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林藏着爱情的地方(四)
作品名称:当我们在一起 作者:透明秋语 发布时间:2015-03-23 15:14:54 字数:3846
七
晚饭后,我帮可儿将白天晒干的马齿苋收了回来,全倒在厨房里的一个大竹筐中,旁边还放着几大竹筐,都装着这样的干马齿苋。我问她:“可儿,做药要不了这么多吧?”
可儿笑着说:“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了冬天,把它用水发开,蒸菜团子、做菜都好吃。我和娟娟姐姐、欧阳姐姐商量好了,趁现在山上多,我们就多晒它一点,冬天好吃。”
“你还打算晒点什么?”这问话分明带着点挖苦的味道。
可儿却认真地说:“我呀,还打算晒一些苦麻菜和茄子皮,特别茄子皮,现在吃起来有些粗,晒干了,发开就像是肉一样,冬天做菜那味儿就不摆了……”
不摆了是当地的一种土语,那意思就是好,好到了极致,好到已经找不出语言来形容了。
我见她这么认真,对我刚挪喻她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又催促我道:“快点吧,你答应了娟姐姐的,别叫人说我们失信。”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分明已经把我们两人联在一起了。
我们走了出去,把凉床棍儿支在了大树下,我就去和汪兵几个闲聊,鼓动他们拿出一副扑克,见他们几个笑咪咪地拱起猪来,这才给可儿使了个眼色,叫她们先走。我又装模作样地陪着他们看了一阵,估计可儿和娟娟已到了好久了,才若无其事来到了寺院后面。
“你们大概都晓得建设有个‘吴钩’的名字,但为什么叫‘吴钩’,就不晓得了吧?”
月华把寺后的一处山崖照得清亮安祥,可儿和娟娟坐在我对面,静静地听着建设的故事。那是知青队刚组建不久,在一个月黑的晚上,建设给我讲的,他没有告诉和他关系很好的汪兵,也没有告诉队里其他任何人,只告诉了我。我想这多半是我先向他坦白了自己身世的结果。
这会儿,为了挽救一个女孩儿炽热的爱情,为了建设能有一个知冷知暖可心的人,我不为他保密了,要在小范围内公开这个故事……
那是一个秋风瑟瑟的傍晚。嘉陵江一个陡峭的山崖上,站着一个中年知识妇女。江风撩起她的衣襟,抚着她一身的伤痕。远处传来纤夫沉重的号子,那轮落日血一样红。
那妇女跃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直落下去。嘉陵江溅起雪白的浪花接纳了她。
她是市一家医院的外科主治医生,那一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把早就有了定论的一件事又搬了出来,说她搞阶级报复,至使一工人惨死在手术台上……她百口莫辩,受尽折磨,于是便有了上面的这个故事。
她的丈夫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几本学术专著使他很自然地成了黑帮,运动一开始就进了牛棚,连探视都免去了。只剩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就是吴钩。大学的人不止一次看到过这个衣衫褴褛孩子,但除了送他点吃的,谁也不敢收养他。多亏一个以替人挑水为生的李老汉见他可怜,把小吴钩领了回去,顶着刚刚死了还没有从户口上除去名字儿子,在李家住了下来,还让他上了初中。一年后,吴钩的爹病得厉害,从牛棚中放了出来。李老汉带着吴钩找到了他,见他只剩一口气,躺在个楼梯间里。李老汉赶紧将他接回了家去。又拖了数日,他看吴钩给李老汉磕了头,叫了“爸爸”,才溘然而逝。于是“吴钩”这个名字便在这孩子心中消失了。
李老汉几年前死了妻,不久前又失去子,对这孩子自是亲儿子一般。但是好景不长,长年的起早摸黑,肩挑背磨,积劳成疾,终于一病不起。临死时,他拉着建设的手喃喃地说:“娃儿,我的路走到头了,以后你该怎么办哟……”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建设哭喊着:“爸爸呀,您不要死呵,您死了我又没有家了!以后您在家歇着,我去给人家担水,我每次担半挑,也要养活您……”
“好,好,好娃娃,爸爸没白疼你一场,以后,你就自己去闯,自己去闯……”终于去了。至此,建设就成了真正的孤儿。好在他已十五岁了,见城里动员下乡,也报了名,顶着别人名字下了乡……
晚风似乎大了,吹得竹林哗哗直响,像是为我的讲述伴奏。朦胧的月光照着两张娇好的面孔,有泪流四行,抽泣轻轻响起,许是由于约定的缘故,声音低低的,全压在嗓子里。
可儿的双肩颤栗着,小鹿般的大眼望着我,“星雨,让我哭一会儿……好么?要不太难受了……”
我觉得有液体在眼眶里转着,使劲扭过了头去。
月华也不忍心了,隐在了云彩中。
八
“可儿,不哭,我们不哭,让星雨讲……”娟娟哽咽着,抱着可儿。
那年腊月十五的晚上,一轮明月朝山峦洒下如银的冷辉,寒风呼啸着,刮得人脸上生疼。在一片竹丛灌木掩映下,一处农舍在北风中瑟瑟。那就是建设寄居的地方。下乡以后,他就一直住在那间偏屋中,开始,这里也是一个点,有三个人,后来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大约三更时分,他带着一身寒气匆匆回来了。他是在公社上开了“动员知青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会议之后赶回来的。那个会议,我也去参加了,散会后,天已过午,想想有几十里山路要走,一同来的都不愿贸然上路,再说,平时也很难到一回公社所在的集镇,玩上一两天也不算过分。建设不顾我们的刻意挽留,执意要走。他是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见他那样,我也不放心他一人走那么远的山路,就陪他一起回来,直到走到必须分手的地方。
他回到家中,轻轻推推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心中难免有几分惊讶,走的时候这门是锁上了的呀,能开这门的,只有一个她。或许,她是在寻找我换下来的衣服吧,建设这样想。点一盏如豆的油灯,建设坐下来,抽那种烟味很烈的兰花烟。忽听一阵喘息。建设一惊,这才注意到他的小床蚊帐放了下来,床上躺着个人。从头到脚用被子蒙了。建设的声音颤栗起来:“是你么?……”被子里的躯体在微微颤抖,蓦地,一个姑娘翻身爬了起来,一丝不挂地扑在建设怀里,嘴里不住地呢喃:“建设哥哥,你就要了我吧,要了我吧……”
那是房东的女儿,一个多情又善良的姑娘。叫什么我记不起来了,但那清秀的模样我还能回忆起来。建设一来到这里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常常背着父母,躲过其它知青,悄悄给他煮点好吃的,冬天夜里怕他抵不住漫漫长夜中途饿醒,时常弄点烧红苕、烤洋芋什么的。建设对她也有好感。等这个点只剩建设一个人时,姑娘对他更尽心了,那时,她的父母也知道了女儿的心事,看着建设这么勤劳本份,也没多干涉,由着他们。
山里人兴早睡,等天黑尽,里屋传来爹娘的的鼾声,她便悄悄溜到建设住的屋子里,听他讲山外那些新鲜的故事,偷来父亲的兰花烟看着他裹,小猫般偎在建设身傍,甜甜地闻那辣香。赶上农闲,就拉着建设到山林中,采雨后丛生的蘑菇,掏石缝草棵里的鸟蛋……那时节,建设也陶醉了,时常在心中编排男耕女织的梦……
建设知道,房东大伯在进行着一项浩大的工程,他的房屋坐落在一个半山腰上,除了屋子前面有一米多宽的狭长空地可以放点农具杂物,连个小院都没有,一条陡斜的小道从山脚直通上来,仿佛就直接伸到堂屋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个模样十分乖巧的儿子,就是不小心从屋前的坡上滚落下去摔死的……房东大伯发誓要开石填土,在祖辈留下屋基上,在他自己屋子前面修出一个像样的院子来,不光如此,他还要把院子边沿用那些好看又结实的青条石围起栏杆,让他的后代不再有滚下陡坡之忧。他在屋子下面十多米的地方找到个石层,挖出个地基,砌上了条石,又担来泥巴填起来。就这样一层石头一层石头地往上垒,一担泥土一担泥土地往里填。长年累月,他贴上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就像燕子筑巢一样,点点衔泥,填在那似乎不可能成为平地的陡坡上。
建设下乡时,那儿已呈现出一个正逐渐长高的平台的模样。建设听说了这件事后,非常感动,一有空闲,也帮着挑土垒石,一心想让小院早点落成。谁知,就在采最后的几层石头时,大伯的却被落石砸伤了,生命垂危。
假如家中能有钱给大伯治伤,姑娘的爹娘一定会成全女儿与建设的好事。可是,这个家却是两手握拳头,空空的,家里是一贫如洗。姑娘现今是老大,下面是一个比一个低矮的弟弟妹妹……姑娘必须担起拯救家庭危亡的重任,以自己的身躯,以自己的青春……
建设哽咽地扶起了姑娘,将她送回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强忍着泪走出去,跑得远远的,在冬日的星空下发出一阵长啸……
姑娘出嫁了,她木然地走在送亲的队伍中,心中只有那天晚上建设回来时敲得她心跳得一阵紧过一阵的脚步声,只有建设那热泪模糊的眼睛……
建设更加沉默寡言,他默默地出工干活,默默地做着房东大伯没有完成的工作。将思念变成汗和着泥土夯实在那个平台上。终于,一个小院平整整地摆在了这家人面前,建设没有忘记做栏杆的事,他不会打石头,就砍来竹子,在小院的边上修起了漂亮的篱笆,每隔一米就立上一根木头柱子……第二年,当房东的女儿带着自己的婴儿回到娘家里,听着弟弟妹妹的诉说,看着终于活过来的父亲,走在铺着青石的院中时,忍不住一阵嚎啕大哭,慌得她丈夫一个劲儿地问:“咋个了?你咋个了……”建设远远地躲着,他看出姑娘嫁的那个男人对她不错,也看出姑娘丰满了,白净了,更为自己那晚的行为感到庆幸。那会儿,正是我们知青队集中的日子,建设擦去脸上的泪,提着行李悄悄走了……
夜深了,天上有乌云堆积,月亮似乎不忍再听我们的故事,悄悄隐在了云彩后面。身边的竹林中有蟋蟀清亮的啼鸣,弹奏着一首恒古不变的小夜曲。
可儿的脸上有两行晶亮的泪水,娟娟却只是直愣愣地坐着,良久都没动一动。
“娟姐姐,你生气了?你生建设哥的气了?”可儿有些不安,小心地问。
“啊?不,我怎能生他的气呢,”娟娟说,擦去眼角涌出的泪水,“要生气,我也只能生自己的气,我还以为我了解建设,可他的这些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只以为他的性格孤僻,古怪。其实――”她扭头望着我,慢慢地,却很坚定地说:“谢谢你,星雨,你放心,既然那山里丫头都能进入建设的心,我也一定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