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过去的事大多都已经忘却了。唯有哥哥感人的往事，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脑子，时时地萦绕在我的心头，不能忘却。它让我懂得一个道理：血浓于水，人性使然。
　　
　　我生在东北一个偏僻的农村。当时这是一个仅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村西南有一个水塘，每逢夏季，这里便是孩子们戏水的天堂。盛夏的午后，小伙伴们在水里打闹、戏嘻。我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比我大五岁的哥哥，如影随形，一步也不肯离开。
　　夏季的一天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树叶打着卷，狗儿趴在树下，吐着舌头，不停地喘着粗气，天气热的人喘不过气来。小朋友三三两两到我家来，找我哥哥去池塘玩。三岁的我和八岁哥哥背着妈妈，偷偷地和小朋友跑到小水塘去。大家脱光了衣服，“扑通扑通”跳下去。水塘很深，我个子小，不敢下到深水外玩，就和狗剩、狐赏、拴住、铁蛋在岸边浅水区玩。我用两只小手抓住岸边的小草，把身子沉入水中，头露出水面，学着大孩子，上下摆弄着两只小脚丫，不停地拍打着水面，击起小小的浪花，尽兴地玩着。孰不知，危险正在一步步向我逼来。由于我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抓着同样两株草。时间长了，草根松动了。我手抓着两株草，还没来得及呼喊，便滑入水底。我清楚地记得，我在水里大声地喊：“妈妈，妈妈！”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在水底自由自在地呼吸，没有喝到一口水。几十年来，我一直迷惑不解。也许是上帝在保佑我吧。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头发被人抓住，提出水面，拖到岸上。我睁眼一看，是哥哥。吓的“哇”地一声哭了。
　　“喝到水了吗？”哥哥抱着我，哭着问。
　　“没有。”
　　“回家不要告诉妈妈。”
　　“好。”
　　小伙伴围拢过来，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告诉我，发现我落水，只见我的头发刚刚露出水面。大家吓儍了，谁也不敢去救。小小的哥哥不知道哪来那么一股勇气，像疯了一样，不顾自己不会游泳，不顾会被落水的我拖住的危险。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刚刚露出的头发，拼命把我拉出水面，拖到岸上。
哥哥领着我回到离塘边不远的两间土坯毛草房，那就是我的家。路上，哥哥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妈妈。”
“我记在了。”我回答。
我见到妈妈，忘记了哥哥的话，大哭起来：“我喊你，你都不救我！”
　　“什么？”妈妈吃惊地问。
　　“我掉到水塘里了，差点淹死。叫你，你不应，多亏哥哥救了我。”哥哥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响。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铁青着脸，问哥哥。哥哥看瞒不住了，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妈妈。妈妈火了，狠狠的批评了哥哥。
　　“今后，你们俩谁也不许去水塘玩，记住了吗？”妈妈命令道。
　　“记住了。”我和哥哥齐声回答。
　　从此，我与哥哥只能远远地看着小朋友们闹着、笑着跑向那个小水塘。
　　
　　村里第一次成立了幼儿园，我和狗剩、狐赏、拴住、铁蛋、胡闹等20几个小朋友去了幼儿园。幼儿园是三间土草房，四周用柳条围起了篱笆园。正面的木门上写着“幼儿园”三个红色大字。教室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崭新的桌椅，前面正中的黑板上悬挂着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两侧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幼儿园只有一位女老师，二十几岁。修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梳着齐耳短发，浓浓的眉毛下，长着一对笑眯眯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白色的短袖衫，黑色的裤子。脚上穿着平底布鞋，说话的声音甜甜的。显得端庄、秀丽、文雅、亲切，大家都叫她石老师。石老师不住地摇着铃铛，喊着：“上课啦！上课啦！”小朋友纷纷跑进教室。
“谁愿意和谁同桌，自己找，找不到，老师再安排。”
　　胡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咱们俩同桌吧？”
　　“好吧。”我爽快地答应着。没想到，我和胡闹同桌一直做到小学毕业。一些没有找到伙伴的小朋友，由老师安排了座位。
　　第一节课是音乐课。石老师教我们唱《东方红》，一些家长挤在篱笆外看热闹。小村第一次传出孩子们的歌声。她教我们唱歌、跳舞、画画、做游戏，给我们讲故事，看儿童画报。
　　爸爸给我买了红、黄、蓝等一共十二种颜色的蜡笔，我用它画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红红的太阳；用它画小鸡、小猫、小狗，漂亮极了。小朋友们都很羡慕，我也很自豪。石老师把我的画，挂在墙上展览。我还画了胡闹家的“大黄”当作礼物送给了胡闹，她高兴地拿回家去，给她妈妈看，她妈妈夸我画得好，将来准能成为大画家。
　　狗剩也央求我给他画一张，我提出了条件，用100个黄泥球做的弹弓子换。他立刻就答应了，我满高兴。给他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他如获至宝。可做弹弓子的事，他一拖再拖。最后，黄了。我被他骗了，气得半死。他力气比我大，打不过他。只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我发誓：等我个子长得比他高，力气比他大，再找他算账。
　　石老师经常给我们讲故事：一只狼在草地上追一只小山羊，掉进猎人设的陷阱里，怎么也爬不上来。
　　狼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一头在附近吃草的老牛，听到喊声，忙赶过来。老牛问：“狼先生，你怎么掉到陷阱里面去了？”
　　“别提了，我为了救一只小羊，奋不顾身地跳到陷阱里，把小羊救了出去。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它不管我的死活，独自跑了，把我扔在这里。牛伯伯，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你发发慈悲，救救我这只善良的狼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我刚才亲眼看到你追一只小羊，掉到陷阱里去。怎么是救一只小羊呢？你还在说谎话骗人，我是不会救你这只凶恶的狼。”
　　“老家伙，你不救我。等我出去了，吃掉你们全家！”狼恶狠狠地说。
　　“你就等着猎人来收拾你吧。”老牛说完，甩甩尾巴走了。
　　一只老山羊从走了经过，听到喊声，忙跑过来：“狼先生，你怎么掉到陷阱里面去了？”老山羊问。
　　“一头老牛，追赶一只小山羊，想要杀死它。我义无返顾地和老牛打了起来，小山羊得救了，我却掉到陷阱里来了。善良的羊伯伯，你救救我吧。我会给你当牛做马，回报您的恩德。”狼假惺惺地哭了起来。
　　“去你的吧，你前几天刚刚吃掉我的小孙子，此仇未报，岂能救你！你就等死吧！”老山羊说完，扬长而去。
　　“老不死的，等我出去收拾你！”狼咆哮着。
　　一只小山羊经过这里，听到呼救声，跑了过来。它伸过头，看了看陷阱里的狼。关心地问：“你是谁呀？怎么掉到陷阱里面去了。”
　　“我是一条善良的狗哇，为了救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山羊，掉到陷阱里来了。那个小羊得救后竟然不救我，自己跑了。”狼哭丧着脸说。
　　“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狗伯伯，好人必有好报。你不要着急，我来救你。”
　　小山羊找来一根绳子，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一头丢给了狼：“你抓住绳子，我来拉你。”小山羊说。
　　“谢谢你，我上去一定好好报答你。”小山羊奋力地把狼拉出了陷阱，累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狼爬出了陷阱，伸了伸懒腰，揉了揉眼睛，凶相毕露。突然，向小山羊扑去，张开大嘴，咬住了小山羊的腿。
　　小山羊惊呆了：“狗伯伯，你疯了，我救你，你怎么还咬我？”
　　“你这只瞎了眼睛的羊，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狗，我是一只勇猛无敌的狼。刚才你爷爷不救我，还骂我，我要报仇，”
　　“我爷爷去年就去世了。”
　　“不是你爷爷，也是你爸爸。反正你们羊，没一个好东西。”说完，一口咬断了小山羊的脖子。
　　小朋友静静地听着，被故事情节所打动。狐赏愤愤地骂：“狼真不是个好东西。”
　　石老师因势利导：“我们一定要睁大眼睛，识别像狼一样的坏人，不要像小山羊一样，救了坏人，丢了性命。小朋友们说对不对呀？”
　　“对！”大家齐声回答。

　　石老师带领我们，做抢朋友的游戏。老师把小朋友分成两队。狗剩带一队，我带一队。一个抓紧另一个衣角。两队围成一个圆圈。两队一句接一句地喊：
　　校园里，
　　红旗飘，
　　你的朋友让我挑。
　　挑哪个？
　　挑红英。
　　红英不在家，
　　挑你们亲哥仨。
　　哥仨不会喝酒，
　　挑你们小花狗儿。
　　花狗不会吃食儿，
　　挑你们小驴儿。
　　小驴儿不会拉磨，
　　挑你们家人一个。
　　大家一起喊：抢朋友啦！两队围着圈跑。狗剩不慎跌到，整队人仰马翻。我们趁机抢过一个朋友。然后，游戏重新开始，大家玩得满头大汗。
　　春天，老师带我们去春游。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社会主义好》、《找朋友》等歌曲来到草地上。蓝蓝的天上，飘动着一朵一朵的白云，碧绿的草地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小鸟在空中唱着歌，牛羊悠闲地吃着青草。蜜蜂忙着在花丛中采蜜，蝴蝶在飞舞。花草的芬芳，扑鼻而来。我们抓蝈蝈、捉蝴蝶、捉蜻蜓、采野花。在草地上唱歌、跳舞、做游戏。追着野兔跑，玩得开心极了。玩累了，我们围坐在老师的身旁，听她讲月亮上的故事。
　　老师说：“月亮上有一个仙女，长得很漂亮。”
　　“她叫什么名字？”胡闹问。
　　“叫嫦娥，还有一个老头，叫吴刚。吴刚天天用斧头砍桂花树酿酒，桂花树砍了又长，长了又砍，永远也砍不断。要是那树茬落到谁家的米缸里，那米永远也吃不完。”
　　拴住说：“我家的米缸里，就有一块木茬。”
　　老师笑了：“那木茬，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只有神仙能够看到。”
　　“嫦娥怎么飞到月亮上去的呢？”铁蛋问。
　　“她偷吃了仙丹，就飞到月亮上去了。”
　　“药店能买到仙丹吗？”铁蛋继续追问。
　　老师清了清嗓子：“仙药是买不到的。”
　　“嫦娥不寂寞吗？”胡闹问。
　　“不寂寞，有玉兔陪伴她。”
　　“玉兔和野兔一样吗？”胡闹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样。”
　　“我们这条小溪怎么叫九龙溪呢？”我问石老师。
　　“听我奶奶的奶奶讲，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没有九龙溪。草地上长着干枯的小草，一片荒凉。十年久旱，人们纷纷逃荒去了。一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人们看到，有九条龙，从天而降，它们用爪子，在草地上挖了九个洞。草地上顿时冒出了九个泉眼，水从每个泉眼日夜不停地喷涌而出，汇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从此，草木茂盛，鲜花遍地，蜂飞蝶舞，莺歌燕啼，人民过上了好日子。人民为了纪念这九条龙，就把这条小溪叫九龙溪。”
　　“前几天下大雨，我看见一条黑云从天上伸到九龙溪里。我问妈妈，妈妈说是龙在摆尾。那就是那九条龙吧？”拴住蛮认真地问。
　　“我们普通人是看不到龙的。”
　　“龙住在哪里呀？”狗剩问。
　　“住在海里。”
　　“大海是什么样的？”我问。
　　“海很大，一眼望不到边。”
　　“龙住在海里什么地方呀？”我继续问。
　　“住在龙宫里。”石老师耐心地回答。
　　“龙宫漂亮吗？”狐赏问。
　　“漂亮。”
　　天色已晚，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草地。

　　石老师有很多《儿童画报》，还有许多《黑龙江画报》，她经常把画报借给我们看。我记得，她总是让我先挑第一本。而且，还可以享受拿回家里的优惠条件。
　　有一个儿童画报上画着一条漂亮的小狗，坐在一个圆锥形的物体里面，在天空中朝上飞。后面，喷出橘红色的火焰，它的前方是一个弯弯的月亮。另一个画面上画的是，中苏两个小朋友，拿着两国国旗，骑在弯弯的月牙上。
　　“这画的是什么呀？这么漂亮。”我十分好奇地问石老师。
　　“这是苏联建造的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这条小狗叫‘莱卡’。‘莱卡’乘坐卫星，在围绕地球进行飞行。”石老师认真地给我们讲解。
　　“那两个小朋友这么骑在月亮上去了，是不是偷吃了仙丹，飞到月亮上去的呀？”胡闹问。
　　“不是，他们是中苏两国的小朋友。他们幻想有一天，乘坐宇宙飞船，飞到月亮上去做客。”
　　“真好。”小朋友欢呼起来。
　　“石老师，我也要到月亮上去。我要去看嫦娥姐姐有多漂亮。”胡闹央求道。
　　“我也要去看吴刚砍桂花树，捡回一块木茬，放在我家的米缸里。我家的米就吃不完了，省得爸爸起早贪晚地种地。”铁蛋大声嚷着。
　　“你们只要听共产党、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好本领，长大后，一定能够实现你们的愿望的。”石老师鼓励我们。
　　我默默地沉思着。
　　“你在想什么文雨？”石老师看着呆呆的我，关心地问道。
　　“我在想，长大了，当一名医生。先治好妈妈的病，让妈妈好起来。然后带着妈妈一起去月球，让妈妈也看看月亮上的嫦娥、吴刚、玉兔。”
　　“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石老师夸奖我，“你这么小，就这么懂事，将来一定有出息。”
　　石老师格外喜欢我，夸我脑袋好用，聪明、懂事。她经常给我带一糖果、饼干、水果之类的东西给我吃。搞得其他小朋友都很羡我。

　　一天，爸爸下班回来对妈妈说：“石老师嫁人了几天就要走了。”
　　“嫁到哪里啦？”妈妈问。
　　“嫁到平安市，离我们这有三百多里，幼儿园还得找新老师。”
　　我一听，“哇”的一声哭了。“石老师不能走，石老师不能走。”我拉着父亲的手，拼命地摇着。
　　“石老师不能因为你们不嫁人哪？让她当一辈子大姑娘？”是呀，石老师是要嫁人的。我松开了父亲的手，无可奈何地低下头。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地来到幼儿园。狗剩问我：“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揍他，替你报仇。”
　　“滚开啦，除了你，还有谁欺负我？”我没好气地说。狗剩被我撞了一鼻子灰。
　　“不就欠你几个弹弓子吗？几天还你还不行吗？别生气了。”
　　“不是这回事。”
　　“那是什么事，被爸爸打了？被哥哥打了？“
　　“不是，不是。”我不耐烦起来。
　　不再理会狗剩，独自走到座位上，默默地流着泪。
　　胡闹蹦蹦跳跳地跑进教室，发现我独自在流泪。坐在我身旁，拉着我的手，轻声地问：“文雨，你怎么啦。”我没有讲话。
　　“文雨，我们是好朋友，你有事要告诉我，好吗？憋着心里难受。”胡闹拉着我的手劝我。
　　“石老师走了，她要嫁到很远的地方结婚。”我在也忍不住了，哇哇大哭起来，同学们惊呆了。
　　“你骗人。”胡闹说。
　　“不信，你去问石老师。”

　　这时，石老师手里提着包，快步走进教室。
　　“小朋友们早上好！”石老师站在前面，向我们问好。
　　“老师好！”我们像往常一样，相互问候。
　　胡闹举起小手：“老师，你真的要走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老师惊愕了。
　　“文雨说的。”胡闹回答。
　　“是吗文雨？”老师问我。
　　“是的，是我爹昨天晚上说的。老师，是真的吗？”
　　“真的。”石老师认真地回答。
　　小朋友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老师围拢过来，有的拉着老师的手，有的拉着老师的衣角，放声大哭起来：“老师，你不要走。老师，你不要走”。石老师也流下了泪水。从此，离开了第一个疼爱我的启蒙老师，我一直很怀念她。
　　1999年夏，我在镇政府工作。突然，秘书推开门：“文镇长，您的电话。”我跟着秘书走进值班室。
　　“喂，哪一位。”我问。听筒里传来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
　　“我是石莉芝呀，你是文雨吗？”
　　“是，您是石老师吗？”
　　“对呀，我很想念你。听说你到镇政府工作，给你打个电话。”
　　“谢谢老师，我也很想念你呀。您现在在哪里？”
　　“我在你老家，回来串门。”
　　“您不要走，我这就去接您。”我打了一辆车，拉着妻子柳青（胡闹），向老家奔去。当我走进石老师弟弟家的房门，石老师快步地从屋里迎了出来。四十二年不见了，老师的风韵犹在。还是那样短发，还是戴着那副近视眼镜，还是那么甜甜的声音。就是头发变白了，身体发胖了。我、柳青和久别的老师紧紧地抱在一起。我们把老师接到家里，做了一桌好菜，一边喝着红酒，一边叙说着这四十多年的变迁。我们感谢老师的教诲，真诚地、深深地给石老师鞠上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