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十四章
作品名称:摇曳的油菜花 作者:一蓑烟雨独为客 发布时间:2015-03-23 16:04:36 字数:12775
第十三章
1976年秋天的中国,和志刚、阿丽一样,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上一年底,毛泽东再一次削夺了邓小平的权力,并且开展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后毛泽东时代围绕国家权力、前途、命运的斗争悄悄拉开了序幕。1月,陈毅元帅、周恩来总理仅仅相隔一天相继与世长辞;4月5日,在天安门广场上爆发了大规模群众悼念周总理的游行示威活动,继而遭到了残酷镇压,被定性为反革命性质。7月,朱德委员长溘然逝世;7月28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震级7.8级,相当于400颗当年二战时美国在广岛投下的原子弹爆炸的当量,造成24万多人死亡,16万多人受伤。老人都说:“地动山摇,定要改朝。”这充满迷信的传言却不幸一语中谶。
9月9日,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和卓越领袖毛泽东走完了他83年波澜壮阔的人生旅途,永远地离开了他所挚爱的江山和人民。志刚、阿丽同全国人民一样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那情形就像大白天突然太阳掉了下来,天地之间一片黑暗。没有人知道今后的日子将如何过。那时他们正忙碌在田里,听到公社大喇叭中传出令人肝肠寸断的哀乐声,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怎么会逝世呢,他老人家不是万寿无疆吗?他是我们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呀!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出声来,全班师生一下子崩溃了,全都哭起来。有的大声嚎啕,有的无声低泣,有的默默流泪。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片茫然。一连好几天,大家都吃不下饭去。
公社按照上级安排,在大会议室里设了灵堂,供大家前去吊唁。灵堂里,花圈密簇,哀乐低回,还安放了电视机,播放了北京和全国各地、各族人民哀悼毛主席的录像节目。机关干部、学校老师、社办企业职工、农民、驻军战士、中小学生臂缠黑纱,胸戴白花,排着队到灵堂上鞠躬致哀,还对着毛主席遗像宣誓。
毛泽东去世后,在北京,在中南海,那场争夺国家权力的斗争进入了白热化,帷幕之中,刀光剑影;灵堂之上,杀气腾腾。最终,毛泽东亲自选定的接班人华国锋在叶剑英、王震、李先念、汪东兴等国家和军队的元老们的辅弼下,战胜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所谓的“四人帮”,开启了中国历史新的时代。
这一年,志刚和阿丽他们就像挂在檐头的风车似的,被东南西北而来的旋风刮得团团转,找不到方向。他们一会儿沉浸在泪别伟人和领袖的巨大悲痛之中,一会儿又被斗争的口号和激烈交锋鼓动得热血沸腾,一会儿又被国家迷雾蒙蒙的前途困惑得一片茫然。
出于良知和感情,他们对天安门广场上悼念活动不仅理解,而且支持。常在一起议论这件事,志刚甚至表示自己要是也在北京,一定会积极参加的。对后来的无情镇压,都表示出疑惑、不解、不满和愤懑。
清明节过后,一天掌灯时分,阿丽家忽然来了一对不到三十岁神情紧张的青年男女。他们穿着军装,戴着棉军帽,白色的大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神秘地走进阿丽家,临进门时还不忘回过头警惕地看了看左右,顺手将门关严。女的是阿丽姨家表姐卢静,男的是表姐的同学和未婚夫丁一宁,两人都是石家庄电子工业大学的解放军大学生。
许久没有联系,忽然来访,阿丽爸爸妈妈都吃了一惊。俩人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拿出一封信递给阿丽爸爸。阿丽爸爸满是狐疑地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竟然是他大学最好的同学,也就是阿丽表姐他们大学教授倪之忠写给他的:
“思北兄钧鉴:
金陵一别已是数年,夙夜悬念,甚为思渴。知你处境不堪,流落辽南一隅,现欲献大功殊勋于兄,万望勿辞为盼。持信之人,乃天安门广场谒吊周公,声援邓公之骨干分子,已定“反革命”罪名,若废私立公,扭送有司,当可请功领赏而改善困窘于一旦。
切切”
看完信,阿丽爸爸一切都明白了。他心里想:“这个老倪呀,还是那样怪,正话非要反着说。他这哪里是要我去拿两个青年人请功领赏,分明是要我施以援手,为国护忠,行以大义嘛。”
他当然愿意而且必须施以援手,但是他看了看阿丽和阿丽母亲,心里不免划过一丝犹豫:“自己和家人现在这种处境,家里突然多出两个大活人来,能瞒过谁呢?天安门活动已经被中央定性为反革命性质,要保护和帮助这对年轻人,那是要冒着多大的风险啊,不仅自己,就是她们娘俩也一样,会坐牢,甚至杀头的啊。而且事情又来得这样突然,必须立刻做出周密安排,追查他们的人说不定啥时候就会突然出现,自己和家人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叫我如何是好啊,往哪里藏他们两人呀!”
阿丽爸爸这时才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无能为力,他几乎一筹莫展。
“喵喵喵”几声猫叫声从窗外传来。阿丽听到她和志刚约好的暗号,心里一喜,正需要志刚来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呢。她也顾不得爸爸妈妈发现他们俩的秘密了,开了门,把志刚让了进来,并且简单地把事情告诉了志刚。志刚一看这俩人正是刚才在村口向他打听阿丽家的那俩人。就转过头对阿丽表姐说:“哦,是你们啊,好险呀,刚才在村口要不是向我问路,碰上别人那可就麻烦了。”
阿丽爸妈和表姐他们,见志刚突然出现,都惊了一下。阿丽却向他们示意志刚是靠得住的人。
志刚没有阿丽爸爸的犹豫,这倒不仅仅因为他年轻、勇敢或鲁莽,更主要的是他从心里佩服这些天安门广场的勇士。现在两个勇士就在眼前,而且落难了,他有了表明自己心迹的机会,能够尽微薄之力维护正义和真理,他很高兴,即使要面对种种危险他也毫不惧怕。于是,他小声地对阿丽爸爸说道:“孙叔,这事就交给我吧。生产队在馒头山下苹果园里的一个包装场离村子远,平时没有人去,冬天雪大,奶奶家的房子后墙倒塌了,爸爸跟生产队借来暂时安顿了奶奶,平时只有我常去给奶奶送饭,有时还陪着奶奶过夜,没有谁去,现在让他们到那儿先躲几天,不引人注意,没有问题的,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说着,他还给阿丽爸爸简单地介绍了那个苹果包装场的情况:“三间房,中间开门,我奶奶住一间,另一间装着生产队的苹果筐,地下有一个不大的地窖,开了后门就可以钻进茂密的苹果园。沿着苹果园可以一直上龙华山。他们住进去,如果有情况,可以藏进地窖或者从后门躲进苹果园,更可以从苹果林里逃走。
阿丽爸爸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只好同意。志刚又看了看阿丽妈妈,见她点了头,便和阿丽趁着夜色,穿小路把阿丽表姐她们送到了奶奶那里。奶奶不知道外面的是是非非,但她相信自己的孙子,志刚这孩子准诚,他说好就是好。现在孙子和那个招人喜欢的南方姑娘领来两个解放军,那一定是有坏人要害他们,自己一个土埋下巴的老婆子怕什么。再说,正愁没个人做伴,怪孤单寂寞的,于是又是找吃的,又是找被褥,高高兴兴地接待了两个年轻人。
安顿好了表姐她们,阿丽和志刚回到阿丽家,打开表姐带来的帆布箱子。里面装满了天安门广场上张贴的诗词、传单和手写底稿,一个笔记本密密麻麻地抄满了诗词作品,另一个本子记着天安门游行悼念活动积极分子的名单和联系方式。大家都觉得这东西不能留在家里,要赶快处理掉。志刚把那个手抄诗集拿出来,其他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装好,把箱子锁上,和阿丽一起悄悄地拎了出去。
在志刚和阿丽他们两个村子之间,有一小片苹果园,五六十棵树龄都在三十五年以上的老苹果树,不仅过了“生育期”,结不了几个果子,而且还都因患苹果腐烂病被截肢的截肢、断头的断头,扒光了皮肤的也有,东倒西歪、狼狈不堪,刨了种粮,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不够费事的,于是被生产队弃之不管。志刚和阿丽却发现了这片“伊甸园”,如此幽静清宁之地,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好地方,于是他们经常在晚饭后来此约会,谈情说爱。志刚和阿丽俩人把那个帆布箱子用塑料袋装好,连夜埋到了老苹果园的枯井里,上面压了好多乱石,十分隐秘。
那个诗抄本由志刚负责保管,趁没人的时候,俩人就偷偷地拿出来一起诵读、欣赏: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大鹏暝慧目/悲歌恸九重/五洲峰峦暗/八亿泪眼红。”
“云水苍茫意未平/中霄起坐恸无声/诗心一点寒梅血/独吊重霄万古灵。”
那些凝聚了人民对周总理深切怀念,对邓小平深切同情和支持,充满了正义感和斗争精神,洋溢着青春炽情和爱国主义激情的诗篇,让他们热血沸腾,由衷地钦佩起阿丽的表姐和那位未来的表姐夫。
不久以后一天夜里,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县公安局来人搜查了阿丽的家,并且以涉嫌藏匿和包庇参与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漏网分子”的名义抓走了阿丽爸爸。阿丽妈妈要不是因为抽搐过去,恐怕也要一并抓走。阿丽被从睡梦中惊醒,单独接受了审讯,对方看看这个瘦小的不谙世事的女孩一无所知,就没带走她。阿丽目睹了爸爸被推上警车的情形,她急得要哭出来的时候,看到了爸爸镇静坚定的目光,爸爸看似随意的几个动作和向她投来的眼神里含着千言万语,嘱咐她快去照顾好妈妈。她已经不是一个黄毛丫头了,当然读得懂爸爸的眼神和嘱托。她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坚定地点了点头,向爸爸做出无言的承诺。
阿丽怕有人暗中监视她和母亲,没敢立刻就去找志刚。阿丽爸爸被带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志刚听到了,根据《红岩》里地下党组织的工作经验,他怕出问题,立刻做出转移“表姐”他们的决定。奶奶的弟弟是个鳏夫,独自住在陈屯公社朴家沟后山上生产队的林场里,给生产队放柞蚕。志刚让奶奶假装说想弟弟了,要志刚爸爸从生产队借了马车,白天先去那儿通报情况,做好安排。晚上,志刚给表姐他们换上当地人的装束,扣上大棉帽子,看不出男女,带着他们走小路,顶着微弱的月光,摸了二十多里山路,赶到了那里,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表姐”他们托付给了舅爷。第二天上学时,志刚偷偷地把情况告诉了阿丽,他问阿丽:“你说我像不像解救朱赫来的保尔呢?”
阿丽笑了,高兴地说道:“像,像,保尔同志,还会有更危险、更艰巨的革命任务交给你呢,你可要对得起布尔什维克党对你的信任啊!”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
县剧团正在紧张地排演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杜鹃山》。演职人员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正全神贯注地进行最后的磨合。忽然,一辆县公安局的黄色吉普车停在了剧团大门口。县公安局大要案小组组长老安领着小曹走了进来。
“哎呀,我说安组长呀,怎么又来了?”剧团刘团长拎着茶壶,迎了上来,把安组长和小曹让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老刘,那个孙思北这些日子有什么动向,表现得如何?”
“我说安组长呀,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这个孙思北自打来到我们这里,没出过门,没写过信,除了排练以外,就是自己拉京胡,也不太和别人交流。有时候,大家下班了弄点小菜喝几盅,喊他他也都以身体不好推辞了,没有一点异常表现。”刘团长一边给两人斟上热茶,一边说道。
“是吗?老刘呀,可别是你们放松监督吧?他可是要犯嫌疑。这邓小平文革时被打倒了,毛主席给他留了一条活路,前年又让他出来工作,他不感恩戴德不说,还不思悔改,一出山就想翻案。毛主席英明,再一次打倒了他,可一帮小青年不知好歹,借着悼念周总理的机会,不,应该说是打着纪念周总理的幌子,想为邓小平喊冤叫屈,要邓小平再次死灰复燃。你说这事多大呀,关系到红色江山变不变色呀!”
“是呀,是呀,这是大事,我们一定严加看管和监督,请安组长放心。”
“好,老刘,有情况立刻报告,可别含糊啊!”
安组长和小曹走了。刘团长站在院子里,望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那邓小平有啥错,周总理有啥错,这文化大革命有啥好?”说完,机警地四下里看看。然后摇摇头,叹口气,朝排练室走去。
在县公安局半年多的监禁和一次次严厉审问中,阿丽的爸爸硬是咬紧了牙关挺过来了,他坚持说没有看到什么逃跑藏匿的“反革命”,也没见到什么“反革命材料”。公安局只是查到了“表姐”她们坐火车的记录,知道她们从熊岳火车站下了车,而且在这一带只有孙思北家与她们有瓜葛。但是,下了车去了哪里,到底去没去孙家还真没有证据,现在孙思北不承认,在他们家也没搜查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因此公安局拿他没办法,只好依然把孙思北作为嫌疑犯拘押在县里“群众专政队”,接受劳动改造。因为他身体状况很不好,考虑他拉得一手好京胡,于是便安排在县剧团协助排练“革命样板戏”。
公安局的人又多次来他家搜查,几次三番地盘查了阿丽和妈妈,并且询问了上房的王奶奶等邻居,结果一无所获,只好悻悻而去。
鉴于政治形势波诡云谲,特别是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考虑到1976届其他班级都已经于暑期就毕业了,学校认识到先前考虑农田班那些庄稼没收割完毕决定让志刚阿丽他们延迟到国庆节后毕业的决定不妥,于是开会研究让他们将近两年的观察、研究记录和经管的田块统统移交给下一届学生,而他们则立即毕业。就这样,农田班解散了,一场虎头蛇尾的农业科学技术研究试验活动就这样画上了令人心痛的句号。
对于这个结果,哈老师不情愿,但是因为发生了去年“抗洪抢险”落水事件和这次藏匿“反革命”事件,虽然前一次侥幸没有死人,后一次还只是嫌疑,但在那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月里,要说给他戴上一顶什么帽子可是不大个劲,因此他不敢再说啥了,总觉得嘴短了一截。这个哈老师自身也有一堆“疮疤”,生怕叫人家给揭出来。
他是满族大姓瓜尔佳氏的后代,祖上和鳌拜是宗亲,鳌拜被诛,先祖逃出京城,改姓“哈”。他的曾祖父曾经做过清朝镇边将军,他祖父、父亲都是大地主,他在读高中时因为曾给家族写过家史受到了批判,被指是为大清帝国歌功颂德,梦想复辟。文革时他又站错队,做了保皇派,坚决拥护“刘邓陶”,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全国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天津大学,但由于过不了政审关,没实现大学梦。公社书记力排众议,将他列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并以毛主席“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语录做依据,安排到中学当老师。正是因为这些家庭和自身的“污点”,他处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现在学校决定让农田班毕业,他只好举手同意。
毕业离校的那一天,男生都阴郁着脸,没有笑模样;女生更是依依不舍,你搂着我,我抱着她,哭天抹泪地不肯离去。特别是小娟她们几个尤其舍不得和阿丽分别,从散会的中午,一只哭到日落,才一步一回头地回了家。志刚看到阿丽好看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水蜜桃。他自己心里也十分难过,临行时大力扯着他的衣袖,一遍遍叮咛他照顾好阿丽。
志刚和阿丽也难以接受这样的决定,但是又似乎无可奈何。尽管他们也向学校领导提出过抗议,但终究没有被采纳。想到即将分别,他们的心情比其他同学更难受,决定一起穿过小河,最后再去看一次那些田块里像他们伙伴似的庄稼。他们默默地走着、看着,有时候还上前抚摸一番。水稻田已经看不出当初被洪水糟蹋的模样了,水退了以后,大力他们重新平整和改良了土地,将朝河的大堤磊筑得十分牢固,那个破车车厢也重新立起来,今年的稻子已经出齐了稻穗,扬着细碎的稻花。他俩走过去,抚摸着那个车厢做的闸门,那场汹涌的洪水好像又在眼前泛滥涌来,那次洪水中一起抢救小娟的情形恍如昨日。志刚对阿丽说:“这艘诺亚方舟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继续往前走,玉米的腰间别着鼓鼓囊囊的玉米棒子,趾高气扬地在秋风中轻轻晃动,叶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高粱像一群喝醉了酒的北方汉子,红着脸膛,笑吟吟地跳着“盛装舞步”。最好看的是张青他们的棉花田,绿色的枝杈间,炸开的棉铃露出雪白雪白的棉花,像白云和羊羔招人喜爱。志刚走过去,捏起一朵棉花,团在手里,温暖轻柔,他又慢慢地抽出棉丝,一边递给阿丽看,一边叹了口气说:“该采摘棉花了,今年的棉花可比去年长得好呀,可惜张青她们费了那么多劲儿,却不能亲手采摘这些棉花了。”
“是啊,我刚才看见张青和她们小组那几个姐妹还到棉田里哭了半天呢。”
“没关系,只要我们把学到的知识,运用到生产队农业生产上去,大家都会享受到收获的幸福和快乐的。”志刚抬起头,眯起眼睛,眺望着蓝天白云,神色凝重地说。像是安慰阿丽,又像是给自己打气。
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吴站长向公社领导请示,点名要志刚去农技站工作,阿丽回到村里,原本打算安排她到村小学当幼儿教师,因为出了她表姐这码事,只好作为普通社员去生产队参加劳动。队长和她是本家,考虑她身材瘦弱,她爸不在家,她还要照顾她妈妈,就叫她到生产队苹果包装场做了统计员。
不久,冬天来了。这一年的冬天,奇寒无比,凛冽的西北风无情地抽打着山川大地,抽打着辽南小平原上瑟瑟发抖的一个个小小村落,三天两头一场大雪,把广袤的原野严密地覆盖在一片肃杀的白茫茫之中。凄厉的朔风刺耳地尖叫着,暴雪疯狂而肆虐,田野里无数条发怒的白龙在肆无忌惮地乱串,使人无法辨认道路和方向,人们被风雪严寒囚禁在家里,无法了解此时在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中南海的红墙内发生着什么,但是他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冬天的严酷。志刚和阿丽也一样,每当谈论起国家前途命运时,也不免忧心忡忡,惶恐茫然。能够帮助他们稍稍从这种迷茫、忧愁、无助的情绪中解脱一点的仿佛只有文学。
《基督山伯爵》、《静静的顿河》、《飘》、《大卫.科波菲尔》、《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茶花女》、《浮士德》、《堂吉诃德》,还有《莎士比亚戏剧选》、《巴尔扎克小说集》等等,特别是那本手抄本的天安门诗集更像是熊熊火焰,温暖了这个严冬里一对小情侣的心。每每感到寒冷、压抑、苦闷、彷徨或者迷惘、无望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背诵雪莱的著名诗篇:“让语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冬天已经到来/西风啊/春天怎能遥远?”
第十四章
雪莱无愧于大诗人、大文豪的称号,更是伟大的预言家。1977年的春天终于来临,冰消雪化,历经严寒冰雪的田野里蒲公英、鹅食菜、荠菜、曲麻菜,灿黄的,洁白的小花儿,开成了片。姹紫嫣红的桃花、杏花、樱桃花、苹果花和雪白的梨花、李子花次第开放。和风如轻丝,细雨似佳酿,燕子翩然归来,衔泥筑巢,北方的农村仿佛一夜间复活,获得了新的生命,人欢马叫,十分热闹。腾腾的蜃气中,人们开始挥鞭动犁,镬沟撒种了。连志刚奶奶也颠着一双小脚,在房前屋后种瓜种豆,忙得不亦乐乎呢。
这一年老天爷也好像改了脾气,风调雨顺,庄稼长得格外地好。农民看着地里绿油油的高粱玉米,都喜不自胜地念叨:“可算盼来了一个好年景呀。”
是啊,是好年景,一点不错。接二连三的喜讯从县上、省城、从北京传来。先是阿丽爸爸被放回来了,虽然还要接受“群众监督”,但总算可以回家了,阿丽妈妈再不用唉声叹气、以泪洗面了。接着,又传来了像阿丽爸爸妈妈这样的所谓“五七干部”要重新安排工作的消息。阿丽这样的“五七干部”子女,中学毕业后享受下乡知识青年同等待遇,可以参加招工、参军和工农兵大学生的选拔。不久,一个更大的好消息,令他们兴奋不已,那就是邓小平复出主持国务院工作后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制度。
阿丽先得到了这个好消息,她顾不得拙笨的自行车骑行技术,顾不得女孩子家的矜持和羞涩,骑上自行车亲自跑到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志刚。可到了那儿,才知道志刚陪着吴站长去距离公社最远的何家沟村了。阿丽根本没考虑十五里路程的问题,骑上自行车就奔何家沟去了。
吴站长和志刚正在何家沟的棉田里查看棉花枯萎病的情况。阿丽的粉红裙子在碧绿的田野上格外显眼。吴站长对志刚说:“刚子,快看,你媳妇来了。”
志刚脸一红,嗔怪地说:“吴大叔,你可别瞎说,让她听到了还不得急呀。”
吴站长做了一个鬼脸说:“我只跟你说的,你小子不告密她上哪知道去?”
志刚跑到地头上见了阿丽,看她满脸汗水,心疼起来,责怪她有啥事不能等到晚上老苹果园里见面再说呢。当他知道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心里也异常激动。要不是有吴站长和一些女社员在不远处看着,他真想把阿丽抱起来,甚至会热烈地亲吻她呢。
回来的路上,志刚骑着自行车,阿丽坐在后边。一路上两人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着高考的事情。志刚有点担心,觉得这十年中小学也没念几天好书,尽搞大批判和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了,要真是走进高考的考场,拿什么去应考呢。
阿丽与其说从心里相信志刚的实力,还不如说是希望志刚有那样的实力。她想让志刚考上大学,因为她太了解志刚的志向了。她觉得像志刚这样的农村优秀青年不考进大学太可惜了。让他们进入大学学更多的知识,将来一定能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快要到收获的季节了,阳光不愧是“秋傻子”,明晃晃地晒得人皮肤火辣辣的。经过莫屯村葵花田的时候,阿丽跳下去,摘了两片大大的向日葵叶子,一片挡住自己的脸,一片擎起来给志刚挡在头顶上。
“你是怎么知道高考的消息的呢?”志刚一边骑车,一边问。
“是小娟告诉我的,她舅妈在县教育局工作。”
“唔,那小娟打算报考吗?”
“看你问的,谁能不想呢?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现在的政策一会儿一变,明年还不定有没有这码事了呢。”
“是呀。不过,我们七六届真的没有多少优势。这十年,顶属我们这一届没学到什么东西。六五年上小学,六六年就文化大革命。六九年复课闹革命,却停了高中,将原先的十二年改成九年一贯制了。七三年中学理化课刚开就办起了专业班,我们就开始种地了。人家那些老高三、老初三虽然年龄大了点,有的都结婚生子了,但是毕竟脑子里比我们多装了不少玩艺呀。哪像我们,用张青她爸爸的话说‘一脑袋稀的,一肚子黄的’。”
“哎哎哎,行了,志刚同学,语言文明一点好不好?”
志刚不好意思地笑了:“哎呀,冬妮娅同志,你看来还真是需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呀。你到田里,到农民堆里听听,那些话可是比我说的磕碜多了。”
“好,我缺乏再教育,我可告诫你别受那种教育太深啊。将来你去了大学会没法开口说话的。”
这一点,志刚倒是很赞成的。农民在田里干活,累死累活,需要调节空气,缓和情绪。活跃气氛,有时候说话不管荤素,得什么来什么。听得他面红耳热,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这些污言秽语要是拿到大学课堂上,那也太亵渎知识的神圣殿堂了。看来,尽管自己有意躲避和拒绝,但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说不定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真的需要注意呢。
见志刚半天不说话,阿丽以为他生气了呢,便说道:“保尔同志,我根本没有瞧不起贫下中农的意思啊!”
“哈哈哈”志刚爽朗地笑了,吓得路旁高粱地里偷食高粱的一群麻雀“哗啦啦”从胭脂红的高粱穗上腾空而起,惊叫着飞到别处去了。
来到公社文教办,领取高考志愿书的人黑压压一片,将文教办围得水泄不通。走近了,看到了许多他们班级的同学,小娟、二萍、桂春、张青、赵小庆、王江龙、刘世勇、大力都来了。小娟迎上来说道:“嗬,成双成对的,就知道你俩一定会来,也肯定要报考,给,志愿书我都给你们领了,但愿你们比翼齐飞。”
志刚说:“谢谢你呀,小娟!”
“谢什么呀,干什么那样客气,姐夫?”
大家“轰”的一声笑开了。弄得志刚和阿丽面红耳赤,阿丽转身就去抓小娟。小娟早有准备,一边躲到二萍和桂春身后,一边向阿丽求饶。
张青对把阿丽志刚扯到一块儿的玩笑很不耐烦,就大声地说:“行了,别闹了。要我看咱们虽然都领了高考志愿书,也不过是随帮唱影,滥竽充数啊,咱班要说能够考上大学呀,除了志刚没有别人。”大家都觉得她的话有道理。
志刚谦虚地说:“快别吹捧我了,刚才路上我还愁呢,你们说咱们七六届毕业生拿什么资本去迎接高考呢?”
“你要是都愁,那我们还不得愁死呀!”张青不以为然地说。“要我说呀,咱们要立刻组织复习小组,认真开始复习。”
志刚接过话茬说道:“张青这个建议好,真想考的同学要赶紧组织起来,认真复习,互相取长补短,共同研究、探讨,比自己闷在家里单打独斗强。”
“我家下屋闲着,谁愿意来,明天早晨八点准时到我家报到。志刚,你来吗?”张青探询的目光里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我不行”志刚说:“我还不能给吴站长撂挑子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些?要是光顾着农技站的那点事耽误了考大学,哪头重,哪头轻,你可要好好掂量掂量呀!”张青惋惜地说道。
“是啊,我也正为这事犯愁呢,心里矛盾得很。”
“犯愁?这有什么好矛盾的?那农技站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没去的时候人家什么事也没差呀。”
“话可不能这样说。我既然去了,一个萝卜就要顶一个坑,现在为了自己考大学,还不定能不能考上呢,就先不管不顾地撂挑子,让人家看不起咱,要是考上了还好,考不上你说咱还怎么在这红旗公社呆着呢?”
“那你白天上班,还要下乡进村,到田间地头指导生产,累得腰酸腿疼,晚上能复习功课吗?”小娟关心地问道。
阿丽站在旁边一直没搭话,她虽然觉得张青支的招有点不合适,不仗义,不地道,但是她又真的为志刚担心,怕他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很难将两者兼顾得好。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响亮有力的声音:“我们农技站的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误志刚考大学呀。”大家回头一看,是吴站长。
吴站长刚刚回到公社,一进院子就听见这群小青年在议论这件事。大家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他觉得自己没看走眼,志刚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有素质,有觉悟。这样的好孩子不能被耽搁,有机会应该让他进大学,成为更加有用的人才。他见大家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自己,就接着说道:“我们决定让志刚守在农技站值班,一边照看标本室和资料馆,一边复习功课,大家看好不好?”
大家都乐了。这能不好嘛,两全其美呀。阿丽笑得最开心,嘴角好看地向上高高地翘起来,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两只酒窝更深了,眉心间的那颗红痣颜色也更红了。
张青本来想拉上志刚到她家复习功课,却不想吴站长让志刚留守农技站,这样一来,不仅志刚不能来她家,就连小娟、二萍、桂春都去了农技站。她想借机贴近志刚的计划落空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等到赵小庆、王江龙找到她们家的时候,她竟然怏怏地对他们说,她爸爸不同意在他家设点复习,那下屋要给生产队晾种子的。
轰走了他们,她自己骑上自行车也去了农技站。这姑娘今年和志刚同岁,也二十了,出落得少有的漂亮,身材高挑,胸部丰满,脸庞红润,唇红齿白,鼻梁坚挺,大眼睛水汪汪会说话似的,眉毛乌黑锃亮,走起路来格外有力,两脚带风。她和志刚家住前后院,自小青梅竹马,从过家家时就是好伙伴,左邻右舍早就拿他俩开玩笑,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小时候,她不懂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到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时,她还真的就在心里把志刚认作是自己未来的丈夫了呢。她甚至多少次幻想过做志刚媳妇,有时候做梦还做着过嫁给志刚的情形,经常把自己都乐醒了。现在,她已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二十大几了,她的情感已如五月的鲜花迎风怒放了,更像灶里的烈火熊熊地燃烧着。志刚的沉稳、果敢、温顺、多才,都让她打心眼里喜欢。要不是阿丽来了以后,整天缠着志刚,说不定她现在早就和志刚好上了呢。因此,她对阿丽莫名地厌烦和嫉妒,看到她和志刚在一起情意绵绵的样子,特别是听到同学们开他们玩笑的时候,她都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甚至很恼怒,为此她连小娟她们几个和阿丽好的女生都从心里讨厌。
过去上学时,是在校学生,不能恋爱,更不能谈婚论嫁,现在毕业了,他们都是大人了,她不能不抓紧了,否则让阿丽那小妖精抢了先,自己或许要后悔一辈子呢。她告诫自己:“张青呀,张青,你哪哪都比那个瘦小枯干的小南蛮子强,你要大方点、主动点,贴上去,志刚他毕竟是青春期的小伙子,哪有不喜欢女孩子主动示好表达情意的道理?他就像那干柴一样,就不相信你给他点上一把火他会不“噼里啪啦”地着起来,实在不行,你就给他来一个“投怀送抱”看他不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再说了,你俩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伙伴,你们两家又是世交,就连志刚爸爸、妈妈看你时的眼色都跟看别的姑娘不一样,满含着对儿媳妇的喜爱,你还能争不过阿丽那小黄毛丫头?”张青决定不再犹豫,不再矜持,不再害羞,她要抓住一切机会,接近志刚,向志刚展示自己的美丽和优秀,表达自己对志刚的爱慕之情,想尽一切办法让志刚爱上自己,要是能和他一起考上大学就比翼齐飞,做一对双栖双宿的戏水鸳鸯,考不上就守在这片家乡的土地上,像一对雨燕,衔泥筑巢,朝夕相伴,生儿育女,相守到老。
农技站的办公室里早就挤满了人,十几个同学围着志刚在忙碌地复习着,偶尔有一两句谈论声外,只有钢笔在纸上行走发出的“沙沙”声。
见张青也来了,志刚高兴地同她打招呼,让她做到身旁的凳子上。张青心中一阵窃喜。得意地瞟了瞟阿丽、小娟她们,故意挨近志刚笑盈盈地坐下去,高耸的乳房几乎碰到志刚的肩膀。这个小动作好几个人都看到了,谁也没吱声,小娟看不下去,使劲地咳嗽了几下。有人笑出声来。张青不仅假装没看到,没听到,还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递给志刚:“给,志刚,尝尝熊岳果树所的最新品种。”
志刚说:“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
这时,小娟实在气得不行,站起来,走到跟前,一把抢过苹果,“咔嚓”咬了一口:“志刚你不要,给我吧,正好我嗓子冒烟发痒。”说完,又咬了一口,转身对张青说:“谢谢青姐啊!”然后,摇头晃腚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张青的脸都青了,要不是怕志刚反感,她真想扑上去,给小娟两个耳光。现在只好忍着了,但是心中的怒火却腾腾地烧起来,她狠狠地瞪了小娟一眼:“慢点吃,别噎着,噎死了我还得给你偿命!”
小娟想回敬她几句,不料阿丽在旁边使劲地拽了她一把,小声说:“活该,谁让你嘴馋了。”
小娟气呼呼地没说话,却更加使劲地吃起苹果来,那咬苹果和咀嚼苹果的声音格外响亮。
傍晚,吴站长他们从田里回来了,进门一看,“嗬,好家伙儿,这么多人呀,把我们农技站给占领了?”说罢,自己先咧开嘴巴笑起来,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从窗玻璃透过来的夕阳,发出刺眼的光亮。
阿丽腼腆地说:“对不起,吴站长!”
“哎,话可不能这样说呀,你们喜欢来,说明我们农技站人气旺,这是好事。等到高考时,再出几个大学生,我们这儿可就更是蓬荜生辉了呀!”
大家被他的热情鼓动和感染了,都很高兴,连声说:“谢谢!”
张青故意磨蹭要和志刚一块走——他俩是一个村子,一条路呀。可志刚骑上了阿丽的自行车,一只脚踩在车镫子上,一条腿支在地上,等阿丽在后座上坐稳了,才骑上去。张青用妒嫉的目光挖了阿丽一眼,悻悻而去。
阿丽见张青头里走了,就对志刚说:“坐了一天了,腿都麻了,我们还是走走吧!”说完,不等志刚应声,便跳下车子。
志刚也下了车,推着自行车和阿丽肩并肩沿着那条熟悉的河边小路,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议论着恢复高考的事情。从对邓小平的评价谈到文革十年对高等院校和高等教育的破坏,从这次恢复高考对广大青年的冲击,谈到今天复习的效果。他们一方面对自己以如此薄弱的文化课基础应付高考忧心忡忡,一方面又对进入高等学府学习深造充满了渴望和憧憬。他们这种纷纭复杂的思想状态,正是那时候和他们有着相同经历和遭遇的广大农村有志青年的典型代表。他们期待着高考,为高考制度的恢复激动得热泪盈眶,奔走相告,却又担心自己学到的那点可怜的知识无以面对这场严肃的考试。他们痛恨文革对他们青春的蹂躏,对他们理想的践踏,却又为自己能够赶上恢复高考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暗自庆幸。几个月以后的1977年12月1日,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次全国高考如期举行,全国竟然有570万名考生如过江之鲫般地涌进考场,年龄最大的已经42岁,年龄最小的只有16岁,成为古今中外考场奇观。
见阿丽回家了,爸爸拿出来一个从西安寄来的邮包,阿丽很诧异,打开一看,原来是姨家表姐卢静委托她的一位大学同学给阿丽寄来的复习资料,留言中还说有志刚一套呢。从这件事可以得到一个令人欣慰的信息:“表姐”他们一切安好。这也充分说明1977年秋天,中国的政治环境开始宽松起来。阿丽很高兴,她想明天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志刚,让他也高兴一下。另外还要把复习资料分给小娟她们一些,这些复习资料对于他们这些乡下青年来说可是雪中送炭,大旱云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