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城邑北门外，阡陌交错，一条通向城门的驿道曲折伸向远方，在稻浪相拥下成为一道忽明忽暗的缝隙。依稀可望见那几间方块似的驿站，更远处是苍黄暗绿色的山峰，直愣愣地插入天际，其间不时有叫天子（云雀）吱吱嘎嘎地叫着冲天而去，鸺鹠展开褐裳在风飗飗的稻田上空寻找猎物。一匹锦缎，顺着坡势，似雄鹰滑翔而来，直奔城邑方向而来。忽而近了才看清是一妙龄女子着彩衣，骑着快马飞驶。
　　这女子年芳二八，体态娇小玲珑，肤色玉润，七彩的衣裙襞百折，随风“扑扑”摆动，系腰饰领的彩带“沙沙”作响，跨下是一匹栗红马，高大雄健。马蹄“嗒嗒”如飞似电。这姑娘看似有急事进城，马儿疾驰要城外和驿道交叉的十字小路之时，她突然勒索收缰，这马也非常善解人意，停下来后先向东转身子，等待主人向东眺望一番后，再调转身子，等待主人向西望一望，之后主人就会跳下来，丢开缰绳，任自己在路边美餐。而主人便会呆坐于路边，凝望着通往湑水河边的小路，期待的眼神无言以表。这样久许之后，她还会骑上自己沿着驿道飞驰，用以释放心中的急切。当然，她全然不会顾及路边的行人，行人都会主动避让，也都对她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因为谁不识得城邑之中张五娘，谁又不晓得她的宝贝疙瘩女儿张嫽儿。
　　东、西眺望之后，张嫽儿下了马，随便丢了缰绳，握着绕在玉腕上的马鞭，心不在焉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远方的小路呆呆发愣。日暮十分，南来北往进城出城的人络绎不绝，行人从她身边匆匆而过，而她却全然不在意。
　　张骞背着行箧，一手拎着鱼儿，一手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赶路心急，津津的汗水挡不住归乡的兴奋，前面就是城固城邑，小路从城北绕过城邑，再有几里地就可以到家了。“妈妈，孩儿终于回来了，真的好想快点见到您呀！”张骞心里想着，脚下的步子更加轻快了。
　　张嫽儿在这里守望已经一个月了，她总觉得她等的人应该出现了，可是总是也没有出现。每天都来到北门外溜马，实则是等二哥回来啊！久久地凝望，使张嫽儿有些呆滞。当一个背着行囊，手拎鱼儿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她以为是一个打鱼归来的渔夫，一点也不在意。当那人越来越近时，张嫽儿就想离开，她习惯地伸出小指，打了个弯含在丹唇之中，发出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哨音。那寻着肥草已经走很远的马儿一惊，“咴咴”两声嘶鸣，好像是在埋怨主人的打扰，但还是依依不舍地向主人靠近，它知道主人又要骑它释放心情了。张嫽儿一转身要走。
　　“嫽妹，怎么你在这儿！”
　　张嫽儿一惊，这不是二哥的声音吗？猛然间回身，呆滞的目光立刻射出炫目的光亮。
　　“啊，二哥，——真的是你呀！”她飞一般地扑向了张骞。像一只离窝多日的小雀。张骞一只手拎着鱼儿撇开，生怕鱼腥弄到张嫽儿身上，另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张嫽儿则实扑扑地抱住张骞。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多少天来的等待，多少天来的念想，多少天来的企盼，在这紧紧的拥抱中冰融消解。兴奋、激动、渴望化成了丝丝泪泉夺出了眼眶。她口里喃喃道：“二哥，你可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张骞也不停地安慰着：“回来了，回家真好……”
　　突然，张嫽儿松开了紧抱的双手，在张骞的胸前用力捶打，恨生生地道：“二哥，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呀！”张嫽儿不依不饶的捶打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哭得哽咽了。“二哥，你回来晚了，你回来晚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嫽妹！”张骞心里咯噔一下。
　　“滢儿姐，她——她——死了！”张嫽儿已经泣不成声。
　　张骞像触了电，浑身一抖大声质问：“滢儿好好的，她怎么会——”张嫽儿悲痛地点了点头道：“她真的——死了！是跳湑水河淹死的！——二哥，你现在回来干啥呢？”她蹲下身子，后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骞手里的鱼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在了地上，他上前抓住张嫽儿的双肩，一下子把她提了起来。“嫽儿，快告诉我她好好的，她怎么会死呢？我们还没有见着面啊！”张嫽儿看着张骞似信非信的神情道：“都是为了你，你走以后，滢儿姐被他那见钱眼开的爹逼着要嫁给汉中一有钱人家。那家光是聘礼就送了一大车，可是滢儿姐就是不从，迎娶前的那天夜里跳的河！”
　　张骞的手突然松开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两手慢慢地垂了下来，背后的行箧也一点一点无知觉地滑落着，滑落了，像一个安生睡去的娃娃，虽然落在了地上也没有声息。张嫽儿的哭泣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呼唤：“二哥，你怎么了？二哥……”
　　张骞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滢儿你怎么会离我去了？而且是为了我轻生，三年啦，才短短的三年啊！怎么……”蓦然，他一转身，沿着回来的路发疯似地跑去。
　　“二哥，子文哥哥……”张嫽儿拼命地喊叫也无济于事，张骞像着了魔一样直奔湑水河。她只好把地上的行箧和鱼儿缚在马上，然后上了马，骑马追了过去。
　　夕阳如血，大地绯红，硠硠的湑水河被身后的太阳渲染，像一条殷红的血水。张骞不知跑了多久，立在河边，悲痛已经使他变得麻木，麻木使他更加悲痛，呆立了一会儿，他便对着河水撕心地喊叫：“滢儿，你在哪里……”边喊边沿着河堤愣冲冲地走下去，来到河边，他拍打着河水，怔怔地向河走着，嘴里不停地说着：“滢儿，等等我，等等我，子文哥哥来了……”
　　张嫽儿骑马也追到了河边，然后纵身下马向河里冲来，边冲边喊：“二哥，不要这样呀！你醒醒吧！”在她的身后溅起一排冲天的浪花。在追到没腰水深时，张嫽儿死死地抱住了张骞，拼命地想把他托向岸边，怎耐张骞的双脚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拉不动，她只好把整个身子贴在张骞的背上，一边啜泣一边唏嘘着说道：“二哥，滢儿姐是为了你殉情的，这说明她心里都是你，他到死都没有放弃你，在她的心里你是多么难得的好男子，是值得用生命去守护，值得她用生命去换取你的一份爱呀！可你这样对得起她吗？你想陪她很容易，但是那不是她想看到的，她想看到的是一个坚强的你，一个有作为的大丈夫呀！二哥，你振作起来好不好……”
　　张骞与张嫽儿一前一后，凝在了河水中，西阳的余辉色泽渐浓，满天的耀眼变得柔和悦目，在夕阳正上方，陡然升起一股浓云，像是要给这夕阳戴上一个灰黑的大礼帽，这礼帽还正不知不觉地向两边蔓延着，边缘被渲染得血红一片。接着便像一个大抽屉似的，一点一点地将西阳关在里面。其间，阳光除了挣扎着射下几道光线外，别无选择。天地间霎时暗淡了许多。暮色渐浓，贪嘴晚归的鸟儿不自觉得加快了速度，不经意的鸣叫更衬托出天空的辽寂。那些为金秋鸣唱的虫儿也突然闭上了口，好像等待什么不祥的预兆。湑水失去了色彩，变得青灰阴暗起来，仿佛由一个热血青年，一下子变成了衰衰垂暮的老人，萧素深沉。张嫽儿知道张骞清醒需要时间，她不再说什么了，就这样搂着他在水中静默。水流暗涌悄无声息地佛过衣裙，好像听懂了这无声的思绪。
　　
　　城邑之中，来运堂内，庄家又开盘了，斜眼三又惊叫着，“琦哥，我们又和了！——五连胜啊，这次大家都跟着你发财了！”“是啊，是啊，真了不起呀！”其它的下注之人也都对张琦另眼相看。“庄家全赔，这可是我们下注以来从未见过的，真太利害了！”有人附和着。张琦也喜不自胜，抬眼傲气十足对阎七说道：“兄弟不是说这下注玩不了吗？今天咋样？琦哥没让你失望吧，开眼了吗？”阎七因为刚才反对，所以也有点内疚道：“琦哥今天表现我算服了，——我也下一盘。”“下，下，琦哥是学过‘奇门遁甲’的人，没听人家过说吗？‘学会奇门遁，来人不用问；学会大六壬，走遍天下不用问。’让你小子也跟着发发迹，你还不乐意，真是的。”大家也都认为今天是庄家遇到“亲家”了。
　　庄家开始为赢家理赔，面对堆积如小山似的银堆，开宝的庄家平静地额上开始发热。伙计拿出了黄金按当时的价格折算后清台。看着眼前的黄金，斜眼三再次叫道：“喂哟，我的琦哥耶，黄金啊，——这可是真正的黄金啊！”正在赌客庆幸赞美张琦之时，一个人带着一名仆从悄悄地进了来运堂，直奔后堂主家客厅。