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岁月有痕
作品名称:一声叹息(上) 作者:疯妹 发布时间:2015-04-03 16:37:47 字数:4480
一
那天宴席散去后,我又帮着他们把客人送走。一直忙到晚上才回到家,因老公出差不在家,女儿又出去玩了,年青人总是精力异常的充沛。很久没有劳累的身体这时开始变本加厉的惩罚我,浑身酸痛酸痛。但我还是有点兴奋,兴奋中带着纷乱,带着一股莫名的情绪。我去了阳台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夜幕下万籁寂静,早上叫得那么欢的鸟儿大概都已归巢。突然,靠近我阳台的树梢上传来“扑哧”一声,一只鸟儿大概是听到了响声飞离而去。响声惊醒了瞌睡中的树木,树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这棵树我搬进来的时候还没有多高,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居然像独木成林,觉得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了。有人把我们的记忆比作一棵树,多少年来我的这棵记忆树仿佛已经枯萎死去,云帆的出现一下搅乱了我的生活节奏,把我的回忆树打开了。脑子里一下翻起了很多的事情。
退休后,我已经很久不那么想事了,每天把自己伺候得好好的,吃饭、睡觉、健身,像一只大熊猫似的活着。可是现在一个人洗漱上床后,该睡觉的时候,突然没有了睡意。我们都分别三十多年了,香港、澳门都在前几年回归了,两岸同胞都开始走动了。云帆这只远帆也理所当然的应该归航了。我在想,我和云帆失去联系这么长时间,她这几十年在外地是怎么过的?还好吗?给人感觉还活得那么滋润,一身的劲似的。我在心里说:云帆你也别让我嫉妒哟。当然也许这是表面现象,背后说不定有许多让你难过的要死的故事。在这个社会里为了生存我们都有意无意充当了一个演员的角色,只有最知己的人才可以看到他或她的本色。担任这个知己角色的不一定是父母,也不一定是你的另一半,亦不会是兄弟姐妹,往往是朋友,也可能是陌生人。
反正明天一切都会揭晓,我强迫自己要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一下,等见了面后一定要作一次长谈。但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脑子里一个劲的在翻腾,像过电影一幕一幕。听到女儿回来开门的声音也没敢搭理她,怕瞌睡彻底溜走。
到底不知什么时候竟沉沉的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时钟都指过了九点,女儿早已上班去了,女儿的动作向来很轻,进出都像一缕青烟。云帆电话还没有来,我赶紧整理了一下内务卫生,收拾了一下自己。正准备下楼去吃点东西,顺便也带点菜上来。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赶忙一步跨到沙发旁抓起茶几上的话筒,那头果然传来云帆熟悉的声音。但是她却告诉我“晓霞,我还有点事急着办,今天不能来了。”问她什么时候来,说是要等办完了再打电话和我联系。哎,我有点怨了:这个云帆不知哪有那么多事。昨天晚上准备的一肚子话没有送出去,心里憋得慌,本来看到了云帆,我就像找回了自己,现在又变得六神无主了。
二
昨晚没睡好整个脑袋都是沉沉的,再加上云帆的爽约,更让我浑身没劲,吃完中饭我又倒到床上去了。本想好好补补觉,但到了床上脑子又兴奋了起来,干涩的眼睛就是合不拢。我干脆不睡了,爬起来找出那本尘封已久的相册,翻看我们那个年代留下的相片。一个个故事便从这本相册中走了出来。有一张特别有意思,我和云帆正行走在大堤上。我们穿着兵团战士的戎装,高高卷起的裤脚下是一双像糊满泥巴的莲藕般的赤脚,一人手上拿着一顶草帽,齐耳的短发被风吹着往后扬起。
看着看着我不由自主的自己在心里笑了起来,咦,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一看是云帆,我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有事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云帆不容分说拉着我就走。走着走着,我觉得我们不是在走而是在飞了。
在空中,我俯瞰着一座座拔地而起有些让人窒息的水泥森林,越过一条条奔腾不息的江河。我有点晕晕乎乎问云帆:“这是到哪里去呀?”云帆也不理我。我的耳边有温润的风轻柔的吹过,鼻子触碰到了一些清香,心里升腾起一种美妙的醉意。就在我已经沉浸在这种感觉里的时候,只听云帆说:“晓霞,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赶紧把眼睛睁开:“咦?怎么到处是一片葱翠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我想问问云帆,可是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你是谁,从哪里来?”这里的人向我围过来。我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农场。”其中一个回答我。“哦哦。”我记起来一些,尤其是那片我和云帆走过的果树园,我们在那里讨论过有关雄性和雌性谁更漂亮的问题,还有那靠着扬水站的大堤,我和云帆就是坐在那里听云帆讲出了她的不平凡的身世。还有那里有几堆土丘,这是在一次连里爆发的传染病中死去的几位战友的坟墓,其中有一位是云帆的好兄弟我的好战友小秧子。
看到那些似曾见过的脸庞,我说“你们不认识我啦?”“我们这里没有像你这么烫着卷发,更没有这么穿着的。”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原来我还穿着睡衣呢。我抬头望去,在这里劳动的人年龄都在十七八,身着一身我也曾经穿过的兵团戎装,我说我是那个喜欢唱歌的关晓霞呀。“哈哈哈,看你这个样子应该是晓霞的妈才对哟。”“我老了吗?”我一个激灵,醒了,原来刚才做了个梦。
穿过时间隧道回到四十年前,那时我们正青春……
在那有梦的季节里,我们的那身打扮是一种时尚,也是一种荣光——我们那个时代的时尚和荣光:知识分子工农化。虽然我们并不能算什么知识分子。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时尚,就像现在穿着牛仔装模仿杰克逊是当今这个时代的时尚一样。……无论哪个年代,年轻的血管里总是不缺少热血,于是,火热、青春、理想这些动听的词汇总是偏爱我们。因为我们会轻狂、会幻想,梦醒过来才发现我们已错过了许多。
三
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年代,激情来自红色领袖的希望和鼓励。他说,“现在二十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是四、五十岁的人,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
又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于是我们就激动,就热血沸腾,仿佛一条洒满金色阳光的康庄大道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对祖国的归属感,对太阳的感恩心,当此之时,我们——一个即将踏上世途、时刻准备奉献的青年学子,谁还会拒绝远方的召唤会怀疑前程的光明呢?
几千年前,在我们这块沃土上,长出了两朵不甚美丽但却颠倒了无数众生的孪生姐妹花,姐姐叫做权力,妹妹叫崇拜,两个人互生互长,姐姐权力离不开妹妹崇拜的吹捧,妹妹崇拜更是需要姐姐权力的庇护。千百年来中华大地不知经历过多少沧桑巨变:一个个王朝兴起,一个个王朝衰落。国家治理无纲,好坏全凭个人意愿,既有过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也有一次又一次的社会动荡,但有一个特性是根深蒂固亘古未变的:那就是人们始终辗转在权力和崇拜这两个角色之间。在皇权社会这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官场如同一座永不谢幕的角逐大舞台,既令人垂涎三尺,又让人望而生畏,无数的悲剧和喜剧在上面启幕,又落幕,让人目不暇接。
可悲的是到了近代,权力改了一个名字称为真理。虽然还是那个东西,但却好听多了,诱惑力也更强了,崇拜也改了一个名字叫追求。追求,多好的词汇,几乎可以攘括人们一生的所有。于是乎千百万“追求”者们前赴后继、赴汤蹈火都是为了这个“真理。”
据说耶稣开始创造人的时候,开始都是同一种语言,后来为了避免这些人团结一致,所以又制造了很多方言来把他们彼此隔开。真理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经常要在追求者里面制造一点派派。给一部分“追求”尝点甜头,又给另一些“追求”扣上几顶帽子。让大家相互之间去争斗、去残杀。谁都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最革命的,才最最忠于真理,因而互不服气,互为敌人。
真理说,天空中飘来了一团乌云要将大地盖住,让我们重新回到黑暗。于是追求们刮起十二级台风以雷霆万钧之力要将这乌云吹散。在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中,他们将所有的当权者无一漏网的揪出、批斗、关进了牛棚,让他们淹没在群众专政的汪洋大海之中。
真理于是赞扬道,“英雄的追求们,你们是真理的好学生。你们最爱听真理的话,你们最愿照真理的指示行动。你们的眼睛最亮最亮,你们的心儿最红最红。英雄的追求者们,你们是革命的子孙。你们的年纪不大,却是今天革命的主人。向你们致敬。”
“追求”们激动万分的回答:“我们一定高举真理的伟大红旗,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们还将纵横三山五岳,威震五湖四海,使全世界革命人民欢欣鼓舞,使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害怕得要命。我们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我们深深的懂得,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于是无产阶级成了我们最高的向往和追求。刹那间,一切便都颠倒了过来,卑贱讥讽高贵,贫穷嘲笑富有,精神蔑视物质,无知怠慢学问,老茧挑衅科学。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以造反为时尚,纷纷借革命的名义揭竿而起,以混乱为契机,争出风头,抢演闹剧,你来登台,我去易帜,一时“搅得周天寒彻”,赚足了人们的眼球。大字报,大辩论,大批判,大串联,大游行,这些带着流行色彩的词汇,与伴之出现的所谓大革命的特写镜头,气度非凡地刺激与兴奋着人们脆弱的神经。在这纷扰与安宁、屈辱与尊严、幻灭与希望犬牙交错、割据抗衡的年月,一向是齐步走、守纪律的媒介舆论,把空话和假话不限定量的批发给读者。悬挂在电线杆上、房屋顶上的高音喇叭,气势昂扬的强词夺理,精神的力量足以把高山降格为平川,把海洋提拔为陆地。
接下来真理又说:“全国的干部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于是一大批干部得到了解放和重新工作,这些干部对真理感激涕零,而恨死了那些追求们。他们欲置这些追求们于死地而后快。
于是那些当年被真理称为“眼睛最亮最亮,心儿最红最红”追求们一下子变成了要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对象。但真理不直接那么说,而是换了一种口吻:“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文盲们于是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知青”,于是一大批“追求”们又扑向农村以获得新的作为,企盼得到真理的重新认可,躁动的青春再度演绎着疯狂。他们激情的唱到:
挥手豪情别红城,
跨步河江万里行。
真理扬笔雄文赤,
追求执行毕生忠。
滇边种胶歌正起,
塞外迎春曲更兴。
斜眸向西笑禁锢,
尽染东方一片红。
追求们递申请、写血书,要求将自己分配到最艰苦的地方。有的在串联的时候就去过云南、边疆,就在申请书里说“我们已经和那里的农民结下了深厚的阶级感情,坚决要求到那里去插队落户。”
在等待的日子里,他们抓紧一切机会“练兵”,以锻炼自己的体力和意志。他们有的每天早晨挑上一担砖头上学,晚上再挑回家,一段时间下来,竟然能从开始的几十斤,增加到上百斤了;有的每天早晨和中午挑水围着房屋绕圈子;有的带上几个同学到农村的外婆姥姥家,练习整地、车水、学会干农活。还有些人练习赤脚走路、爬山,目的是为了尽快适应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面对他们的壮举,所有的理论都变得苍白无力。别无选择的年代,对于来自上面的一切号令,人们已习惯于服从,义无反顾。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曾被寄予希望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没等到升起就已经开始陨落了。
著名作家白桦后来写了个电影剧本,把这种不讲任何条件的对对方的崇拜,称之为《苦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