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再婚俗世

　　
　　后妈，一个多么刺耳的字眼，像极了神话故事中的老巫，总是让人那么毛骨悚然。
　　小陈很总是喜欢和我提及他的女儿，是怎样怎样的乖巧懂事，又是如何如何的孤独可怜。我懂得他的心，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心什么。我轻松笑笑，他怎么知道他的这些担心用在我身上完全是多余的，虽然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誓言旦旦。
　　只要遇上星期天小陈上班，我都会很担心小陈的女儿妍妍，虽然她和我儿子差不多一样大，都是上高中的孩子了，但是毕竟我的孩子是男生，而妍妍是女生，很多时候，女生会比男生更加多愁善感。其实妍妍真的挺可怜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孩子的无助与亲情的缆绳无法绑住父母的婚姻，自从爸妈离婚后，便是他爷两相依为命，孤独地生活在城市的最西边的半山上。解放前，那里曾经是成都到重庆的一个驿站，后来因为离重庆城进，才陆陆续续多修了几处房子，划分进城市的主城，但城市的发展永远也走不进那高高的山坳里，他们成了拿着城市户口的山里人。小陈说自从他们离婚后，孩子便一直少言寡语，还是这段时间他给她说了我的事孩子才开朗许多的。那天我休息，在上班的小陈给我打电话说孩子没有电话费了，让我给孩子充一下话费。刚刚放下电话，手机的短信铃声便响起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阿姨你好，我是妍妍，我手机没话费了，麻烦你给我充一下话费好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瞬间便温暖了我的每一根有些冰凉了的神经。孩子能在我们根本还没有见面的情况下给我发短信让我帮她充话费，那是对我的一种信任，一种接纳，一种依赖！那一刻，我发现我的生命里不但有我的儿子，还有我的女儿，感谢小陈和他的前妻，为我把我的这个女儿养了这么大！
　　没过几天，趁着儿子星期天回家，两个孩子终于陪着我们见了顿饭，算是真正见了一面。
　　小陈上班的一个星期五，我轮休。儿子这周是回老家他奶奶那里；妍妍今晚不上晚自习，会很早回家。但是她爸爸在上班，要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去，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守在那大山上一栋破旧的房子里等着爸爸回去，回事怎样的孤独啊！于是我按照那天孩子给我发短信的那个电话号码打过去。
　　“喂！阿姨呀。”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稚嫩。
　　“嗯！妍妍，放学了吗？”
　　“放学了，我刚出校门呢。”
　　“爸爸今天在上班，要很晚才能回去。你到阿姨这里来好不好？”
　　电话那边犹豫了几秒钟，马上高兴地说：“嗯呢！但是我找不到。”
　　“你就坐到孙家岩车站，阿姨出来接你。”我喜出外望，感谢老天对我的恩赐。
　　“嗯呢！好！”
　　我连忙找了一件稍微得体一些的衣服穿上，拢了拢两鬓并不凌乱的头发，对着镜子照了照，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没过多久，我见到了从公交车上下来的妍妍，老远就微笑着向我跑过来挽着我的手：“阿姨，你等了我多久了？”
　　“没多久，我也是才到。”我拉着她那柔弱的小手：“走，跟阿姨回家。”
　　那天晚上，小陈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把他的女儿带回来。我打电话要他在我这里吃了饭再回去的时候他一点也没犹豫，说反正回家也没有饭吃，就吃了再回去吧。当他进门看到女儿的时候，完全是一阵惊喜，在我耳边不停地说感谢的把他的女儿接来。我说，我们自己的孩子，怎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
　　孩子第二天就叫他爸回去拿了几件她平时换洗的衣服，放了学径直就自己回来了。我家房子是两室一厅。我一直让她住儿子的房间，反正儿子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也不过住一晚上就走。儿子回来的时候，我和小陈都睡沙发，让儿子睡我们这间屋子。
　　为了让妍妍能够感觉到家的温暖和自由，我不愿成为世人眼里的后妈，甚至是她眼里的阿姨，我只愿她把我当成她的朋友，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心与心是可以互换可以交融的，就像平时我和儿子一样，没有家长与孩子的那一道坎，我们只是朋友。
　　小陈很勤劳，只要他在，一般都是他煮饭，我和妍妍就粘在一起摆龙门阵，摆女生男生，摆学校学习，摆她们现在的故事和我曾经在学校的故事。一阵饭菜的香味飘来，让我们两个都饥肠辘辘。妍妍一下子从电脑前跳起来：“阿姨，你闻到香味没有？”
　　“嗯！闻到了，肚子好饿啊！”我摸摸肚子，仰身躺在床上。
　　“走，我们吃好的去！”说着就上前来拉我。
　　“可是我走不动了，太饿了怎么办？”
　　“哟哟哟！可怜可怜啊！”妍妍玩笑着，呵呵地笑。
　　“走不动了，被我吧！”
　　“呵呵，耍赖哈！我背不动的哦！要不我去叫爸爸来背你。”
　　“谁要他背了？我有儿有女的，儿子不在，我女儿背我。”我一咕噜爬起来。
　　妍妍呵呵地笑着说我赖皮，反过手把我背起来。我想着她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怎么能背得动我呢，所以我的脚不敢离开地板。但是孩子背起我，还往上蹭了蹭，呵呵地笑：“哎呀，老爸，不行了，快的，背不动了。”小陈在厨房了忙着：“怎么啦？”“阿姨叫我背她，呵呵，哎呀，背不动，背不动了，呵呵。”小陈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里蹿出来：“哎呀！要不得，要不得，快点下来，孩子小，不要闪了腰。”
　　其实我也真是想拉拢我与孩子的关系，让我们更亲密无间而已。虽然现在的孩子不能和我们那时候相比，但是我作为这么大的人，我自会有分寸的，我想孩子也自己有分寸。当然，有时候，开玩笑也会有意外，但那毕竟是意外啊！
　　孩子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很多时候阴晴不定，让人摸不着头脑。儿子父亲的离世，消磨了儿子身上那些青春期孩子叛逆的菱角，在我们娘两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过早地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懂得，学会了担当。在他稚嫩的身上，深扎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不应该有的成熟。但是妍妍不一样，她有着比健全家庭孩子还要严重的娇气，甚至莫名其妙发脾气谁也不理。小陈说，不管她，她一直就是这样，现在还好许多呢。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安慰我的话，但是我真的很不习惯那种沉闷压抑的空气，但是，我又能怎样呢？我只希望孩子不是因为不喜欢我或者是我的这个被称之为家的房子，再有就是孩子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因为现在的孩子，正是感情懵懂的年纪，我，曾经如此刻骨铭心地经历过。
　　“幺儿，怎么啦？心情不好？”我敲了敲孩子紧闭的门，孩子毫无表情地给我开门，让我进去。
　　“没有！”
　　“幺儿，再难的事情，要相信都会过去的，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阿姨知道，你一定心情很不好，因为阿姨也曾经青春年少过。无论是老师与我们之间，还是同学之间，阿姨相信你能处理好的。当然，如果你相信阿姨，就给阿姨讲，阿姨帮你想办法。”
　　“我没有什么事情。”孩子的话还是那样的冷。
　　“那好，阿姨就先出去了哈，你做作业吧，等会儿阿姨叫你吃饭。”孩子一直埋着头，目光空洞地看着桌子上的教科书，那清澈的眼眸里，分明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知道，孩子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她很无助，我真想上去搂着她，给她心灵的温暖给她精神的依靠，让她可以在我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是，我不是她亲妈，再怎样的心痛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和依靠的力量。
　　孩子发脾气的时间越来越多，十天几乎八天都是气冲冲地嘟着嘴不说一句话，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没有，她爸问她干脆就大吼大叫。
　　时间很快就滑到了年尾，儿子放寒假回来了，我和小陈又开始每天睡在沙发上，这让小陈很是不满，说睡沙发很难受，但是我又有神马办法呢？让儿子睡沙发吗？他会怎么想？本来这房子就是他爸爸用生命的钱换来的，儿子一直把对父亲的思念与悲痛都写在日记里，憋在心里。而且儿子也曾说，你们还是睡床上吧，我来睡沙发好了。但是我能吗？我不止一次看见儿子站在橱格子的下面看着橱格子发呆，橱格子里放着他爸爸生前穿的衣服，我能够想得到儿子的心里那时候有多痛！
　　那天儿子给同学发短信，不小心把一条短信发到了我的手机上：我真的越来越感受不到家的味道，我觉得我完全就像是借宿一样。我看了心真的很痛，儿子整晚整晚的不睡觉打游戏，他是想把所有的心思都用了游戏上，让心不至于那么孤独无助地痛。我是母亲，是我儿子唯一的依靠，可是，我却在深深地伤着儿子！
　　心里挣扎了很久，一天趁妍妍心情好的时候，就和妍妍商量，说哥哥睡我们那屋整晚整晚的打游戏不睡觉，这样不好。你和哥哥调换一下好不好，你睡我们那边，哥哥没有自控能力，让他睡他自己的猪窝去，好不？妍妍呵呵地笑：“我睡那边也要上网哦！”啊！我一怔，不知道咋办了。“放心吧，阿姨，我保证十一点之前睡觉，好不好？”妍妍调皮地说。
　　我这点自私的想法哄得了孩子，却逃不过小陈的眼睛。他认为我是在保护自己的孩子，是自私。他来到女儿的床前问女儿觉得怎么样，习不习惯睡这间屋子，能不能睡着？妍妍说这没什么呀，睡这间屋还能上一会儿网，不过不会上很久的，让她爸不要担心。
　　我承认我是自私了一点，可是我又能够怎么办？贫家夫妻百事哀，我不能不承认我的整个人在这看似幸福包裹的外衣里已经变得越来越世俗，在锅碗瓢盆的人间烟火里让心的欲望膨胀，像让小陈像爱他女儿一样爱我的儿子。一个人的时候，我自己也会想如果我们是原配夫妻，如果孩子们都是我们自己的儿女，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安排，会让儿子去睡沙发的。可是这只是如果，我没有理由去伤害一个失去父亲把我当成是唯一依靠的孩子，事实上，我真的是我儿子唯一的依靠，虽然我并不坚强，更多的时候，我们娘两其实是相依为命。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和儿子去住小陈那里，他会怎么安排？我试着问过小陈，他说你也知道我那里只有两件屋子，每一间都是夹成的两间，也相当于只有两件卧室，一间厨房和一间吃饭放杂物的屋子。如果你们都搬到我山上去住，要么就把那放杂物的那间安一张床让儿子住，或者就让儿子会他奶奶那里去，我们有空回去看看他也是一样的。
　　但是，那是一样的？不一样！儿子是我的生命，就像女儿是他的生命一样。
　　看来，对于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我们曾经打算过在客厅或者阳台上改一件卧室，作为妍妍的卧室，但是那时候我真的没有钱。我不但要担心房贷，每个月还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那一个月唐荣军不打钱给我还银行的按揭贷款，而事实上，唐荣军也没有那一个月会打那么多钱给我，我不得不东拼西凑地帮他还银行的贷款。虽然小陈的工资卡在我手里，但是除了正常的生活开支，我没有理由取钱来作为它用，包括房贷。
　　好在那时候我之前挖机做的出租款收回来一些，这里几千那里几千，都是柯姐收回来后给我打到我的账户上，就算唐荣军一分钱也不打过来，我也还能对付几个月。从小陈的工资卡上取出了两千块钱去走亲戚，其实送礼金也不是需要那么多钱的，只是小陈喜欢打麻将，多带点现金以备后患。还好那次他手气并不算很背，回来后还剩下一千多块，他把那一千多块拿给了我。按揭还款的时间到了，唐荣军干脆关了电话，来了个失踪。我只得承担着。小陈才给了我一千多块，加上那张按揭还款的银行卡上还有一些钱，想着也够还这个月的按揭了，还要剩七八百。于是就把这一千多存进了按揭还款的银行卡，想着反正再过几天要还信用卡的钱，而我那信用卡是套在那张按揭还款的银行卡上的。这几天都在进账，也在出账，几天后，我还真说不出我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过了几天，小陈见我钱包里那千多块钱不见了，便问，我说一时还真记不清楚了，但是我真的是没乱用钱的。小陈很是不满，说还是他管钱吧，于是我便把他的工资卡还给了他。没过几天，小陈说他想和女儿搬回山上去住，他说得很轻很轻，但是我分明在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往情深啊！我求他不要离开我，我舍不得这份感情，舍不得他，舍不得好不容易才有的这一个家，我卑微地乞求着。然而他说，他原本和女儿很幸福，自从有了我之后，感觉钱总是很紧张，他习惯了他的工资里只有他和女儿。我说我可以不用你一分钱，只要不离开我。他说他原以为我是一个有闯劲的女人，但是这么久了看，我们两个人都在打工，他说他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我说我可以去拼，我真的对他保证，并付诸了行动。我在网上到处查看商机，打电话要回大姐在我这里借的钱，为了留住那份曾经的温暖，我真的不怕拼得头破血流！然而，小陈和他的女儿终究还是搬回了山上，每见到我一次都会更加冷漠一次，更加厌恶一次，我的所有努力换来的只是一次更比一次的鄙夷，我的自尊在一次又一次的苦苦挽留里卑微得被踩进泥土，碾压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