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第二十六章 生生死死之生

　　果然，没过几天，村子里就召开了村民大会，部署殡葬改革，实行尸体火化的具体办法来。大会由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高玉魁主持，村委会的文书兼会计石学忠宣读了镇政府的具体规定。大意是：原则上，今后村子里不管谁家死了人，一律不能再进行土葬，有人去世后，先通知村长，由村长向镇政府殡葬改革办公室联系，并出俱村委会的证明，办理火化手续。尸体火化后，骨灰不得再用棺材装敛，随意埋葬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而应用镇政府殡葬改革办公室统一提供的小石棺装敛，埋葬在村委会统一划定的公共墓地。同时，发丧出殡也不得大操大办，招待宾客一律四菜二汤，葬礼中也不准再请唢呐班。在坚持尸体火化的前提下，为了照顾村民们的习俗，镇政府还为不愿按改革后新规定办理的进行了变通，前提是必须交钱。尸体火化是国家规定的必须无条件执行，任何人都不能打折扣，火化费是县里殡仪馆收的600元，是必须交的。其它的几条是镇政府制定的可以变通，首先是，若还用棺材埋葬在自家坟地里，需交500元的木材土地使用费；其次是，葬礼还用唢呐班的，需交500元的罚款；最后是，不按四菜二汤的标准，大操大办招待宾客的，还需交500元的罚款。会上还散发了户均一册的殡葬改革明白卡，让村民们宣传学习。
　　就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殡葬改革大潮，以村民大会的召开为标志，在黄河故道臂膀里的陈家庄拉开了序幕。
　　伴随着殡葬改革活动的真实展开，爷爷在几度的恐惧中挨着日子，身体一天天地虚弱下去。
　　在刘家祖孙几代组成的大家庭里，一个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恐惧中逐渐走向衰亡；一个生命随着时间的孕育即将出世。生生不息的生命，以不以人的意志而动摇地按照其固有的规律前进着。
　　就在爷爷奄奄一息，行将在恐惧中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体笨拙的何静，再一次因一个生命的到来躺在了床上。天快黑的时候，刘伟妈做好晚饭，就要吃饭了，何静感到一阵阵的腹痛，刘伟马上扶何静躺在床上，自己晚饭也顾不得吃，就匆匆忙忙地把村子里的接生婆刘婶请了过来。
　　刘伟像一个赌徒似的，满怀着无限的希望，在外间屋子里抱着小婷婷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上帝赐我一个男孩儿吧，观世音菩萨送给刘家一个男孩儿吧，刘伟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祷着。小婷婷看着爸爸紧张而又虔诚的样子，乖乖地依偎在爸爸的怀里，一声不响地四处张望着，似乎是想知道爸爸心中的秘密。
　　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不时地从里间屋子里低低地传出来，“用劲，再用劲！”刘婶和妈妈不停地鼓励着。空气仿佛就要凝滞了似的，时间也好像过得十分地慢，墙上的石英钟，吧嗒，吧嗒地响着，仿佛每一声都敲在刘伟的心上，刘伟屏住了呼吸，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哇！哇！一串响亮的啼哭从里屋传了出来，刘伟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何静不再低声呻吟，好像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刘婶和妈妈也不再出声，只有小孩子有力的哭声向这个世界宣告，一个鲜活的生命来到了人间。没有接生婆如期而至的恭喜声，没有妈妈高兴的道谢声，刘伟似乎觉得有些不妙，他不敢往下想下去，抱着婷婷冲进了里间屋子。
　　妈妈有气无力地收拾着接生用的东西，看见刘伟进来了也不作声，接生婆疲惫地坐在床沿上，看见刘伟进来了，淡淡地说：“大侄子，恭喜你又得一个千斤。”刘伟一下子呆了，又一个千斤，刘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真的又有了一个女儿吗？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迅速破裂，十月怀胎的欣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刘伟“啊”了一下，几乎是瘫坐在地上，“老天爷，我的命咋恁苦哇！”放声大哭起来。“大侄子，你这是咋啦？”刘婶惊惶失措地问，“人家生仨，生俩闺女的多啦，你这也不算什么呀。”刘婶马上接着安慰道。看到爸爸哭了，小婷婷也吓得大哭起来。身心俱已疲惫的何静，朦胧中听到了刘伟的哭声，瞬间她明白了一切，眼睛也流出了辛酸的泪水，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刘伟妈看到了这一切，心中的痛苦也忍不住了，泪水像久蓄的洪水撞开了厚厚的闸门，一下子奔涌出来了，情不自禁地发出悲声来。一时间，一家人全都哭起来了，小孩子洪亮的哭声夹杂着大人们的呜咽将一个家庭一下子陷入巨大的悲苦中。
　　接生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呆了，她接生这么多年，男男女女的孩子不知从她手上接生过多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的场面。刚刚还满怀欣喜的一家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毕竟是经过几十年风雨的人，她环顾了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一家子，镇定了一下，对着刘伟大声嚷道：“大侄子，婶子这可得说你了，还男子汉呢，就为这点事哭吗？不怕吓坏了小孩子。”接着，她又转过脸对着刘伟妈说道：“还有你，大嫂子，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跟孩子一样，也放声大哭起来，媳妇刚刚生产，身子弱，还不快点去弄点吃的，补补身子，这算那门子事，快都别哭了，该干啥都干啥去。”说着，自己抱起嗷嗷大哭的小婷婷。
　　还别说，接生婆这一番嚷还真地就镇住了这一家人，刘伟马上从地上站了起来，止住了哭声，从接生婆手里接过自己的女儿。“刘婶，让你见笑了，看你忙活了这半天，赶快坐下来歇歇吧。”刘伟带着哭腔说。“是的，他婶子，您看我，也老糊涂了，光顾了和孩子们一块哭了，还没顾上让你吃饭哩，我这就去端。”说着就往外走。“大嫂子，你就别再为我忙活了，半天拉晌地吃饭对我来说是常有的事，照顾孩子要紧，帮我收拾收拾东西就行啦，饭，你们就慢慢地吃吧。”接生婆说道。“那怎么能成呢，忙活了这么大一阵子，又正好赶上饭时，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刘伟妈一边说，一边伸手向腰里摸去，看来是早有准备。接生婆打量了一下这悲悲切切的一家子，说真心话，她巴不得坐下来饱餐一顿，填饱空了一个大下午的肚子。如果东家生了个男孩儿，一家子皆大欢喜，这顿饭她肯定就在这儿吃定了，可是，眼下这一摊子，怎么有心在人家吃饭呢。刘伟妈摸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接生费，朝着接生婆递过去。“这，这怎么好呢。”接生婆推辞着，只留下一张，把其余的又递给刘伟妈。“这怎么行呢，不能坏了规矩。”刘伟妈说道。“唉，下次吧，等你得了孙子，一下子给我补上。”接生婆似乎是有些歉疚地说道。自己拿了接生用的器具就往外走。“刘婶，我来送送你。”刘伟一边说，一边带上东西，随着接生婆往外走。
　　送走了接生婆，刘伟又无精打采地返回到自己的家。见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刘伟妈把已经冷凉了的饭菜重新热了端到餐桌上，自己也在餐桌旁坐下来，怀里揽着已经有点发困的小孙女。“快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既然已经这样了，日子还得往前过。”妈妈劝道。刘伟没有一点胃口，他无力地坐下来，不是为了吃饭，而纯粹是为了安慰母亲那颗和自己一样悲苦的心。“妈，我不饿，你先哄着婷婷吃一点吧，我等会儿再吃。”刘伟说着又重新站起来，向里间屋子里走去。
　　里间的灯光依然是那样的柔和，何静侧着身半躺着靠在床头上，里面是一个多余的生命，正在美美地享受着人间的美好。何静无奈地望着这个多余的生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听见有人进来了，她慢慢地向外转过身来，疲惫的身体，憔悴的面容，还有两道长长的泪痕，刘伟似乎觉得不太适应里间屋子里的昏暗，感觉眼前的这个绝望、憔悴、迷惘的女人不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何静。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提了提精神看着何静走过去。
　　绝望，无助中看到自己的丈夫，何静似乎顿时来了精神，她想努力地坐起来，刘伟赶忙走过去，扶着她坐到床沿上。“刘伟，我对不起你！”何静哽咽着一头扎进刘伟的怀里，埋头抽泣起来。刘伟本来是提了提精神来劝何静的，想不到何静哽咽着一头埋在自己的怀里，顿时自己也傻了，他禁不住地也再一次流下泪来。是啊，这十个月的艰辛他们两个最清楚，东躲西藏地和镇子上计划生育管理所的人周旋；低三下四地和秦彩花那个二百五磨破嘴皮；发着誓，低声下气地给高玉魁送钱。一次次的软磨硬泡使刘伟这个七尺男儿消去了多少尊严；一声声的祈求使何静这个高傲的独生女丢掉了多少女人的矜持。满想着忍辱负重能够实现刘家上上下下的愿望，成全自己的梦，了却婆婆的心思和娘家父母一生无子的遗憾。可是，十个月积聚的希望，就这样一下子泯灭了，两个从小幸福地长大，心高气傲的大孩子怎能接受这么大的打击呢！
　　良久，刘伟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双手扶住何静的肩头，把何静的头从自己怀里搬出来，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用手拭去何静脸上的泪花，轻轻地说：“都是我不好，害你跟着我受罪。”他轻轻地用手拢着何静零乱的头发，“别再多想了，歇一歇，好好地吃饭，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只要你没什么事就好，我们还会有希望的。”刘伟轻轻地感叹着安慰道。
　　“汪，汪，汪，”房门外的大黄狗狂叫着冲向大门口。“瞎叫唤什么，自家人还胡乱咬。”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训斥着大黄狗。随着小孩子有力的训斥声大黄狗即刻就不叫了。紧接着，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过来。“刘伟哥，快点出来一下，刘伟哥，快点出来！”“好像你三叔家的小琦，这么晚了，还叫你干啥，伟儿，快出去看看。”妈妈催促道。
　　刘伟把何静扶起来，让她轻轻地靠在床头上，“你先躺下歇着吧，我出去看看小琦叫我干啥哩。”刘伟说着一骨碌下了床，向外面走去。
　　大黄狗好像报信似地从院门口折回来，跑到房门口，见是刘伟出来了，便跟在主人身后欢快地左右跑着。八成是爷爷不好了，刘伟心里这样想着，急匆匆地走到院子门口，打开门一看，果然是三叔家的小儿子刘琦。“小琦弟弟，这么晚了叫我有啥事？”刘伟开口问道。“我到爷爷家叫我爸回家吃饭，我爸说他不回家吃了，让我回家跟我妈说一声，顺便让我再叫你一声，说是爷爷正念叨你呢。”小孩子费了半天的劲才把话说清楚。“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我这就过去。”“哎，那我走了。”小孩子答应着连蹦带跳地打着手电走了。刘琦是三叔家的小儿子，大儿子叫刘松，刘琦是三叔为了捞闺女捞出来的，为此交了几千块钱的罚款，三叔还做了绝育手术，刘伟想到这，顿时觉得不寒而栗。看着刘琦走远了，刘伟才折回屋里，向着妈妈招呼道：“妈，我爷爷念叨我呢，这两天我也还没顾上去看看他，我这就过去吧。”“哎，也真是，我们这两天都没去看他了，也不知道他这会子啥样了，天这么晚了，我就不去啦，你赶紧过去看看吧，别忘了带上厚点的衣服！”妈妈吩咐道。“嗯，”刘伟答应着走向里屋。
　　“你别想恁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好好养护身子，我还要你再给我生儿子呢，”刘伟试图用玩笑的口吻减轻自己内心的悲苦，安慰何静忧郁的心。“是不是爷爷那边有事了，天这么晚了，多拿件厚点的衣服。不要管我，有妈在呢，你就在爷爷那多呆一会吧。”何静低声说着。“嗯，没有咱爸了，我得顶上去，委屈你了啊！”刘伟动情地说着，拿了件厚点的夹克，在何静的脸上轻轻一吻便走出去了。“妈，那我就过去了，你把婷婷放到床上也去睡一会吧，桌子我明天闲了再收拾。”刘伟走到外间屋又跟妈妈招呼道。“嗯，你快过去吧，也不知道你啥时候能回来，我们就不锁院门了，你在外面锁上就行了，别忘了带好钥匙。”妈妈吩咐道。“哎！”刘伟答应着，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四周环顾了一圈，老黄狗也像个卫兵似地在他后面跟着，“别跟着了，卧在门口看好家。”刘伟安顿好老黄狗，跨出院门，上了锁，向爷爷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