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河神幻影
作品名称:错位 作者:楚水 发布时间:2015-03-26 08:19:29 字数:5291
自从灯花病倒之后,一直没能起来,特别是往冬天过,天气越来越冷,更是越想起来越起不来,整天睡在床上,昏昏沉沉。伟仪每天回来用听诊器为母亲诊疗,也看不出什么。各种症状反映是神经错乱。唐文林要她住到医院里,灯花不愿意,说是在医院哪有在家好,什么事都不方便。唐文林知道她这是劳累过度,从小受苦受累,自己没文化,遇事想不通化不开,一旦劳累过度就神经失常。伟仪恐怕自己诊断有误,又请来神经科主任医师来家为母亲诊治,结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主任医师一再关照让她休息,不能再劳累、受刺激了。灯花躺在床上,整天迷迷糊糊,几十年的往事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她想到自己从小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后来被卖到地主吴老爷家里,五六岁就开始砍柴、喂猪、推磨、挨饿,吃尽了千辛万苦,幸亏厨房里有个好心的孙妈妈,每天或是偷两个馒头塞给她,或是留半碗饭让她躲在锅门口吃。16岁那年,自己长成了大姑娘,虽然没有新衣裳,但由于平时好干净、爱整洁,总喜欢把自己梳洗得整整齐齐的。刚推了磨的灯花,淌了一身汗,内衣湿漉漉地粘在身上,难受,于是回到自己的柴房擦汗、换衣。正当她脱下内衣露出雪白的胴体时,该死的吴老爷推开柴房的门闯了进来,他看到灯花洁白如玉的身体,一阵狞笑,说:“宝贝,想不到你还这么美,这么白。”说罢,张开双臂扑向灯花,灯花惊吓得紧抱双臂转身想躲,可柴房就这么大,往哪儿躲呀,吴老爷一把抱住灯花把她放倒在柴禾堆成的床上,奸污了她。可怜灯花无依无傍,任人宰割,看着吴老爷离去的臃肿的身影,她痴痴呆呆,几天不吃不喝,见到人就一惊一乍的,从此落下了神经错乱的毛病,心情好时就不犯病,一旦心情不好,就容易犯病。
吴老爷年近半百,虽有两房姨太太,可只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先天痴呆,眼看快10岁了,说话都不周全,加上长了个吊皮眼,开口说话时右眼往上一抽一抽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吴老爷担心儿子长大了讨不到老婆,于是让灯花做了他家的童养媳。从此,灯花有了个稍微好些的住处。后来,大队长让她照料负伤的分队长。想起那段岁月,灯花脸上就漾起了笑意,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啊!解放后,分队长在外工作,不管多忙,他总要忙里偷闲往家跑,把自己当宝贝似的,说起来笑煞人,不知不觉一连生了五个娃,可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自己就被冷落了,几个月半年看不到他回家是常事,实在寂寞了就到他那儿去,可总不如以前心疼自己。直到前几年,才晓得他和那个骚女人相好了,难怪呢,原来他邪气上身啦!自己也曾想,与其被他成年累月的冷落在家,不如分手算了,你当你的官,我做我的老百姓!可这些儿女怎么办?再说,自古以来女人就只能从一而终,人常说,好女不嫁二夫,女人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命啊!她忆起儿时看到的情景,就害怕得直哆嗦。那是一个如花的女人,不愿和痴呆的丈夫撕守,与远房本家的哥哥相好了,两个人约定连夜出逃,偏偏被族人发现,半路上抓了回来,族长说这是伤风败俗的事,硬是下令把她捆上双手,梆上石头,沉到村后的塘里活活淹死了……唉!女人就是这个命呀,要么认命,实在不能忍了,只有一死,这就是命啊!
一天,她看到柳村的街头上有个游方道士,头戴束发峨冠,身穿藏青蓝大乎领道袍,身后背着一把宝剑,手执一杆白布招牌晃子,说是专替人家祛邪驱鬼,逢凶化吉,保佑家宅平安……灯花心头升起了希望,不若请这道士为分队长驱驱邪,或许能让他回心转意呢。于是把道士请回家,在家神柜上供上香蕉、苹果、鱼、肉、馒头,点上蜡烛、敬上香,只见道士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扑倒在地,口吐泡沫,直翻白眼,吓得灯花手足无措。一会儿,道士一个鲤鱼打挺,双膝盘腿打坐在堂屋中央,嘴里不停地叽叽咕咕,猛然间又一跃而起,从身后拔出宝剑,在屋内仗剑飞舞,最后一剑刺在房门框下,口中喝道,邪魔邪魔还不快快遁去!喝罢,用毛笔在黄元纸上画了大、中、小三个“凰”字型的符,关照灯花,最小的藏在男人的贴身衣服内,中等的放在枕头下边,最大的当场和锡箔元宝、黄元纸钱一起焚化。焚化好了,告诉灯花,男人身上的邪魔已经被驱除,从此就会逢凶化吉,大事无恙!于是拿着10张工农兵钞票扬长而去。打那以后,她常想,一个人活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哟!
迷糊中,她还想到社会上的一些人也太无情寡义了,别看他平时前呼后拥的,天晴时迎来的全是一张张笑脸,听到的都是拍马溜须好听的话,一旦阴天下雨,电闪雷鸣,照样挨批挨整,叉飞机、戴高帽、甚至被拳打脚踢,让人急得心疼,哎!这哪像人过的日子哟,还不如早点儿看破红尘,一了百清的好!她想到儿媳妇秀兰,多好的孩子呀,聪明勤快,人又秀气,可你咋能收那么多礼金呢?还被公安带了去!妈呀,那几天吓得我提心吊胆的,为人在世,心不能贪呀!还有那个伟仪,一心只念着什么什么莹,弄得自己人不像个人,好在后来醒悟了,终于和兰子结了婚成了家,蛖,现在撒手也放心啦!
她又想到了吴惠。这个女人太坏了,心眼坏,鬼主意多,把我家老唐骗得团团转,帮他家儿子入党、做官,最后一脚踢开春燕,让女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至今女儿不知去向,好端端一个家庭被她骗得五离四散,都是这个挨千刀的狐狸精呀!想到这些,她咬牙切齿在心里念叨,坏女人,我要到阎王殿上告你一状,让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在梦呓里甚至说:“分队长啊分队长,我该离开你,还你自由啦!好在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该好聚好散啦!”
就这样从腊月到正月,又从正月到二月,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反而一天不如一天,除了伟仪、秀兰回来喂她吃喝,有时甚至一天粒米不进,只是说胡话,嘴里总是念叨:“好人好报,恶人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三月初一这天夜里,灯花突然梦见一个河神,梳着油晃晃的长头发,脸上涂了一层雪花膏,左手大拇指和四指之间挂着一长串念珠,光着脚,飘飘地向自己走来,笑容满面地说:“好了,好了,到头了,到头了,看破世界,看破红尘,吃亏是福,回头是岸,随我来,随我来……”一边说一边频频地向她招手,让她跟着去。灯花手里提着塑料桶,心想待把桶送回家就随你去,当她回头时,却不见了那河神的踪影,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怎么不等等我,怎么不等等我?”忽然脚下一滑,惊得一身大汗,猛然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心里想:这是个什么神仙?要带我到那里去呀?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怎么不等等我,怎么不等等我?”此时,秀兰正好在家,听妈妈满嘴胡话,摇醒她说:“妈,你喝点开水,一会儿我喂你吃粥。”她痴痴地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待秀兰坐在床边喂了她半碗粥,才清醒了些,说:“兰子,妈大概不行了,你要好好照顾你爸、伟仪啊……”秀兰一听,流下了眼泪说:“妈,你说什么呢?”连忙打电话让爸爸、伟仪回来。一会儿,唐文林、唐伟仪相继到家,秀兰把妈刚才说的话告诉他们,伟仪用听筒听听妈妈的心脏,又没发现大的异常,让秀兰喂妈吃了一片安定。这一天,灯花安逸地睡了一整天,可夜里还是不停地说梦话。
清明节前一天夜里,人们忙碌了一天,23点后,伟仪、秀兰告别爸妈回去了。待正仪、丽燕两个孩子睡下后,唐文林回到房里陪伴灯花,看看手表,已是深夜12点半钟。白天,局里开会讨论全县水产“五五”发展规划,忙了一天,晚上9点才回来吃晚饭。孩子们回去后,家里顿时安静下来,反而引发了身体的困倦,他伸了伸懒腰连打了几个哈欠,不由自主地歪倒在沙发上,一会儿便呼呼地睡着了。
大约是深夜两点钟后,灯花在梦中又见到了那天的河神,仍然披着长长的头发,脸上涂了一层雪花膏似的,左手悬挂着一长串念珠,赤着双脚,跑一步,口里念一句灯花似懂非懂的话,每念一句,念珠便随着大拇指的捻动向后移动着,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河神的右手执着一柄拂尘。只见她笑容满面地向灯花走来,嘴里念念有词:
红尘白浪两茫茫,阴阳相隔费思量。
花前月下说恩爱,芸芸众生为情忙。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
麝因香重身先死,蚕为丝多命早亡。
今生有缘结连理,来世何处识鸳鸯?
百年生死一场戏,何如极乐是天堂!
一曲念罢,向灯花微笑点头说道:“居士尘缘已尽,放下包袱,回头是岸,看破红尘,早登极乐,随我来,随我来……”然后用拂尘对着她轻轻地拂了几拂。灯花点点头,便在潜意识中,不知不觉地下了床,打开门,随着她飘然而去。
天亮了,唐文林一觉醒来,揉了揉迷糊的双眼,想问孩子妈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什么?欠起身,忽然发现床上咋没人了呢?他连忙站起身仔细一看,咦,人真的不见啦!心里咯噔一下感到不妙,三步并着两步拉开房门,不好,房门虚掩着,再一看,院门也虚掩着,他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连忙打电话让伟仪、秀兰赶快回来,说妈不见了。孩子们都是深夜12点才回家,这一刻刚刚6点钟,天蒙蒙亮,待他们赶到时已是半小时过去了,一家人开始到处寻找妈妈。左邻右舍的人听说唐师娘不见了,也纷纷起来帮着到处找,从办公室到食堂,从邻居的草垛到村边的猪舍……找遍了郊外,不见踪影。八点半钟,忽然一位中年妇女急匆匆跑来说:“唐局长,不好了,河边码头上有一双鞋子,你们去看看是谁的?”唐文林及伟仪、秀兰等人急忙赶到码头,一看那双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水边的码头上,正是妈妈平时常穿的那双鞋子,伟仪蹲下身,拎起那双鞋,抱在胸前呜呜地痛哭,绍仪、正仪、丽燕赶来,见哥哥痛哭,顿时也呜呜地哭成了一条声。秀兰边哭边说:“妈呀,你怎么会自寻短见呀!妈,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走这条路呀!”
发现灯花投河自尽后,唐文林马上想到了快艇,他拨通了局人事科长家的电话,请他让驾驶员尽快把快艇开来。一会儿,快艇驶近码头,唐文林跳上船,让驾驶员慢慢地沿河岸顺水搜索,果然,在离码头东边一华里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岸上有胆大的农民用竹篙一拨,是个人,连忙喊来附近的农民,相帮着把唐师娘抬上了岸。郊区的农民有个习惯,一旦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不要邀请,大家纷纷自动上门帮忙。
这边,唐伟仪一边指挥众人卸下大门,将母亲抬回家,一边在堂
屋里布置灵堂,又请人邀来道奶奶,帮助为亡人换衣裳。此时亡人已被水泡得鼓鼓胀胀,衣服难脱难穿,那些妇女七手八脚,用剪刀剪开湿衣裳,再选最大号的衣服,套好了给亡人重新穿上,然后规规矩矩停放在门板上,头南脚北,点燃了油灯盏,放好了米粒碗,点上蜡烛,敬上香,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接受亲友邻居的吊唁。平时要好的朋友、邻居、最先得到消息的亲戚,手捧着纸钱纷纷赶来唐家烧纸叩头。作为长子,唐伟仪头戴孝帽,身缠孝带,跪在化纸盆前,接待着每位前来叩头吊唁的人。到中午,局机关以及唐文林的亲戚和要好的朋友,譬如宋子奇、唐兴祖等人都送来了花圈和孝帐。按照社会习俗,又在大院内搭起大蓬,请来和尚做佛事,放焰口,一时间,院内木鱼、钹、钗、鼓、钵齐鸣,佛音缭绕,门外花圈排了一队又一队。秀兰又从电视台借回一盘哀乐磁带,那呜呜的带着悲怆的曲调笼罩着大院,笼罩在所有人的心上。入夜,天空雾蒙蒙的,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只有这哀乐由院内向院外扩散,悠悠地飘向远方,更让人增添一份悲怆、凄凉的心情。人们都为唐师娘离奇的死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解,平生出一份惋惜的心情。
第三天大早出殡,子女们一个个哭得昏天黑地,尤其是伟仪,喉咙早已哭哑了,几乎说不出话来,唐文林更是强打着精神,主持整个丧礼。
送葬的人群排成长龙,从伟仪以下的所有亲戚、晚辈,一律头戴白帽、身缠孝带,其余人等每人手执花圈,队伍逶迤而行,蜿蜒长达一华里。一路上,唢呐吹奏,不时洒落串串纸钱,引得路边的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到了火葬场,来到吊唁厅,送葬的人群按秩序站好队后,司仪宣布吊唁仪式开始,先由唐文林致悼词。唐文林臂戴黑纱,胸佩白花,沉默着来到队前,未曾开口泪先流,引得孩子们呜呜地痛哭起来。司仪连忙劝慰,并摇手示意大家停止哭声,唐文林这才轻轻地诵道:
“哀哉贤妻,悲哉灯花,自幼辛苦,从小孤儿,吃尽艰辛,受尽凄凉,砍柴推磨,寄人篱下,草垛相遇,救我枪伤,心向革命,从不自夸,直到解放,随我回家,一生养育,五个孩儿,苦尽甘来,生活渐佳,不料,旧病复发,竟成鱼饵!你这一去,何以为家?几个孩儿,谁人能拉,年迈如我,和谁说话?痛哉我心,悲哉全家!”说到这儿,唐文林声泪俱下,大厅内一片呜咽痛哭之声。唐文林强忍悲痛,接着说:“呜呼哀哉,梁塌屋垮,我心已碎,一片流沙,从今往后,唯有国家,心无杂念,唯此唯大!呜呼尚飨!”最后面对众人深深地一鞠躬。司仪接着宣布,向亲人遗体告别,说完,跨步到第一排,指挥众人依次缓缓而行,绕灵三匝。顿时,大厅内一片憾哭,尤其是子女们来到灵前,最后看一眼母亲的遗容时,秀兰、丽燕哭得死去活来,唐伟仪更是放声憾哭,涕泪横流,绍仪、正仪、哭得捶胸顿足,凡是参加吊唁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掉泪。
火化结束后,回家的路上,唐伟仪手捧母亲的骨灰盒缓缓而行,想起母亲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自己尚未来得及报答,竟成了手中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不觉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如泉涌。到家后,他把母亲的骨灰盒安放在条柜上,恭恭敬敬地点燃了一柱香,又呈上一碗饭,焚化纸钱后,行三跪九叩头的大礼,整个葬礼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