下,即使刨去檩条被估低价的外因,小板凳的木料成本,也不超过两块钱。只要不低与两块这个价钱,他横竖都不再拉回家了。否则,刚一出师就遇不利,村里人可就真怀疑他的手艺了。
这时,几个人看到梦周的小板凳不错,围上来问价钱。梦周说,自己的小板凳用的都是好料、硬料,四块钱一只。嫌贵的咂巴着嘴,虽拉着架势要去别处看看,脚下却像被长钉管住了一般,不肯离开梦周的摊位。有几位识货的心急,只认东西不计价的,扒拉着挑了几个,圈在自己跟前。故做无奈地叹说,能买不值、不买吃食!别管它好歹了,买几把回家,省得过年时家里来客没地方坐。
梦周不想让买家不高兴,让买家心里不乐意就别勉强买下,省得买到家里生气。这下,人家是真不高兴了。说,自古买卖不一心,卖的想多得、买的想少花,河南大呱就是这样拉的。勉强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你不卖,你有你的东西在,他不买,他有他的钱在。梦周边收钱边给人家赔不是,说,自己年轻不会说话。这边,梦周刚收了钱,那边拉架势要走的,又重新围过来,忙把早已挑拣好的小板凳,归拢到自己脚前。有一手拿一个的,也有俩手抓四只的。才一会,小板凳就卖掉了二、三十只。
会上的人越来越多,围住梦周问价和挑选小板凳的人也更多。梦周却依然只说四块一个,气得旁边的同行,过来埋怨他死心眼。嗔他说,萝卜快了不洗泥,那么多人挤着买,他咋就不会回一句四块五、五块。梦周歉意地朝同行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正四块卖着,前面的人还没走,咋好意思给后面的人涨价。同行生气地问梦周,后面的人跟他有官亲、还是祖邻?人家认识他是谁?没谁承他的情、报他的恩、驴屎蛋子任他吞。让他按四块五、五块要价试试,看后面的人买不买。
按同行教的,人又围上来时,虽底气不足,梦周却也把四块五喊出了口。没想到,人家见他的板凳快市,生怕买不到手里,只顾低头忙着挑拣,根本没人怀疑他前后价格不一。等到母亲和谷穗、保成、乔姕等人赶来会上,梦周的小板凳就只剩下十几只了。
梦周忙跑去附近商店,买来两包香烟敬给那位同行。感谢人家说,今天多亏了老哥,以后就熟稔了,希望相互能有个照应。梦周正跟同行说着客气话,突然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只见他神色紧张地让母亲照看剩下的板凳,自己则迅速消失在了人群里。
原来,梦周是看到了孟桐花和段香织,正一前一后地在家具市场转悠。她们虽没看到梦周,却把目光锁死在了梦周的小板凳上。然后,一起走了过来。香织弯腰掂起一个小板凳问乔姕价钱,旁边一个知道价格的买主,问四块卖不卖。说,卖头不卖尾,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了,罢集的生意、拉秧的瓜,仨钱没卖、一个钱仨。
保成疑惑地盯着消失在人群里的梦周,回过头来才发现,孟桐花和段香织一起来买小板凳。他忙打招呼她俩,问她们咋也来赶会了。桐花和香织看到保成后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问他啥时学的木工。保成说自己没学木工,他是替别人看的摊位。桐花和香织听出乔姕不是当地口音,以为她才是卖主,撇开保成问乔姕小板凳多少钱,能不能便宜些。保成兴奋地跟过去,说,乔姕是他媳妇,小板凳也不是乔姕的。桐花和香织如果是自家用,只管拿去两个,不用给钱了。孟桐花和段香织停下来,打量了一下乔姕,有些尴尬地转身想去别处买。她们却没看到更合适的,脸扭向别处,犹豫着不知是走还是买。
谷穗和梦周娘怕跑了买卖,忙对着孟桐花和段香织后背说,既然她俩认得保成,家就不会是多远的,让她们看着给钱就行了。要命的是,保成让桐花和香织等一下,自己则翘起脚尖、伸长脑袋寻找起梦周来。看到远处梦周的背影后,忙高喊着向梦周挥手。问,熟人买小板凳能不能给个最低价。
孟桐花和段香织都楞住了,一起顺着保成的方向望,看到梦周匆忙躲去了人群更深处。她们也不再讨价还价,两个人丢下十八块钱拿了四个小板凳,没做丝毫停留就匆匆离开了家具市场。过了好大一会,梦周才转回家具市场。保成遗憾地埋怨梦周干嘛跑那么快,说,孟桐花和段香织一听说小板凳是梦周的,再也不讲价了,非得按四块五给钱不可。
谷穗问梦周是不是认识那两个大闺女,保成抢着说,扒了皮也认得桐花和香织的骨头。他和梦周上学的时候,来回都从孟段庄过,桐花和香织带着一群小姑娘,经常拦住他几个闹着玩,还故意唤狗咬他们。谷穗笑说,怨不得梦周吓得脸色蜡黄,一下跑进人群没了踪影。原来,他是怕那俩大闺女,牵着狗、架着鹰来赶会的。
乔姕笑问,那俩大闺女是不是对梦周有点啥意思。保成得意地望着乔姕,嘿嘿笑着再次抢过话头,说:“孟段庄上的好几个大闺女,都对我、佰能、梦周、还有小兵有意思。要不是乔姕跟我来了,说不定,我就能去孟段庄挑个最俊的娶到家里来。”
谷穗忙问梦周是不是真的,真要是那样,赶紧托媒人去说一个。梦周看一眼自不量力的保成,让谷穗别听保成乱说。那俩大闺女,年龄小、个子矮点的叫段香织,是小兵的对象。个子稍高、推着大链瓦自行车的叫孟桐花,是给佰能介绍过,佰能没愿意的。谷穗和乔姕惊讶地问,那俩大闺女哪一个会配不上佰能,不等梦周把话说完,谷穗就和乔姕一起慌忙追往人丛中,去寻找着看段香织和孟桐花了。
郭店实在太小了,才刚一会谷穗和乔姕就追上,也彻底看清了桐花和香织,两个人回来后,惋惜得直咂嘴。说,真是太可惜了。那个孟桐花,不知要比黄敏兰好看多少倍。该死的佰能,简直就是挑黧眼了!谷穗更叹说,那个孟桐花一看见她和乔姕,明白是追去看她俩的,脸羞红得跟三月桃花似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该着佰能没那么好的命,这就是老话说的: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
保成幸灾乐祸地说,那都是瓢书记过去作恶落的报应。佰能没愿意漂亮、温柔的孟桐花,却被一个弓腰驼背、性如烈火、嘴如屎盆的黄敏兰给讹上了。即便勉强结了婚,以后也准不会有好日子过。等着瞧吧,到时候,瓢书记家肯定热闹得跟鳖窝里捣一棍似的。
谷穗对梦周娘说,一看那个孟桐花,就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闺女。既然她对咱家梦周有那个意思,咱就该托上大媒,去给梦周说到家里来。梦周娘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犹豫地叹说,梦周家的老林地里也没烧过那个高香,人家能看上他吗?谷穗给她打气说,好男不图宅田地、好女不论嫁妆衣,也许人家桐花就图咱家梦周这样的好男孩呢?明天打发小鸽去一趟孟段庄,有枣没枣打一杆,说不定万一就能成了呢。
梦周卖了最后两个小板凳,把钱装进口袋,苦笑着回头打断谷穗说,看不见人家骑的大链盒新车子?孟桐花说好婆家少说也有两年了。虽还没出嫁,离出嫁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梦周把卖小板凳的钱全买了木料,几天后,他又做了两个柜子和橱子,还有不少板凳。他没有同行狠利,做出来的活刮净又新颖考究,木料还是那么实打实,刚一到会上,就几乎被人买走了。
年前,是农村人最闲散、最热闹的日子。快到年关了,人们有事的办事,没事的看热闹,二、三十里远的都跑来赶会。郭店会上就挤满了买年画、春联、年货和鞭炮的人。虽然只剩下不多的几个集会了,梦周却每次都能看到桐花和香织的身影。她们不去买新衣服,也不去花里胡哨的年货旁转悠,只在不远处,背对着家具市场,看熙熙攘攘的赶会人。渐渐地,梦周习惯了她们的存在,也不再跟耗子见着猫似地东躲西藏了。
春节前,梦周卖完了最后一件家具。总地算起来,干了不足两个月的活,除去剩下的木料和娘俩留的过年钱,又偿还了一些当紧的债务。照这么干下去,用不了几个月,梦周就能还清父亲留下的债务了。他买了四瓶酒和四只老公鸡,春节前一天去了贡梨园感望师父。老槐师傅的另几个徒弟也都来了,他们大的已五十岁出头,小的也三十岁开外。这些人都没有忘恩,明白没有师父手把手地传授,谁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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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成家今年可真是过了大年,天不亮,他就起床放了一大盘鞭炮。年前,老畦在郭店会上买了好几十斤的肉和杂碎,装了满满一化纤袋子。保成他爷俩从郭店抬回家时,一路上换过无数次手,歇了十好几歇子,才回到陈梦集。也是保成新娶了乔姕全家人高兴,还不到腊月二十,一家人就开始蒸起了白面馒头。他们把光滑秫秸杆织成的大箔,摊开在四合院里,把热气腾腾的馒头倒上边晾。保成娘看到这一院子的白馒头,就差没笑掉她那仅剩的两颗老门牙了。年前年后,全家是裁缝掉了剪子——光剩下吃(尺)了,一家人一天到晚嘴上都油腻腻的,小脸也都吃得红扑扑的。
肚子吃圆了,嘴吃腻了,拿啥给自己再找个啥乐子呢?乡下什么都好,就是闲暇起来没地方消磨时光。想找个啥乐子的保成,在村里狗钻罗圈似地东一趟、西一趟地窜窜。巴掌大的村庄,转来转去还是那些个人家、那些座房屋、那些条弯弯曲曲坎坷不平的土路。
保成和那些同样无聊的人一拍即合,玩起了掷骰子、甩扑克、打麻将的赌具。甚至连曹州纸牌那样的老古董,也被人重拾了起来。哪里暖和他们就在哪里支上赌台,无论男女老少,都挤破了脑袋地参与。大人们赌输赢,小孩子学心眼儿。一把赌下来,小的输赢一分、二分,大的几毛、几块。碰上心渴手狠赌急了眼的,那就没他不敢下的赌注了。
保成就是个那样的人,四家打牌,他想赢光另三家的钱。哪怕只一家口袋里剩钱了,他把钱借给另两家,也要接着来,直到把腰包输得底朝上,再也借不着钱赌了,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开赌场。用老百姓的话说,那是个赢干输净才回家的主儿。
年前,保成手里是有点钱的,他原本计划年后买些砖,先备下一样盖房材料;到秋后买瓦再备下一样,来年备檩条和石灰,接下来就能盖座自己的房屋了。可,春节还没过完,保成手里便没他妈妈的一分钱了。别说盖瓦屋,就是摔凹凹,也得自己挖胶泥才有得玩。
摔凹凹是保成、梦周等人,小时候玩的一种零成本游戏。他们去沟边或河底挖来胶泥,在地上揉软和,再捏成帮厚底薄的‘凹’字形状。玩耍的小孩,谁先捏好了,谁就举过头顶问同伴:凹凹、凹凹谁赔我?没捏好的同伴,边捏着自己的凹凹,边跟着和:
我赔你。
赔多少?
赔半个。
半个、半个还嫌少。
一个凹凹都赔了。
先捏好凹凹的,这时嘴里念叨着:东乡的、西乡的,都来看我放枪的。东庙的、西庙的,都来看我放炮的。然后,把凹凹口朝下,猛然摔在平地上。随着‘啪’的一声响,空气的冲击力穿破凹底,露出缺口来。跟着和的孩子,忙把自己的胶泥,掰一块给人家补上。
保成输光了钱,那是妗子、舅舅都不想,一心一意只想姥姥(捞捞)了。没钱人家不给玩,他踅摸来踅摸去,踅摸到了梦周那里。想看看梦周年前用的那几根木料,这会能不能给腾出钱来,好让自己去赌场里翻本。梦周家里除了几只箱子、柜子和一些小板凳,剩下的就全是打腿绊脚的木料了。梦周劝保成别赌了,实在没啥玩的,就去找几个小孩陪他摔凹凹,摔凹凹消食、出汗、还不用花本钱。保成不耐烦地对梦周说,自己确实急等着用钱,看梦周能不能从哪里先转点,等他捞回了本,哪怕再借给梦周都行。梦周只能答应等郭店开了集,会上有生意了,卖了家具任谁的帐不还,保证先还清保成的。保成怏怏离去时,让梦周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再早一点还他。说,他现在缺钱跟缺血一样难受。
以后的几天,保成几乎天天磨在梦周家里不走,让梦周无论如何给他想办法挤钱。梦周无奈只好找小鸽去借,把保成的檩条钱还了,那些钱还没被保成暖热,就更名改姓换东家了。保成手里没了钱,又天天在自家粮食囤旁打起了踅摸。他偷眼看一下老畦,念叨说,眼目前也没啥大事要操办的,满打满算家里就五口人吃饭。还剩下八、九百斤的麦子,到麦口上咋都吃不完了。不如卖掉三、四百斤,省得白让老鼠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