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羊角辫儿

　　松嫩平原的三伏天，热得令人不安。早晨的太阳也就才一竿子那么高，就已经烤得人焦躁烦闷了，这样的天气，人的身体要么是泡在水里，才会迅速解暑降温。要么就是躲在房檐下树荫里，才能把气儿给喘匀了。
　　“草儿！小草哇！”王老爷子的喊声从晃得人眼疼的上空响起来，有些急躁还有些慌乱。草儿一支楞耳朵跟儿就听出了味道不对。
　　“来啦！”草儿应了一声赶紧往家跑。
　　
　　草儿离开家的时候告诉爷爷自己去找姑姑给剪头发，走到房后的时候碰见了三孩儿，三孩儿说他妈去大兵家剃鞋样子去了，不在家。剃鞋样子，就是用原有的鞋样子再复制一个出来，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功夫。草儿躲进了房檐下的荫凉里，手里拿着一截枯树枝在地上勾画着老母鸡和小鸡崽儿，想等着姑姑差不多回来的时候再去找她。
　　草儿最擅长画鸡爪子，像花似的。这么想着，就越画越像花，像院子里篱笆墙根下盛开的五颜六色的扫帚梅。画着画着她又叹了口气，她是真不舍得把头发剪去，可是不剪怎么办呢？
　　眼瞅着没几天就要开学了，爷爷说开了学以后草儿每天早晨都要早点儿起来才行。她得和爷爷一起做饭，还得学会自己整理书包、衣服、头发等等，爷爷说他现在干啥都太费劲儿，草儿要是想上学，就必须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爷爷说了许多次，要不就把头发铰（剪）掉吧，铰成短发就不用每天都浪费时间梳小辫儿，上学就不会迟到了。
　　爷爷每说一次，草儿都会对着大镜子照上老半天。圆圆的小脸蛋生着一个略尖的下巴，薄薄的单眼皮上开合着长长的睫毛，一双黝黑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两只弯弯的羊角辫儿乖巧地垂在元宝一样的耳朵旁边，多么完美的搭配呀！怎么看怎么不舍得把它们去掉。
　　草儿的头发丝很硬，姑姑每次给她梳头都说这孩子脾气真犟。草儿觉得犟不是好词，就说我不犟，姑姑说看你这头发丝硬的，都快能当缝衣针用了。不犟一说给你铰头发，你就撒泼似的哭。这个时候，草儿就歪歪脖子，不自觉地把舌头尖儿抵在嘴唇上，然后舌尖儿稍微往里一带，牙齿就咬住了下嘴唇。随着这个姿势，两只羊角辫儿像故意在气人似的，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在空气中荡起了秋千。
　　是犟么？是草儿真心不舍得。扎着两个羊角辫儿多好啊！它短的时候是扎撒着朝向天空的，不动的时候像苹果尾巴一样。草儿一蹦一跳的时候它也蹦跳着，既活波又可爱还充满了朝气和力量，草儿喜欢用那扎撒着的头发去依偎爷爷以及她喜欢的解放军叔叔还有大兵爸爸，他们详装被硬硬的头发丝扎到了而躲开的样子尤其令她开心。
　　头发渐渐的长了，两只羊角辫儿乖乖地顺着白皙的脖颈垂下来，静止的时候越来越像两枚苹果叶子。它们体贴地偎在粉嫩的苹果脸蛋旁，仅这一点就足可以点燃整个春寒料峭。更何况，那两只羊角辫儿，那满头的黑发，是能开出花儿来的。是的！是每一个春寒料峭的时节，草儿都会和小伙伴们循着白雪遁去的痕迹，蹦跳着到地平线深处去挖婆婆丁。是每一次她都会把一朵金灿灿的婆婆丁花，俏皮地别在绑着红头绳的黑头发里。
　　记得第一次别上的时候，那朵花是大兵采了递给身后的她。她接过来之后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甜甜的香就把整个苍茫的荒野都熏得微醉了。在那块黑油油的盐碱地上，婆婆丁几乎都是成片儿地长，一旦找到一颗就等于找到了一片。大兵拿着挖婆婆丁的小刀头，顺着视线所及在空气中划拉了一大圈，然后像山大王似的对其他小伙伴大吼：“这一片儿都是我的，谁也不许过来！”低下头去寻那还不知有没有的一大片的时候，不忘了对拿着黄花挎着小筐的草儿说：“咱俩一块儿挖。”
　　草儿得到了邀请，她可以肆意地在他的领土上或者勤劳或者慵懒了。是的，她慵懒了也不要紧，因为每次该回家的时候，大兵都会把自己挖的那些婆婆丁往草儿的筐里塞，一直到两个人差不多一样多才会停下来。有时候大兵也没挖到多少，但是他还是会和草儿分成一样多。草儿看看大兵的小筐就会给他往回拿，不然婆婆丁挖少了回到家后，大兵妈妈该呵斥大兵贪玩了。
　　大兵又给送回来，然后俩手抄着筐里少得可怜的婆婆丁一顿翻挑，尽可能的让它们蓬松起来，这样，就显得多多的。孩子呀孩子，妈妈可是能不知道这里的诡计呢？然而妈妈只会猜到自家孩子是贪玩了，却不会想到他把婆婆丁送给了一个小女孩。而他呢，他有他的心思，他是不希望草儿回家受到爷爷的呵斥。这样，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受到谴责的时候，他们都会说：“不少了，草儿（大兵）也挖这么多。”
　　大兵忙着挖的时候，她就坐在荒草上用小刀头砍脚边的一蓬蓬苦菜。苦菜也在开花呢，那花要比手心里的婆婆丁花单薄千万倍，草儿也会怜惜它们在自己的刀下做鬼。草儿一怜惜，就想去把苦菜花从苦菜上掐下来，然而她发现自己必须得先把手空出来。刀头放在地上了，一只手竟然不够用，那苦菜花的花梗要比婆婆丁的花梗坚硬许多。把婆婆丁花也放在地上么？草儿照量了一下，不舍得。单薄的苦菜花终究还是敌不过手心儿里的灿烂。
　　就在草儿一低头的功夫，羊角辫儿贴在了红扑扑的脸蛋儿上。她灵机一动，就把这朵金灿灿的黄花别在了头发里。香甜的小花就这样大大方方的在草儿的耳朵旁边盛开了。大兵第一次抬头看草儿的时候，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可是他立刻就又抬起头来看了草儿一眼，整个荒野刹那间开满了花。
　　草儿想，要是把辫子给剪去了，下一个大下一个大大下一个苦菜花盛开的时候，她要把婆婆丁花别在哪里呢？还有，每一个新年爷爷都会给她买长长的、红的、粉的、绿的绸子，那些绸子扎在她的小辫儿上，咋看都好看。记得那次爸爸带她去理发店，草儿看见有个女子在烫头发，自己还心动了一下。多渴望自己也能够随意为自己留一头美丽的长发呀！可是长发披肩，那也得等长大了才行。等长大，一直都是那么遥远而又漫长的事。眼下要读书，要起早，要自己照顾自己，要……
　　剪了吧！草儿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眼睛里潮乎乎地升腾起了雾气，不过草儿把那些雾气硬是给吞咽了下去。草儿相信爷爷的话，头发剪了还会长起来。那么，即使戴不了婆婆丁又有什么关系？即使扎不了各种颜色的绸子又怎么样？有什么能比读书更重要？等着吧，等着长大了，草儿一定要留长头发，让它随着风能飘起来，还要戴一朵这个世上最香甜的花。
　　
　　大三伏的天，爷爷居然把外屋门关上了。草儿怔了一下，却也来不及多想，她猛地拉开门，快速冲进里屋。草儿俩脚刚迈进里屋门坎儿，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里屋地上横躺着一把铁锹，炕沿根下被挖起了一堆土，土堆旁边是一个深深的坑，王老爷子双手拄着拐杖倚在炕沿上，蓝色青紫，胡须乱颤。看到这一幕，草儿的心像触电了一样，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爷，咋了？”
　　“咋了？你说咋了？小王八羔子，今儿我削死你！”王老爷子一抬手，那根榆木拐杖就实实在在地朝草儿头上砸来。
　　草儿本能地抬手护住了脑袋，顺势往侧面扭了一下身子。直上直下的拐杖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草儿后背上，草儿的后背立刻火烧火燎疼了起来。草儿穿着一件海军衫儿，这一拐杖下去，蓝白相间的条格上，就润出了一丝一丝的红晕。恐怕这孩子的后背，是被这一棍子砸出了一道鲜红的血凜子。
　　“爷！爷呀！”草儿抱着脑袋嚎叫了起来，那可是彻心彻骨的疼啊。
　　“你个小败家子儿！孽障！没法活了，都别活了！”王老爷子发了疯一样，倚着炕沿的腿虽然哆嗦乱颤的，手里的拐杖可是一点儿没留情。他不管脑袋屁股，一顿猛抡，那架势仿佛一下子就把草儿打死才能了却一桩心事。
　　小小草儿，在横冲直撞的拐仗里佝偻着腰，侧身倚着里屋门框，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她撞破了自己耳膜一般的嚎叫在虎虎生风的榆木拐杖以及王老爷子的咒骂之下，竟被掩埋得无声无息。草儿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祸，能把爷爷气成这样。爷爷以前是打过草儿，打的也是真疼，但是可没这么不要命的打过呀！这打法，简直就是不想留活口了一样。
　　有那么一刻，草儿真想把手从脑袋上拿开，就让爷爷一棍子下去把脑袋砸开花算了，长这么大小，遭了多少罪呀。然而就在她刚要挪开手的时候，她又搂紧了脑袋，并把佝偻着的身子蹲下来。即使必须要用死来解决问题，也得明白自己究竟犯了哪宗哪罪不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草儿咋就觉得死不瞑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