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银不认人, 财帛最无亲。
作品名称:月牙堤 月牙河 作者:李超杰 发布时间:2015-04-10 18:57:07 字数:8555
日子到了,小唱却担心表哥家里客多,没她睡的地方,说啥也不愿提前去。老姐、老姐夫还有事等着老槐师傅商量,他决定不再等小唱,跟着两个儿子、儿媳和孩子先头去了。临走前,老槐师傅给梦周随便交待了点活,让梦周今天先干着,明、后两天就不要来了。老槐师傅又叮嘱小唱,别做饭太晚,梦周离家远,让他吃了饭早走。
小唱忙说,保证饿不着他的爱徒。却巴不得父亲能立马消失,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地把他的自行车推出去,放在了门外的道路上,催促父亲说,自行车没锁,小心被人偷了去。
院子里只剩下埋头干活的梦周,和心神不宁的小唱了。小唱犹豫了一阵,红着脸站到梦周身边,心慌气短地问他晚饭想吃点啥。师父给自己留的那点活很快就可以干完,梦周想早点回家,头也没抬地对小唱说,晚饭不在贡梨园吃了。小唱不高兴起来,语气生硬地问他那么早回家干啥。小唱撅着嘴、拧着劲地问梦周,是不是见保成从外地领来个媳妇,就心浮气躁了,想半途而废丢掉木工活,也跑去洛宁领一个媳妇回来。正好好地,梦周却不知自己哪里惹着了小唱,让她话里带刺不停地找起麻烦来。梦周忙丢下家伙什,去拿好话、笑颜哄小唱,给她赔不是,软软地喊她唱姐,求她原谅自己。让她放心,说,自己不可能丢下没学成的木工手艺。起码十年八年内,自己不会有跑去洛宁的打算。如果改变不了命运,他有啥脸面再去骗个女人跟自己一起受罪。如果能改变家庭命运,他又何必跑去洛宁?
天已不早,梦周不但没干完师父给留下的活,也没能哄好小唱。他有些着急地说,怕是到半夜也摸不到家了。小唱赌气地呲囔梦周说,摸不到家、他不摸!三个人的饭她能做够吃,现在家里就两个人了,她更饿不着梦周。直到梦周答应留下吃晚饭,小唱才又恢复了笑容,还一反常态地问梦周愿不愿意喝点酒。梦周生怕再惹着小唱不高兴了,柔声和气地说自己不会喝酒。
小唱推出自行车,去了会亭镇上买菜,临走时又问梦周吸不吸烟,她想买包烟让梦周学着抽。说,梦周以后单干了,不会抽烟可不行。摊上事的东家,一般都要给木匠师傅敬烟的。若不会吸烟,就会被人家认为他是新坯子、好欺负,不好好给工钱;再就是喜欢挑毛病,疑心他的手艺不过关,反过来索赔的也不是没有。
梦周忙制止了小唱,说,凡事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木工活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活好不好,不在木匠师傅会不会吸烟上。就他家穷得那叮当响的样子,自己还敢学抽烟?小唱又埋怨说,谁嫌他家里穷了。穷、有都是人过的,豪门里养蠢呆,穷家门出贤才。穷就不娶媳妇、不过日子了?他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以后结婚了,是不是也不敢上人家小媳妇的床。小唱这句恨铁不成钢的话,把自己和梦周的脸都说得更红了。小唱尴尬地把大链盒自行车推出大门外,怕自己回来前梦周走了,又从外边关上大门后,用小心的动作‘咔啪’一下上了锁,她不回来,让梦周想走也走不成了。
小唱拧着劲地不着急去表哥家,心里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父亲不在家,让她终于有了单独跟梦周相处的机会。她觉得梦周才是自己这辈子要嫁的人,遗憾梦周没能早二年来拜师,她想今晚把自己的心思都掏出来。
梦周边干活,边想着保成和乔姕的事。保成这就算是定下了终身大事,他家暂时还不会有闲吃饭的人,只要细心照料、好好耕种自家的十亩地,日子定会越过越煊。收成好了,一年先买几间房屋的砖瓦,二年再备些木料,不出三年,保成就能给自己和乔姕盖几间瓦房了。
小唱买菜回来,见梦周正满脸喜悦地蹲着干活。她凑过去问梦周这么高兴,想起啥开心的事了。梦周盯着小唱从自行车篮里提出的一大包熟菜,问她咋买这么多烧鸡、牛肉等荤菜。小唱脉脉含情地盯着梦周,说,那都是给他吃的,吃不了拿去陈梦集招待保成两口子。别到时候不荤不素,太寒酸了丢她的人!梦周说,穷人家过日子,哪能讲究摆七个碟子八只碗的?做顿咸饭请一下,意思到了就行。
外面早已黑透,很少能听到有人行走、说话的动静了。小唱关上大门,从里边紧紧地锁死。饭菜摆上桌后,小唱让梦周先坐在饭桌旁,自己拿来一瓶烧酒放梦周跟前。小唱俨然梦周新娶的小媳妇一般,温顺地偎依在梦周身边,给他夹菜、催他多吃,还亲自倒了碗酒。小唱却笑着又问梦周,跟谁学会的哄女孩子。梦周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结巴着嘴连说没、没有啊。小唱脸也红了,往梦周身边靠了靠,垂下眼帘说,梦周刚才哄她时的声音,特温柔、特好听,听得她都有点骨酥肉麻了,她想让梦周再哄哄自己。梦周呼吸着小唱滚烫的气息,羞愧地低下了头,大冷天地只觉着浑身燥热,出了一身一头的汗水,局促得哪里还敢动筷子?小唱却好像已经一百次、一千次地和梦周这么亲近了。她用埋怨的口吻说,都是人家女孩子爱害羞,哪有像他那样的男子汉也爱害羞的。为了打消梦周的惶恐,小唱嗔怪地埋怨梦周,说,男子汉就要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要劫劫皇纲、要日日娘娘,就得大大方方地敢作敢为。
劝将不如激将,梦周果然心血来潮,端起那碗酒一下灌进肚里半碗。他也不看小唱,撕下一条烧鸡腿,大口地啃起来。一旁的小唱高兴坏了,忙撕下另一条鸡腿递给梦周。欢喜地说,这就对了。凭着梦周心灵手巧学啥会啥,只要他不走歪路,日后肯定会吃香的、喝辣的。
梦周无奈地笑说,人人都笑势利眼,人人争做势利人,谁去管他以后会怎么样。小唱却说,这世上的女人,不爱财、不羡富的有得是,她就是个那样的人。小唱说,她看梦周就是一只卧虎,一旦有得势的那一天,定会释放出无穷的能量。小唱问梦周碗里还有没有酒,自己也要喝一口。梦周犹豫着把酒碗递过去,她也不看里边有多少,端起酒碗就灌了个底朝天。
小唱眯着陶醉的双眸,红着脸垂下双眉,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梦周想领个自情自愿、不嫌贫爱富的媳妇回家,可不用像保成那样跑那么远,他身边就有人愿意。梦周摇头说,自己可没有保成那本事。即便跑去洛宁,别说乔姕那样的,就是瞎子、瘸子,他也领不回来一个。小唱不再绕弯子,突兀地说,自己就想给梦周做媳妇。梦周一下怔住了,尴尬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唱把酒碗重重地墩在饭桌上,问,是不是她说话蛮,梦周没听懂,没听懂她就再重复一遍。梦周忙制止了小唱,呜噜着嘴说,世上哪有姐和弟弟成亲的,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了。梦周假装酒喝多了,把头垂在两腿间,诘责自己不该留下来。小唱执拗地说,她和梦周既不是一娘同胞的亲姐弟,又不是同村、同姓、同宗,没有一丝一点的沾亲带故,她咋能是梦周的姐。梦周用手痛苦地捶着脑壳说,自己酒喝多了,头痛、头晕得厉害。但,头再痛、脑再晕,他也不可能做糊涂事。小唱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哆嗦着嘴唇,怒问梦周,看不上她干嘛不直说。
梦周站起来往黝黑的屋外望一眼说,天不早了,还有十几里路,回家晚了怕母亲担心。小唱气愤地一下把梦周拉回座位上,问他心里只有母亲,就不担心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独守着这偌大的院子。要是夜里有个风吹草动,让梦周明天等着给她收尸吧。梦周也意识到了些许的危险,真有那不干不净的恶男,平日里惦记着小唱,又摸清了老槐师傅不在家,万一夜里翻墙进来,真怕会坏了小唱的身子。小唱如果不从,再闹出人命来,即使他满身是嘴也难说得清。梦周左右为难时冒出一句:早知道这样,小唱今天就该去表哥家。
小唱恶语回说,世上没有卖早知道的。有早知道,她就不拿热脸往梦周的凉屁股上贴了,还自作多情地买了那么些个菜,让一个外人回家待客。梦周赔礼说,他不吃也不带那些菜了,在陈梦集所谓的改样饭,无非就是炒盘豆腐,最多再打几个鸡蛋,自己根本也没打算、也没实力给保成和乔姕盘子、碗地摆一大桌。小唱气更大了,他要是不把那些菜不留痕迹地带走,是想让她爹回来看见,骂她发浪、发贱吗?
梦周担心小唱夜里一个人出事,又不想再跟她无休止地纠缠,推说酒劲上来了。让小唱回自己屋里歇息,万一夜里有啥动静,让她只管大声招呼。小唱气哼哼地丢下句,死了也不要梦周管,拧身回了自己的厢房。
梦周随后去院里摸了根可手的棍棒,倚在师父床头和衣躺下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梦周猛然被小唱的尖叫声惊醒过来。他一骨碌爬起,失机地吼着“谁?干啥的!”握紧棍棒一下冲进了没掩门的小唱房间。灯光下,小唱光着臂膀,正故作惊恐地望着梦周。她坐在被窝里,把自己那洁白又饱满的双峰,大半露在了被子外。梦周忙低下头,在房间内找寻起来。他要看看到底是啥样的恶人,胆敢闯进他唱姐的房间里来。
小唱往床下瞟了一眼,梦周以为恶人就藏在床下,忙过去对着床下用棍棒狠劲捣、扫起来。然而,床底下除了小唱的几双旧鞋,再没有其它东西了。梦周站起来,准备端着小唱床头柜上的罩子灯,往床下看时。不料,小唱突然赤裸着上身,紧紧抱住了梦周。语气急促地说:“你别走、我害怕……”
梦周用生硬的肩膀,扛住了小唱炙热的胸脯。他不停地喊着姐,问小唱到底有没有坏人进来。小唱紧抱着梦周,故意把自己柔嫩的胸脯往他脸上贴。娇喘着说,刚才有只大老鼠,从她的两个奶子上爬了过去,让梦周快帮她看看,留下啥脏印没有。梦周厉声喊着小唱姐,说,自己不能看!他这辈子就该着和小唱是姐弟俩。
小唱说,她不是梦周的姐,也不要做他的姐。两个知根知底的人成了夫妻,结局不比啥都完美。她不怕梦周家里穷,也愿意把自己送给梦周。她早已无数次地憧憬过,以后,梦周出门做手艺,她在家里招呼老人、孩子,小日子一定会过得比人家好。
梦周极力推开了小唱,闭着眼睛给她盖上被子。说,自己靠山山倒、靠河河干、靠鸡鸡死、靠狗狗窜,现正在水深火热的贫困、逆境中挣扎,自己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他更不能欺师灭祖,做下姐不是姐,弟不是弟的事情。
小唱抓起床头柜上的开水瓶,猛然向梦周砸过去。一声爆响后,小唱冲跑去门外的梦周恶骂:龟孙才是你姐,你算哪个老树柯杈上掉下来的……
梦周回到师父的房间后,也不知小唱又哭骂了多久,只听见她哀哀地哭唱:
红豆豆、花芯芯,
十七定下小亲亲。
待到二十要出嫁,
却又遇到爱见人。
红豆豆,花芯芯,
爹娘给俺说亲亲。
荣华富贵俺不要,
要嫁就嫁心上人。
红豆豆,花芯芯,
姑娘遇着爱见人。
茶里饭里把他盼,
哪知他像凉石墩。
心上人,好狠心,
姑娘嫁进别家门。
心里一万不乐意,
也要去把火坑蹲。
直到东方放亮,小唱才推出自行车去了表哥家。
9
梦周娘一大早就站在村头,望贡梨园来的路。以前也碰到过有人得急病死了,要连天加夜打寿材。半夜、顶多鸡叫头遍,梦周准能回来。不知今天为了哪样,到这会都望不着他的人影。保成闲溜过来,宽慰地对梦周娘说,肯定是人家活催得紧,梦周和师父连天加夜赶活呢。
这时,乔姕出来找保成回去吃早饭。
乔姕找人不说找人,而是说寻人。洛宁话寻念作“欣”,在淮北一带,只有大闺女出嫁才叫“欣”人。刚开始,陈梦集人猛一听乔姕要“欣”人,都不理解,认为她“欣”过保成了,咋还要“欣”人。后来,明白了她“欣”人的意思,她却不明白这里“欣”人的意思。调皮男人故意占她便宜,问乔姕“欣”不“欣”自己。乔姕要么反问“欣”你干嘛,要么说有事再“欣”你。占到便宜的呵呵笑,其实就是为了和乔姕打得火热些,把她心眼脾味摸透些。
乔姕“欣”到保成后,用山里人犀利的眼睛,只往路上望了一眼。便说,正往这边来着的就是梦周。
保成和梦周娘顺着乔姕手指的方向,好久才发现两里外,正匆匆往家赶的梦周。
梦周怀里抱着塑料袋,保成迎过去,问他昨晚咋没回来。梦周脸上没一点笑色,把塑料袋里的熟菜递给保成,让他带着乔姕晌午来家吃饭。保成急不可耐地翻看里边都有啥好吃的,捏块牛肉填嘴里,再捏一块准备往嘴里送时,才呜噜着嘴问梦周哪来的钱,咋买那么多好吃的。
梦周娘在旁边说,她咯萦得一夜没合上眼。心里想,梦周一夜没回来,这能是遇上啥事了?!梦周双手扶着娘的肩膀,躬下身跟她脸贴着脸说,自己一个大活人还能摸丢了?娘嗔他说,就是长到八十,在娘跟前他都是小孩。梦周嘿嘿笑着蹲在母亲前面,倒背着双手要背母亲一程。说,吃遍味道盐好,走遍天下娘好!儿到八十娘在堂,出门一里牵娘肠。无论何时,最心疼儿女的,永远都是娘。梦周娘说啥也不肯让儿子背,说,累一天一夜了,她还没到七老八十、老得走不动的时候。
保成在旁边呜噜着嘴,笑说,梦周小时候,她不知背过多少回,哪怕用一万次换一次,也该捞回本让儿子背她一次了。梦周娘却为让儿子能早一刻吃上饭,自顾往家里厨房走。不料,梦周突然从后边一把把她抄起,抱在怀里往家跑去。梦周娘怕儿子把自己摔了,急忙用双手搂住了梦周的脖子。随着儿子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梦周娘的鼻子突然就酸了。她已记不得儿子已多少年没和自己这么亲近过了,虽有些害羞,心里甜蜜得还是直想掉那不争气的眼泪。
多年来,梦周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母亲。母亲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沉重,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花白,脸色也愈发接近黄土的颜色了。她却和所有从那个年代熬过来的人一样,有着倔强的生命力。灾难虽已过去,可她的家底子太薄了,一时还无法过上稍微宽松的日子。但,母亲却已很知足,她不再愁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再忧十冬腊月无棉衣,不再惧兵荒马乱土匪遍地。她还第一次被儿子抱起来亲吻,感觉到了儿子浑身的力量。她什么都不愿多说,在心里埋怨自己咋老了、老了,却娇气地要酸一酸鼻子呢。保成和乔姕在后面追着笑,她被笑得不好意思,就故意用叹气掩饰着哽噎。说,梦周还跟小时候一样,啥时候能长成个大人啊!
父母一生痴爱自己的孩子,孩子越大却越远离了父母。只要腿脚还能行往得动,父母就不愿白吃孩子一口饭。父母年迈时,又多么渴望儿女能把他们当一回孩子,再亲昵地抱抱、抵抵脑门、亲亲他们的脸颊。哪怕孩子能跟他们再撒撒娇、耍耍无赖,都能让他们快乐地多活几年。然而,父母们知道,那都是痴心妄想!他们再也无法跟你亲近,再也捞不到哪怕只一下的抱你、亲你了。年迈的他们,能不被儿女指责、嘲笑、甚至是打骂,就是老人最大的幸运了。然而,稍微懂点人道的人,都知道父母是自己最大的恩人。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你可以很有钱、很得势、很漂亮、很潇洒,你却不一定可爱,甚至可能让人非常厌恶;但,你很贫穷、很丑陋、很猥琐、很弱智,只要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却是一个可亲、可敬、可爱、让人称羡的好人。
中午,梦周娘去白菜窖又扒出棵大白菜,荤搭素、素搭荤地弄了几碟子、几碗。梦周想,索性把正好在家的小鸽喊过来,刚一迈进小鸽家的大门,小鸽就嘿嘿笑着迎了出来。说,他早就闻到香味了。小鸽随手掂来两瓶酒,说,乡里来那么多干部,他都没舍得往外露,今天就和梦周、保成一起喝了它。保成见有酒又有菜,说,自己和乔姕住着佰能的四合院,不如把佰能喊来一起热闹。梦周就又去喊来了佰能。几个人刚一坐下,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他手里提着一捆城里人挤豆油剩下的豆筋,站在堂屋门口,对着屋里人链编起来:
来得巧、来得妙,
掌柜的吃饭我来到。
各位宾客都坐妥,
酒桌旁边就少我。
莲花落、不用本,
全靠我的一张嘴。
一张嘴是一张嘴,
又吸烟来又喝水。
咱说归说、笑归笑,
喝酒吃肉跑不掉。
这个不请自来的人,就是瓢书记。瓢书记把豆筋称作人造肉,交给闻讯从厨房里出来的梦周娘。说,把那东西跟荤菜一起炖,浸进去盐味跟荤菜一样好吃。梦周和保成都很尴尬,只好拉个板凳让给他。瓢书记发便宜怪地问梦周,自己这些年不当书记了是不是?有了好吃、好喝的,能把小鸽、佰能喊来,为啥就不能也喊他一声?!梦周忙说,多个人也就多双筷子,确实不知道他在家。
瓢书记坐下后,目光转向了保成,破天荒地跟保成开起了玩笑。他先夸保成咋那么有能耐,连人家洛宁的大滚女都能领回来。说,别光顾呵呵笑,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唱的:哥俩好、哥俩好,哥俩娶个媳妇轮班倒。白天她吃你家饭,晚上给我暖老噪(‘老噪’当地对麻雀的称谓,这里另有所指)。瓢书记放肆地大笑着逗保成,让乔姕今晚就去他那里住。说,他不像保成那么粘糊,一年借乔姕三、四百个晚上就行。让保成放心,他保证白天让乔姕回保成家吃饭。
在陈梦集人的记忆里,瓢书记一向是驴上树惹不笑的脸,也从没跟任何人开过玩笑。他的反常举动,让所有人都感觉不适应。
梦周低垂着眼睛摆筷子,佰能则阴沉着脸去了厨房,小鸽想笑又不敢笑。保成被弄得哭笑不得,咧着大嘴,只一个劲地呵呵傻笑。直到佰能端来了饭菜,并狠狠地放在桌上,瓢书记才收敛了自己。
三杯酒后,瓢书记话又多了起来。说,啥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梦周心里跟他有隔阂,认为他是个恶魔。平时,梦周无论在哪里碰到他,要么躲开绕着走,要么低头或把脸扭向一边,从不跟他说话。他心里明白,梦周那是一笔一笔地都给他记着呢!瓢书记问梦周,是不是只看见他当大队书记的时候,让工作队斗他的老哥成举了。
那个年代,每个大队都要开批斗会。有一次,成举就站在了社员们的对面。他身后,是公社书记梅真武带着工作队高喊:打倒陈成举!
夜已很深,成举家里却没一个人入睡。本来阖黑就睡的梦周,这时大睁着双眼全无一丝睡意。母亲的眼泪滴落在他稚嫩的小脸上,他则用自己的小手不停地抹拉母亲的眼睛,试图堵住母亲那一串串的泪水。
成举两只手捂着低垂的头顶,两肘支在膝盖上,尴尬地躬身蜷缩在床头旁。他长叹一声后,抬起头说:“别难受了梦周娘,看咱孩子多懂事,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你、给你擦眼泪了。以后,就是为了咱梦周,啥样的灾、多大的难你都得扛住。”
梦周娘哭说,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一天也不愿活在这个世上。
保成娘放心不下成举,哄睡了保成、宝妮后,和老畦一起来看慰成举。他们刚走到成举家门外,却被两个人暗暗地拉住了。黑影里,瓢书记和小鸽示意他们停下来,保成娘欲挣脱两人,气愤地说,拉她弄啥?他俩这么往死里逼一个没出息的人,她今黑夜要是不过去劝劝,明天就该为成举准备出殡了。瓢书记和小鸽不相信地说,又没谁打、骂成举,他能会为这点事值得去寻死?
果然,成举安慰了妻子一阵后,问梦周娘把家里的那根麻绳放哪里了。说:“咱老畦婶明天一早要用,找出来我给送过去。再晚,就怕咱婶和畦叔歇下了。”
梦周娘端着煤油灯去门后旮旯里,翻出了那根手指粗、两庹长的麻绳。成举接过麻绳说,他想跟婶和畦叔多说会话,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让梦周娘搂孩子先睡。
成举从屋里出来后,把门从外边挂上。在院内站了很久后,终于毅然决然地提着麻绳离开了家。他匆匆走进村头槐树行子,那里有棵歪脖槐树,不费力气就把麻绳搭了上去。瓢书记、小鸽和老畦夫妇,一直跟在成举身后。他们见成举系好了绳套,把下巴伸上去的同时,绝望地一声泣诉:爹、娘,无能无才的儿子找您二老去了……
这时,瓢书记突然大喝一声:“成举!你想干啥?”
保成娘跑到成举跟前劈头盖脸地打起来,她边打成举边哭骂:“你个孬种,俺啥时要借恁家麻绳了……”
心里憋屈的成举,实在隐忍不下去了,抓着绳套恸哭着躲闪拉他的人。说,他想他的爹娘了,要过去那边好好地陪伴他们,任何人都不要拦着他。他一个无用之人,与其没脸没皮地活在世上受罪,还不如早死早托生了好。成举只是不想吓着自己的孩子,才要外死外葬的。
保成娘斥骂成举:就是为了怀抱里的梦周,他也得硬撑着活下去。等把梦周拉扯成人,给娶上媳妇了,那时候愿死愿活谁都不再拦他。
小鸽夺下成举手里麻绳,摇着他肩膀。语气怪怨地问,是有人打他、还是骂他了?不就站会场中间那一会嘛!瓢书记一直倒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见成举心里憋屈得不那么厉害了,这才不耐烦地说,如果以后不闹了,斗一回多给开四工分,秋后种上麦或三春上饥馑时,优先准假外出务工。瓢书记说完后“哼”了一下,按他的说话习惯,下边就是“否则”了。否则!畏罪自杀的坏分子多了,中国别的不多、就是人多!
瓢书记语重心长地对梦周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那个时候,梦周还没成人,不该让小孩子知道的事,即使恨得要把他剥了喂狗,他也不能让梦周知道。问梦周,知不知道有几年的三春上,他半夜里带人给梦周家送过粮食。
瓢书记直着嗓子,把在厨房忙着的梦周娘喊来。说:“嫂子,咱今天当着几个小孩的面,你自己说说,我让人救济过你家没有?你现在恨不恨我?”
梦周以为,这样当面质问,母亲再为难,也肯定会违心地承认自己不恨瓢书记。让梦周没有料到的是,母亲没有吱吱唔唔,也没躲躲闪闪。而是站到瓢书记身边,动情地对梦周说,别说以前在生产队里,就是眼目前这两年,梦周在外边上学,家里粮食不够吃,也还每年向他的瓢叔家里借。他瓢叔、瓢婶不但从没说过不,还让拿着大口袋,自己去粮食囤里挖。每到麦收后,成举要还人家小麦,无论小鸽谷穗,还是瓢书记等众人,都摇着手地说,不要、不要了,家里的粮食囤早就盛不下了。
瓢书记挺直着脖子嚷嚷,他不敢说别人,自己家的粮食一粒都不用还。说,那点粮食算啥?!又不是早些年,有那一口能活命,没那一口命不活。现在,谁家里不是脚踩一铺踏,到处堆的都是粮食。瓢书记深沉地说,梦周以后碰到啥难处,只管去跟他或佰能张嘴。别的不敢说,吃多少粮食去他家挖多少。瓢书记拉着长腔,换了另一种口气说:财帛不会说话,也是最无情无意的东西。过去,唱大鼓的链编,说:
金银不认人,
财帛最无亲。
刚出东家手,
便进西家门。
世人痴盼念,
劳神费苦心。
算计它不来,
强夺爬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