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岛遗恨(七)
作品名称:红颜恨 作者:竹林子 发布时间:2015-03-30 19:56:00 字数:5675
七
台湾孤岛已是秋风乍起落叶纷纷的暮秋季节,位于大洋彼岸的美国华盛顿,依然是绿树掩映,风景宜人。身着将军礼服以台湾“装甲兵司令”身份出访美国的“二太子”蒋纬国,这些天来情绪特别高涨,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友好的善待。对于这个远隔重洋的国家,蒋纬国并不感到陌生,早在1940年,他由德国归国途中,曾绕道美国,奉命在麦克斯威尔基地的美陆军航空兵学校接受空军战术教育,毕业后又转至美陆军装甲兵中心见习四个月。他这个来自亚洲的有色人种,整天与一帮子黄头发高鼻子具有优越感的白色人种混在一块,让那些高高在上压根瞧不起中国人的军官们对他刮目相看。其原因是,这个装甲兵中心正奉命首度成立学校和装甲部队,该中心指挥官查非中将听说蒋纬国是由德国转来的留学生,就让他协助筹办军务,他以其精辟的学术理论和缜密的工作计划显示出潜在的军事才华,深得查非将军的赏识。也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中国最高军事统帅蒋介石的儿子蒋纬国的名字,在美国人心目中,才真正与1925年《时代》杂志上登载的那个站在蒋介石身边的小男孩的照片对上了号,他也因此结识了不少军方和政界的头面人物。
蒋纬国此次出访美国,旧地重游,与当年的老熟人相见,心生颇多感慨。比之当年,东方那个曾经属于他父亲统治的泱泱大国已经易主于共产党,他名为台湾孤岛的“装甲兵司令”,战车兵力却寥寥无几,困守在弹丸小岛上难以施展才华。更何况,在退守孤岛之前,因国民党军大势已去,他虽殚精竭虑地忠于职守,却屡战屡败,成为败军之将,虚荣心让他在异国那些原本就瞧不起黄皮肤的白种人面前感到自卑,与人谈话时显得谨小慎微,生怕别人戳到痛处陷入难堪的局面。
还算蒋纬国幸运,访问所到之处,他那标准的军人姿态和作风,加上英武潇洒的气质,给看重礼仪的白色人种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对他的热情礼遇不减当年。
这天,蒋纬国结束一天的访问,兴致正浓地回到下榻宾馆,随从人员悄悄递给他一封由孤岛发来的电报,瞅着电文中爱妻病故的噩耗,他浑身凝滞一般怔怔的立在窗前目瞪口呆。意外的打击如雷电击顶,击打得他头晕目眩,继而轰然倒在了床上。男儿有泪不轻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向具有刚毅个性的蒋纬国,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脱口喊一声“静宜”,禁不住喉头哽噎,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蒋纬国匆匆结束访问,乘专机向孤岛台湾飞去。
飞机似一只穿云破雾的银燕,载着归心似箭的蒋纬国在高天上飞翔。他引颈俯瞰大地,但见机翼下烟波浩渺,心思随着机翼的颤动有如波涛翻滚的大海一般汹涌澎湃。他的眼前不时幻化出石静宜那张因怀孕发胖圆鼓鼓的脸蛋和一副泪眼迷蒙的神情,爱妻正焦虑地向他发出呼唤:“纬国,你快点回来哟!”
这不是幻觉,这是蒋纬国离开孤岛赴美国访问时,爱妻为他送行中从心里发出的呼唤。当时,爱妻已怀孕数月,即将临产,身边很需要人照顾,尤其是对于头一回生孩子的女人来说,心理上难免有点紧张,更需要知冷知热的丈夫从精神上给予慰藉。蒋纬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功名与事业虽经波折,还算仕途坦荡,能熬出一个中将衔的司令官也就知足了。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夫妻恩爱,却一直无后,家庭生活缺乏应有的生机,盼孙子心切的养母在背后没少唠叨他。谢天谢地,爱妻终于怀上了孩子,据细心的养母观察,妊娠期反应极有可能是个男孩,这下子他不再惧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世俗偏见了。平时,他除了应付军中事务,下班回家后就陪伴爱妻,问她喜欢吃什么,心里都在想些啥事,以丈夫特有的温存给娇妻莫大的精神安慰,努力营造出一个良好的生活空间,让娇妻在宽松温馨的家庭环境中保持最佳心境,以利腹中胎儿健康发育。
多少个夜晚,爱妻石静宜因妊娠反应,吃不下饭,肠胃翻滚得直呕吐,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瞅着爱妻眼含泪花一脸痛苦的表情,他站在旁边焦急得手足无措,心里说不出是一种啥滋味。有时候,他看爱妻实在挺不住了,灰黄的脸颊和嘴角处出现了蝴蝶斑,一个原本风姿绰约的艳丽少妇,逐渐变成了容颜憔悴的黄脸婆娘,内心一阵隐隐作痛,也自感内疚,认为都是自己造的孽,好端端的男欢女爱小家庭多么幸福,为何异想天开地盼着要孩子呢,活生生折磨得爱妻蜕一层皮。可转念一想,繁衍后代是人类的天性,父母生养抚育子女的责任和子女赡养老人的义务,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两代人,依靠自然的轮回构成人生的亲和力。“养儿防老”和传宗接代的旧意识又是那样根深蒂固地占据着他的心理,让他愧疚的心思自觉安然。为了弥补过失,就加倍地疼爱娇妻,亲自下厨为娇妻熬粥煮饭,让她吃了吐,吐了再吃。爱妻受他的情感支配,也表现得十分顽强,忍受着痛苦硬挺了过来,日渐将一副身子骨调养的白白胖胖恢复了元气。目睹小生命一天天发育成长撑圆了爱妻的肚子,他心里甜丝丝的,坐在床边抚摸着爱妻的肚皮,夫妻俩共同憧憬着美好的新生活。他希望爱妻生下的孩子白白胖胖壮壮实实,典型的国字脸上镶嵌一双属于他的英武的浓眉亮眼,长大后像他的性格那样既豪爽又肯吃苦耐劳,跟着老子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而爱妻则以女性的温柔思维幻想着未来的儿子眉清目秀,性情温存柔中有刚,学识渊博,成为蒋家第三代的接班人。他和爱妻的这些想法还没有一个良好的开端,生活就像吹起的肥皂泡一样悄没声息地消散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悲惨结局呈现在他面前,让他猝不及防。
爱妻怀孕临产在即,蒋纬国实在不想出远门,偏偏在这紧要关头,父亲心血来潮,说是美国在战后这几年发展较快,尤其是军事防御力量迅速崛起,很值得学习和借鉴。蒋介石谆谆告诫小儿子切勿躁动,要多读书,潜心研究学问。蒋介石针对大陆共产党对台湾海岛构成的新威胁,特命“二太子”蒋纬国奔赴美国军队考察,希望他率领的特种兵在今后的防御战争中发挥应有的机动作战能力。蒋纬国原打算等爱妻生下孩子再出访,怎奈父命难违,最后只得割舍开儿女私情,告别爱妻登上远行的飞机。谁知此一去竟与爱妻成为诀别,怎不让他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呢!
飞机在高空中迎面遭遇一股强大的冷气流,失去平衡的机翼开始左右摆动,坐在机舱内的蒋纬国顿感浑身冷森森的。激凌凌打个寒颤,梳理纷乱的思绪,他敏感地意识到,爱妻的猝死是否与自身出访有关?
蒋纬国在孤岛上荣升“装甲兵司令”之后,某种迹象表明,他与兄长蒋经国的关系相处的愈来愈疏远。平日里,不少爱嚼舌头根子的人在背后老是嘀嘀咕咕,嫉妒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似有春风得意“接印”之势。其实,他何尝不想做“万乘之尊”,只是认为条件尚不具备。在父亲没有明确表态“传位”之前,他不愿与兄长为一个危机四伏的弹丸小岛的权力而发生争执。他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十分看重他们兄弟之间童年共处建立起来的真挚情谊,对原本忠厚的兄长向来是尊重的,没有过多的私情杂念。无论人们在背后如何议论和怂恿挑拨,他都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越轨的蠢事。因此,他拥兵虽多却极难处事,有心对装甲兵体制和训练进行一番改革,竟招至众多的非议和责难,让他无所适从,矛盾的心理很想回避现实,而冷酷的现实偏偏摆在他的面前让他无法回避。在这种时候,爱妻石静宜却又不听劝告,整天疯疯张张热衷于在生意场上奔波,将他的良苦用心当耳旁风,不惜冒险去走私弄钱,该不会东窗事发被人暗算了吧?
想到这个敏感的问题,蒋纬国疑窦顿生。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寓所与台北市医疗条件最好的贵族医院同住在一条街上,爱妻石静宜生孩子大不了属于难产,在现代手术设施齐全的贵族医院里,即使婴儿不保,大人的安全应该不会有问题的,除非医生渎职或者无故托延时间贻误性命。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扰着蒋纬国纷繁的心绪,驱使他急切盼望着飞机尽快在海岛上着陆。
经过长时间的空中旅行,那架军用飞机终于在海峡上空慢慢降低高度,盘旋着扑向台北市近郊的机场跑道。机场上没有鲜花彩旗,也缺少了以往隆重的欢迎仪式,迎接蒋纬国的人员寥寥无几,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保持应有的沉默。在一片沉默哀伤气氛中,蒋纬国面容憔悴地走下舷梯,与迎接他的部下和亲友分别握手。人们明显地发现,比之数日前登机出访时的情形,蒋纬国好像苍老了许多,往日里红光满面的双颊被一层灰暗的阴晦之气笼罩着,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神黯然失色,走起路来军人那种特有的步伐也显得迟缓无力。他一言不发地钻进了小轿车,径直朝停放爱妻遗体的别墅奔去。
“见花终寂寞,闻乐更凄凉”。蒋纬国迈进熟悉的别墅,庭院内一片萧条景象。秋风袭扰中的小楼孤寂地耸立着,满院黑纱倒悬,素绢斜飘,哀乐阵阵,凄凄惨惨。内戚们一见蒋纬国归来,有的两眼垂泪,有的低声抽泣,继而止不住大放悲声。特别是两鬓斑白神情悲戚的石凤翔夫妇,面对灵堂中娇女子的遗体,白头人送黑发人,那凄楚的哭声更加悲痛欲绝。
石凤翔夫妇一生就两个女儿,当年在大陆西安城的时候,他们的大女儿石淑仪就是死于难产。失女之痛让石凤翔夫妇更加溺爱唯一的小女儿,生活中对二小姐百依百顺。当初,二小姐与蒋纬国热恋之际,石凤翔夫妇拼命反对与豪门结亲,生怕石家剩下的掌上明珠再有闪失。如今,二小姐莫名其妙地胎死腹中,正应了石凤翔当年说过的一句话:“福兮祸所伏”!
曾经风靡大陆的纺织工业巨子石凤翔,具有其经济学家的敏锐眼光洞悉生意行情,却缺乏政治家深邃的远见卓识,尤其对集权力于一身的蒋介石更缺乏全面了解,商人那种显而易见的功利主义脆弱性,最终让石凤翔经不起权力和地位的诱惑而屈从于小女子的选择,依附豪门的恩恩怨怨也缘此而生。假如石凤翔不攀蒋介石这门“皇亲”,他或许会平平安安地留在大陆,在人民政府的领导下,积极配合完成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过度改造,实行公私合营继续干自己钟爱的事业。退一步说,即使他不愿呆在大陆,亦可退居香港或者东南亚的中立国,重操旧业成为一名海外爱国商人,安身立命度此生。然而,正因为他与蒋家结了亲,无形中就将自身的命运拴在了蒋家王朝的战车上。随着国民党军在大西北的溃败,他在西安的纺织工业设备全部抛给了共产党。上海失守之前,他在女婿蒋纬国关照下,将一些新购置的设备拆运到台湾,徐图东山再起。他的工厂在海岛上还没有形成规模,正需要“皇亲国戚”为其撑腰做主,不料想小女儿香消玉殒,今后的日子还指望谁呢?自感日暮西山的石凤翔在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心灰意冷,那颗衰竭的心就像突然老于秋风严霜中的一棵枯树,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了。他乍见女婿蒋纬国从远方归来,未及招呼一声,早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满头华发的姚冶诚盼孙子盼了十几年,刚觉得有了希望,谁知到头来却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竟连贤淑孝顺的儿媳妇也搭进去一条性命。这无情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太突然了,一下子就把她的精神支柱给击倒了,躺下去两天起不了床。闻听养子蒋纬国从美国归来料理丧事,姚冶诚强打精神出了门,在女佣的掺扶下走近养子,那双噙满泪花的老眼与养子的泪眼相视的一瞬间,禁不住悲从中来,干瘪的嘴唇抖抖嗦嗦直抽搐。
住在隔壁的阎锡山闻听蒋纬国归来,也拄杖前来吊唁,奉劝“二太子”节哀顺变。当年,蒋纬国与石静宜结婚时,阎锡山曾经派特使参加婚礼,并送去一份厚礼。如今,威震华北的“山西王”早已老态龙钟,逃亡孤岛后涌流激退,在寓所深居简出,每天诵经参佛,忏悔半生杀伐罪过。
此时,刚过完65岁寿诞的蒋介石哭丧着瘦骨嶙峋的长脸,在夫人宋美龄的掺扶下过府探望,阎锡山乘人们围着蒋介石忙乱之机,独自拄杖不辞而别。当年在大陆群雄争霸时,为了各自的利益,他曾与蒋介石义结金兰,是换帖的把兄弟,几十年却同床异梦。他厌恶蒋介石的专横,在大庭广众之下有意避而不见。
蒋纬国陪着蒋介石和宋美龄缓步迈进灵堂,但见黑纱白幡扯满前厅,石静宜娇小的玉体经过整容,熟睡一般竖躺在鲜花丛中。迎门摆放着用玻璃镜框装饰的遗像,那是石静宜生前拍摄的一幅半身照片,秀丽恬静的胖脸上镶嵌着一双调皮的大眼睛,上翘的嘴角似笑非笑,仿佛在想心思,十分讨人喜爱。蒋纬国挪动沉重的双腿,走近爱妻的遗体,凝视着那张熟悉的冰凉如铁的面孔,终于失去控制地趴在灵前嚎啕恸哭。
蒋纬国的哭声感染着灵堂内众亲友的情绪,那些刚刚止住哭泣的男女禁不住又大放悲声,一时间哀声恸地。
目睹这一凄楚的场面,蒋介石和宋美龄眼含泪花,当即被随从掺扶进客厅歇息。
任眷属们再三劝慰,蒋纬国趴在爱妻的灵前长跪不起,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那花草丛中静卧的僵尸,毕竟是他相濡以沫耳鬓厮磨了8年的结发妻子啊!人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这中年丧妻的情景更悲哀更撕扯人心了。
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终日里为生活和家务琐事所累,难免有磕磕绊绊的不愉快事情发生,直接或间接地把形象投射进人们心灵的曲面镜上,映现出一个既有优点又不乏缺陷的真实自我,让人们品评之际或多或少留下一点遗憾的印象。而当一个人忽然之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所有熟知的人们包括生活中倾心相爱的伴侣在内,几乎都会在一念之间想起生前的长处,并由此派生出几许的感慨。灵前的蒋纬国触景伤情,愈发思念起爱妻石静宜天真活泼的形象,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勾起他千丝万缕的眷恋。他忆起在西安火车站巧遇石静宜的情景,深为窈窕淑女幼稚率真的个性所倾慕,两人一见钟情,拉开了曲折恋爱的序幕。他想起了古城西安的东仓巷、下马陵和西郊机场,花前月下,他挽着恋人石静宜的手臂曾经对苍天盟誓:“今生今世心心相印,白头偕老!”他甚至还记起了在肃穆庄重的婚礼上,胡宗南、祝绍周、戴笠,以及他的胞兄蒋经国为他和石静宜结为伉俪的祝福。而现如今,爱妻已乘着那飒飒秋风杳然而去,撇下他形单影只似孤雁在哀鸣,那青灯相伴长相思的日子该怎么度过?纵然天涯处处有芳草,生活中知冷知热的伴侣不难寻觅,但要寻觅一位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红粉知己却非易事。石静宜的音容笑貌早已深刻地印在了他那心灵的回音壁上,让他这辈子难以磨灭,造物主能够再给他重塑一位青春活现的爱妻石静宜吗?
神情恍惚的蒋纬国沉浸在旧生活的回味和眷恋中。既然逝者如斯,不能复生,他依照大陆的旧俗,跪拜在亡妻的灵前三叩首,亲手燃一份烧纸,将一腔情思化作悲痛的泣血泪雨抛洒在人间。一阵秋风扑入灵堂,那燃尽火苗的纸灰随风四散飞扬,恰似一群黑色蝴蝶绕堂起舞。倘若人亡故后果真有三魂六魄游曳于冥冥之中,石静宜黄泉路上蓦然回首,瞥见这令人肝肠寸断的一幕,那孤寂冤屈的灵魂想必是会得到一丝慰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